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六十四回:玉簫跪受三章約《金瓶梅》是一部結構龐大、走向分明而又細針密線、一絲不茍的優(yōu)秀世情小說,作者無疑是個大手筆,卻用著極細的心思,一人一事,一言一語,苦心經(jīng)營,費盡剪裁,大大小小的各種事件相互關聯(lián)生發(fā),形形色色的各種人物命運相互影響,就像微波細浪,此起彼伏,匯成巨流,奔向海洋,臨空俯視,則已浩然長河,蔚為壯觀,整體與局部的有機聯(lián)系達到了不可分割,天衣無縫的地步,成為一條有生命的戲浪蛟龍,牽一須必然通體靈動。 張竹坡在《讀法》中曾經(jīng)反復告誡讀者:“讀《金瓶》,當看其結穴發(fā)脈,關鎖照應處。”“不可零星看”,“必盡數(shù)日之間,一氣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層次,貫通氣脈,為一線穿下來也。”就是要求讀者在微觀閱讀時時刻把握住作品的宏觀走向,細心體察人物事件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把點點滴滴連成一條巨大的因果鏈條,從而更好地把握作品的意義蘊含和美學特征。 我們應該以這樣的眼光來讀“玉簫跪受三章約”這個片段,通過判定它在整部作品龐大結構和走向中的地位,來認識它的獨立藝術價值。我們在閱讀《金瓶梅》時曾經(jīng)指出,一部《金瓶梅》,就是西門慶樂極哀來的發(fā)跡敗亡史,就是西門慶妻妾們爭風吃醋的悲歡聚散史,在這里我們還可以加上一句,同時也是西門慶家人奴仆以及清客幫閑的丑惡聚散史。西門慶是一棵樹,樹立猢猻聚,樹倒猢猻散。 “玉簫跪受三章約”這段故事就發(fā)生在西門慶妻妾奴仆聚轉(zhuǎn)散的重要關頭,包含著豐富的信息。 就妻妾聚散史這條線索看,此時李瓶兒先行一步,正在辦喪事,剩下的五個,已經(jīng)離心離德,形聚神散。就奴仆的聚散史這條線索看,如果不計憤死的宋蕙蓮和遞解徐州的來旺兒,那書童是第一個拐財出逃的奴仆。 我們記得,書童是在西門慶得了提刑副千戶,正要走馬上任,志得意滿之際,由李知縣作為禮物送來讓西門慶使喚的,在一定程度上說,他的到來至少也算西門慶發(fā)跡變泰的象征之一。他識字會寫,善歌南曲,聰明伶俐,兼之容貌清俊,恐怕要算西門慶這個市井流氓身邊文化素養(yǎng)最高的奴才,有些鶴立雞群之感。不過這個門子出身的奴才,心性卻很骯臟,他一來就勾上了玉簫丫頭,而自己又很快成為西門慶的“寵愛”對象,書童而兼“男朋友”,奴仆中最“高雅”干最干凈活的(收拾書房,管花園鑰匙、收禮帖等),恰又在不明不白地做著最骯臟無恥的勾當,“男朋友”的神秘地位更使他成為惹是生非的不安定因素。可以認為,書童不僅是作為西門慶發(fā)跡變泰象征的特殊奴仆,而且由于有了那種骯臟的關系,他還是奴仆中西門慶最親近的人,甚至是潘金蓮們嫉妒仇恨的對象,照理他應該屬于最忠實的奴仆之一。 可是他卻最無情地首先逃跑了,而且是拐財逃跑的。 看過《金瓶梅》的讀者都知道,西門慶身亡之后奴仆們紛紛拐財偷物,逃遁他方。無疑書童的惡劣行為,就是開了奴仆們逃跑的先河,并在拐財盜物方面做出了榜樣,西門慶未能訪緝到他則給了其他奴仆屆時大膽效法的信心。 這個情節(jié)作為書童這一人物的“結穴”,同時又是西門慶死后奴仆紛紛散去的“發(fā)脈”,如果我們接受書童之來具有西門慶盛極的象征意義的話,也就應該領悟作者在書童之去中給予我們的西門慶將衰的暗示。 書童撇下小情人獨自逃了,玉簫卻做了俘虜,因為這個利害關系非小的“把柄”,玉簫只得死心塌地地跪受三章約,歸降潘金蓮。 在“懷嫉妒金蓮打秋菊”那個情節(jié)中,我們曾指出,移置攻擊、凌辱弱小,是潘金蓮的習慣的方式,并且已經(jīng)成為潘金蓮爭寵過程中的心理和行為之一定勢。在爭寵過程中,潘金蓮還有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辦法,就是既然“十個老婆買不住一個男子漢的心”,自己不可能獨占西門慶,那么就把那“十個老婆”都降伏在自己身邊,做這“十個老婆”的首領,不但“十個老婆”都須聽從吩咐,就是西門慶要去幽會也必須來請假,這跟移置攻擊行為一樣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不過西門慶們?yōu)榱瞬蝗沁@個馬蜂窩,倒也樂得如此。 