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龔靜 初夏以來,我去了岳陽路多次,如到上海中國畫院看展、到五官科醫(yī)院求診。展廳里觀者不多,我從容流連,看前輩畫家筆下的花鳥蟲草,清靈神足,心生歡喜,恨不得立馬鋪紙學上幾招。醫(yī)院則人多如潮,就算特需門診,也是擠擠挨挨,拖著拉桿箱的外埠一家老小隨處可見。其實醫(yī)院地界屬汾陽路了,不過從普希金廣場輕輕一順,岳陽路、汾陽路一家人。 岳陽路上如今來拍照、拍視頻的男女不少,但比人潮洶涌的武康路還是清靜多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末,我騎腳踏車或坐車從永嘉路拐到岳陽路,再行至肇嘉浜路,轉(zhuǎn)東安路,去上班。這是兩車道,人行道尤其寬闊,隨處法國梧桐,樹影斑駁。梧桐樹影下彼時也沒什么車子,隔路對門的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和中國科學院上海生命科學研究院的老建筑一派沉靜。這樣的地方少有閑人進入,無形中靜氣深幽,加持了岳陽路的氣質(zhì)。 當時上海中國畫院還不是現(xiàn)在開放的現(xiàn)代建筑格局,岳陽醫(yī)院還在岳陽路上的45號,建業(yè)里也不是拆掉重建后石庫門外殼時尚區(qū),而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日常生活居所,建國西路、岳陽路拐角處有家布店,后來改成干洗店,我曾去光顧過。路兩邊新式里弄一條條,也有六層的樓房??茖W院、畫院、??漆t(yī)院、老洋房,一些大門樸素、銘牌端肅的部門或公司,齊整的弄堂,不過度端莊,也不那么市井。這條1912年修筑的馬路,氣質(zhì)有別于不遠處的肇嘉浜路,是那種沉淀了風云際會的感覺。 肇嘉浜路轉(zhuǎn)向岳陽路是略帶坡道的,我好幾次和彼時的同事敏騎了腳踏車從肇嘉浜路轉(zhuǎn)到岳陽路時,歡喜單脫手,感受腳踏車沖下坡道的速度感。兩人嘻嘻哈哈著,從岳陽路一路到太原路,到襄陽路,再轉(zhuǎn)向延安中路,一邊騎車,一邊不時聊幾句,真是輕盈的時光。不騎腳踏車的日子,路過走走,也頗安適。 對了,怎么能忘了168號的上海京劇院、周信芳故居。那時,京劇院的圍墻當然不是開放式的,望之頗神秘。后來,里面開了家叫南伶的飯店,就比較社會化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有段辰光,我在上海電視臺幫忙做點事情,主要給一個欄目寫腳本,也跟著出外景拍攝、后期制作等。欄目編導三強老師文藝兵出身,其家族乃赫赫有名的京劇世家童家班。有一次拍完素材,一行人就在南伶打尖,那似乎是我第一次進京劇院的院子。飯店裝潢并不過度豪華,也就是老底子好人家的樣子,記得吃了烤鴨、揚州干絲等,菜式系淮揚菜兼及本幫風格。當時年紀輕,未及細思淮揚菜哪能做烤鴨呢。后來想想是否因為京劇院的角兒們北方來的不少。不過,烤鴨的氛圍感倒是烘托出了干絲的細致。 很多年以后的21世紀了,我又去過南伶。一次是請回國探親的T妹一起聚聚,一次是在上海中國畫院看展后,請同行的駱大姐和丁大姐吃飯。T妹吃了她喜歡的糟熘魚片,駱、丁兩位大姐也更喜歡本幫口味。其實,吃什么大概并不要緊,主要是朋友碰頭、聊天,當然吃口適宜是錦上添花。駱、丁兩位年長我十多歲,我視她們?yōu)榭梢孕湃蔚拇蠼?,?997年和2003年和我一起走過川藏的姐妹,同經(jīng)歷過艱苦的旅程和高反的身心考驗。