01

寶琴《梅花觀懷古》中有一句“不在梅邊在柳邊”，這是紅樓夢中很有名的一句話，它傳遞出來的信息很明確很清晰，非常容易引起讀者注意。

正因為如此，對它的解讀也非常多。

根據(jù)這句話的意思，多數(shù)觀點認為寶琴最終沒有嫁給有婚約的梅翰林兒子，而是嫁給了柳湘蓮。

02

從邏輯上看，上述觀點并沒有特別的漏洞。

從第五回的判詞和曲子我們知道，紅樓夢的許多謎語都非常簡單直接，并沒有想象得那么復(fù)雜和困難。

所以從梅邊、柳邊聯(lián)想到梅翰林、柳湘蓮十分順理成章，而且也基本符合紅樓夢設(shè)謎的一般規(guī)律。

而有些謎語我們之所以判斷不出來，或者因為我們沒有追上作者的思路，與作者的寫作意圖存在偏差，或者確實因為我們讀書太少、知識儲備不夠。

03

梅花觀懷古這個謎語，恰如寶釵所說，是十首懷古詩中的兩首“無考”之作之一。

從內(nèi)容來看，這個謎語故事和內(nèi)容均源自《牡丹亭》第十四出，“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

在《牡丹亭》故事中，杜麗娘夢中所見是大梅樹下一書生手執(zhí)柳枝而來，實際故事中發(fā)生的是，撿到杜麗娘畫并使其還魂重生的書生，名字叫柳夢梅，包括梅、柳二字，且還有個夢字。

因此，《牡丹亭》中的“不在梅邊在柳邊”，本質(zhì)上是梅、柳共存，而不是沒有梅只有柳，或二選一。

04

但是，對于上述的主流謎底的解讀，即將本謎語的內(nèi)容歸為描寫寶琴的未來結(jié)局，我持有不同看法，認為不妥。

從紅樓夢的描寫看，小說中的謎語、謎底，或詩、讖等，主要針對十二正釵。

在十二正釵之外，副冊、又副冊中的人物只涉及香菱、晴雯、襲人三人。除此之外，在男性中尚有寶玉、賈環(huán)二人。

其余人等，均與這類描寫無關(guān)。

按照第四十九回的描寫看，寶琴、邢岫煙、李紋李綺四人確實應(yīng)當(dāng)是副冊或又副冊上的人物，但是從她們的出場情況看，也決定了她們的作用有限。

這一點，從五十二回之后對三人的描寫就能夠看得出來。

以她們在小說中的作用和地位，特別是她們出場的時間，單獨為她們設(shè)謎或詩、讖，將會破壞整部小說的協(xié)調(diào)性，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因此，我傾向于這首謎語詩不是描寫寶琴的。

05

除上述原因外，寶釵對最后兩首謎語的非議，也從另一個方面佐證這個觀點。

寶釵認為，前八首“史鑒上有據(jù)”，而后兩首則“無考”，因此她建議寶琴將這兩首刪除，重新補寫。

為此，黛玉、探春、李紈三人連續(xù)發(fā)表意見，反駁寶釵的這個觀點，最終保住了這兩首詩。

作者用如此一大段內(nèi)容，讓黛玉等三人發(fā)表的觀點，與石頭與空空道人的對象基本觀點一致，二者存在著承繼關(guān)系。

因此，我們非常有理由懷疑作者在這兩首詩中融合了非常特別的內(nèi)容。而寫這一段故事的根本目的，就是讓讀者充分關(guān)注這兩首詩，不要輕易把它們給忽略掉。即讀紅樓夢的“醒目之處”。

06

本號《寶琴的懷古詩在說什么·赤壁懷古》一文指出，寶琴的十首詩有自己的總體結(jié)構(gòu)，與紅樓夢曲子一樣，既有引子、也有收尾。

最后一首梅花觀懷古，除了自己擔(dān)負的某一特定意義外，也有對十首詩作收束的功能。

對于梅花觀懷古這首詩，如果參考《牡丹亭》來解讀，無非就是團圓、相聚很難。

然而如果我們結(jié)合第一句詩來理解，其表述的背后意思另有含義。

07

雖然“不在梅邊在柳邊”這句詩源自《牡丹亭》，但是對于梅柳這一意象的使用，遠在唐代就已經(jīng)有了。

已知最早、最著名的，也常被人引用或化用的，是杜審言即杜甫祖父的《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襟。

這是杜審言讀了陸元方寄給自己的《早春游望》后所和的詩，它描寫了杜審言作為異鄉(xiāng)宦游人的歸思之苦。

與紅樓夢幾乎同時期的《桃花扇》也引用了杜審言的這句詩，作為侯方域的出場詩：王氣金陵漸凋傷，鼙鼓旌旗何處忙？怕隨梅柳渡春江。

梅花開在冬季、楊花（柳絮）開在春天，隨梅柳渡江是強調(diào)隨著冬季至春季的季節(jié)變換，人們追隨春光從北往南而渡江。

因此，結(jié)合《桃花扇》故事，“梅柳渡江”特指因逃避戰(zhàn)火而南遷，同時也包括衣冠南渡后的文人們的“思鄉(xiāng)”之情。

08

同為懷念前明的人，《桃花扇》作者孔尚任的這種引申之意，紅樓夢作者不可能不清楚。

如此一來，梅花觀懷古中的“不在梅邊在柳邊”，其指向就十分清楚。

“不在梅邊”指離開了北方，“在柳邊”指衣冠南渡，偏安江南。而末一句“一別西風(fēng)又一年”，當(dāng)與脂批所說“西堂故事”有關(guān)，但偏安江南年年復(fù)日日，卻也無法可想了。

此乃寶琴梅花觀懷古的另一層含義。

09

紅樓夢引用了當(dāng)時比較著名的一些戲曲，比如《牡丹亭》《西廂記》《長生殿》《一捧雪》《邯鄲記》，以及《西游》《水滸》等，同時期著名的戲曲幾乎都引用過。

但是一個貌似非常讓人不解的現(xiàn)象是，它獨獨避開了一時“洛陽紙貴”的《桃花扇》。

從時間上看，紅樓夢成書晚于《桃花扇》，以作者涉獵之廣，不可能對《桃花扇》不了解。恰恰作者對《桃花扇》一句不染。

對此能夠解釋的原因，一是《桃花扇》的主要內(nèi)容并非侯、李之戀，而是記錄了南明史實，分析了南明滅亡原因；

二是紅樓夢時期，清朝文字獄在經(jīng)歷了大規(guī)模的鎮(zhèn)壓之后，變得更加嚴(yán)密、更加殘酷；

三是康熙當(dāng)年雖然惱怒孔尚任的《桃花扇》，但因清初仍需籠絡(luò)文人之心，且孔尚任是孔子后裔，康熙也只能先施懷柔之策，最終還是忍不住在《桃花扇》完稿公開后的九個月，以“疑案”理由罷掉孔尚任官職。

正因為如此，紅樓夢不敢公開引用《桃花扇》，免得觸了霉頭。

另一方面，恐怕也與百家姓“朱秦尤許”只用“秦尤許”、“馮陳褚衛(wèi)”只用“馮陳衛(wèi)”一樣，是作者的醒目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