就是這樣,潘金蓮老在玩約法三章一類的把戲。例如西門慶越墻幽會李瓶兒時,潘金蓮恨不得一把拉他下來,但到底不敢,結果只能在榻上撮住西門慶耳朵逼問得手偷了幾遭,逼西門慶依她三件事,“頭一件,不許你往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說話;第三件,你過去和她會了,來了就要告我說,一字不許你瞞我?!倍钇績簞t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把她當作知心人,甚至要來住她樓上。 后來西門慶偷宋蕙蓮和如意兒,潘金蓮也采取了同樣的處置辦法,讓她們都屈膝跪拜在她的裙下,西門慶則必須請假方放行。并對西門慶勾如意兒又約法三章,一不準停眠整宿,二不許說甚閑話,三得到允許才準去睡。由此可見,“三章約”是潘金蓮制服西門慶的常規(guī)武器,也是潘金蓮踩其他與西門慶有關系的女人于腳下的成功法寶,當然還是她自欺欺人的良藥。不過這回書童與玉簫私會,與潘金蓮何干,她為何對他們也玩起三章約的套路來?文龍在這里的評點有趣,他說:
潘金蓮絕對不是一個嚴肅的主子,所以她不會視書童玉簫之私為難容之事,遇到她而不是遇到吳月娘或者其他主子,是為不幸中之大幸。而潘金蓮又并不輕易饒過,定要以一章約迫其歸降,乃是因為玉簫是月娘房里的丫頭。妻妾中間,憑著她的潑辣、放肆、刁蠻和狠毒,她幾乎已經(jīng)成功地居于眾妾之上,最富實力的對手李瓶兒被她折磨死了,孫雪娥根本不在話下,李嬌兒、孟玉樓也只冷眼旁觀,但是她卻還一直沒敢和正妻吳月娘正面交鋒,這回的巧逢使她覺得獲了一件克敵制勝的秘密武器,因此對玉簫的三章約是挾他人弱點,試圖達到自己的目的。玉簫無奈,只得聽用。 讀者極有理由認為潘金蓮在這件事情中撈到好處了,因為她輕而易舉地降伏了敵手房內(nèi)的丫頭,得到一個十分理想的坐探。但是作者的用意卻可能正好相反,他恐怕倒是要借此事件加速潘金蓮的死期到來。作者想辦法讓讀者相信,她的勝利恰好是她失敗的原因。 我們往后面看就會發(fā)現(xiàn),由于有了這個坐探的殷勤探報,潘金蓮和吳月娘的矛盾迅速地公開化、白熱化了,終于釀成了第七十五回中的一場正面沖突。在這場火并中,潘金蓮雖然使出全部解數(shù),掌嘴滾地,披頭散發(fā),大哭大罵,撒潑放刁,最終卻灰溜溜地敗下陣來,后來還不得不去給吳月娘陪小心,“娘是個天,俺每是個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禿叉在心里?!边@樣的話居然從她嘴里出來。畢竟吳月娘是正妻,有強大的封建禮教作背景,何況還正替丈夫懷著身孕,潘金蓮豈不是以雞蛋去碰石頭。為此吳月娘發(fā)恨道:“我洗著眼兒看著他,到明日還不知怎么樣兒死哩!”李瓶兒臨終囑咐尚在耳邊,這回又如此兇相畢露。 所以西門慶一死,由吳月娘主家的西門宅院,就沒有潘金蓮的立足之地了,奴才出身依舊作奴才發(fā)賣,哪來哪去,由王婆領出。 試想潘金蓮如不對正妻“發(fā)難”,獲罪月娘而遭不容的話,尚不致于那么迅速又那么容易地就做了武松的刀下鬼吧。張竹坡《讀法》中認為,書童這個人物的設置來去,全為寫這一段“三章約”,這一段“三章約”則全為“玉簫不惜將月娘底里之言磬盡告之”潘金蓮,以便寫出潘金蓮向吳月娘撒潑這段故事,而有這一出撒潑,才有月娘發(fā)賣潘金蓮時的“毫無憐惜,一棄不顧,而金蓮乃一敗涂地”的可悲結局。 照張竹坡的意思簡言之,書童之來,全為金蓮之去也。當然書童這個人物有他的獨立價值,但張竹坡的話卻也不無道理。《金瓶梅》作者常常手寫此處,眼望彼處,淡淡引入,遙遙寫來,關鍵時刻猛力一抖,首尾俱動,通體皆活,讀者瞻前望后,深思聯(lián)想,便獲趣味無窮。西門大院的興衰聚散史,寫到此回,妾死一個,仆逃一人,作為全書主角的金、瓶、梅三人,瓶已煙消,“金”的命運已經(jīng)暗示,與金狼狽相依的“梅”也可想而知,此后只待已經(jīng)枯朽的大樹一倒,妻妾奴仆就將一一散去,我們從“玉簫跪受三章約”這個片段里窺見了這些信息,“散”一見端倪,作者從此再也沒用過“聚”的筆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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