在這么些年日常的歲月里,我們偶爾聚會,時常微信聊天,亦歡笑,亦調(diào)侃,困厄中更是彼此安慰。想再請T妹吃糟熘魚片卻難了,不是因為南伶搬店址了,而是她已多年不和朋友聯(lián)系了。不知她在異國的境況如何,笑容是否燦爛依舊。 其實,想請同城兩位大姐一起聚敘也不那么容易。這些年,我的頸椎病發(fā)作,東奔西跑求醫(yī)問藥。駱大姐帶外孫女脫不開身,周末還要煮了湯水去郊區(qū)護理院探視已經(jīng)不認識女兒的老母親。丁大姐是我們仨中行事颯爽的,春天獨自一人去辰山植物園看花,還跟著視頻學唱歌,但初夏時肩膀痛犯了,膏藥、熱敷各種輪番上。大家在微信里彼此安慰,也彼此嘆息。上海的苦夏也來了。那么約秋天吧,希望秋天我們仨能好好的,一起吃個飯。 南伶如今搬到了南京西路的某處軒敞大廈里。癸卯春,有大學同學暌違三年后回滬探親,約了幾個老友一起聚聚,就定在南伶。這是飯店搬遷后我第一次去,室內(nèi)裝飾依舊是老上海的那種調(diào)子,熟褐色桌椅,老綠色墻飾,包房里裝飾了旗袍女子畫,菜也遵舊時風格。中年女性服務員不那么標準化的笑容,保持了某種老飯店的本地感和家常感,在玻璃幕墻的大廈里感覺到這種氣息,倒讓人覺出幾分妥帖感,慰藉了我不那么適應燈光璀璨的商場的惶惶然之視覺和心境。 說著飯店,想的其實是那些留在路上的記憶。20世紀90年代中期吧,我因一家報社的約稿,做一些街頭采訪。就在岳陽路和汾陽路路口,我采訪了一位上海白領(lǐng)女性和一位歐洲女子,請她們聊聊穿衣打扮和日常生活。倒有點像如今的掃街,不過彼時沒什么“小公主”“時髦爺叔”,就是得體適宜。上海白領(lǐng)身著淺色真絲襯衫、磚紅真絲裙加黑半高跟,扎個馬尾辮,神態(tài)略帶羞澀;歐洲女子花衣、花褲、黑平底鞋,一頭鬈金發(fā),活力又家常。那次街頭采訪,我還去了淮海路、東湖路等,寫了一個整版,似乎為彼時的都市留下了一點風吹過的痕跡。如今思之,其實也留不下什么,大概只算彼時的自己探向外部世界的一點觸角。是生命和時光的彼此連接,恰好如此,也就這樣了。 岳陽路在我記憶中不只是安靜的、適宜的,也沉淀了些許驚恐情緒。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某日晚,我照例騎腳踏車從淮海坊一路騎到肇嘉浜路、東安路去學校授課。下課后的晚上8點多返程,我行至岳陽路45號附近,莫名感到車輪被一股力量絆住,及時腳踮地,才沒有倒地。發(fā)現(xiàn)腳踏車后輪被繩子絞住了。我正要下車查看,一輛助動車飛快駛過,一只手牽走了腳踏車前面車斗里的包,未及我呼喊,飛車早已逃之夭夭。幸好包里只放了書和備課筆記,無甚他物,其時也無手機也無銀行卡這些,黑燈瞎火的,人沒事,就算了,也未及報警。將此事說與朋友聽,朋友不相信岳陽路上竟有“飛車黨”。 很多年后,人們紛紛去這條滬上64條永不拓寬道路之一岳陽路打卡,拍老房子,拍梧桐落葉。而我總會想起那一晚的遭際,真是驚心動魄的瞬間。光鮮的地方也會有陰影。 也對的,日子哪有一味地風平浪靜呢?如今,一起走過不少日子的老友都已四散,T妹多年沒音訊了,三強老師前幾年病逝了,我自己呢,不要說街頭采訪了,就是逛街也是偶爾的事情了。幾句話之間,多少波濤洶涌。還好,尚可時不時地去看畫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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