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將的中興(41)主筆:閑樂生朱暉東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東漢帝國對其老對手北匈奴終于到了忍耐的極限。于是,在主戰(zhàn)派將領耿秉的振臂高呼下,二月,明帝決定部署四路大軍,全面出擊,打響了北伐北匈奴第一槍。 注意,這個北匈奴,并非西漢時北匈奴,西漢時北匈奴,已被陳湯給滅了,如今的北匈奴,乃是西漢時南匈奴的一部分。 原來,自王莽之亂后,匈奴就脫離了中原王朝的控制。呼韓邪第九子呼都單于感覺這是個大好機會,于是殺死了他最小的弟弟,也就是匈奴最大的親漢派伊屠知牙師(呼韓邪與王昭君生的兒子),宣布獨立,并向漢更始帝劉玄表示:以前匈奴內亂,漢宣帝援助了呼韓邪單于,所以匈奴向漢稱臣;如今漢國大亂,被王莽篡奪,匈奴出兵出力,幫助漢國復興,漢應向匈奴稱臣。更始帝當然不理他,呼都單于便立了安定人盧芳為漢帝,割據(jù)于安定以西河套邊塞一帶。盧芳冒充是漢武帝曾孫,其實只是當?shù)匾缓雷?,想趁亂世撈點油水罷了。除了盧芳這個代理人,匈奴還支援彭寵叛亂,勾結鮮卑、烏桓等北方強族,頻繁擾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好在光武帝劉秀靈活采取軍事外交之手段,一面派兵封鎖圍剿,一面施以分化孤立之策,使其內斗瓦解,結果取得神效。 建武五年(公元29年),彭寵被家奴所殺。其國師韓利見大勢已去,竟發(fā)動政變,滅了彭寵的滿門宗族,向漢朝投降。 建武十八年五月,盧芳政權內斗,分崩離析,盧芳逃奔塞外,最終死在匈奴。 建武二十二年,匈奴因繼承權問題發(fā)生內亂,烏桓乘弱擊破之,匈奴向北徙數(shù)千里,漠南地空,劉秀趁機賞賜大量幣帛給烏桓,讓他們加緊攻擊匈奴。鮮卑人看到好處,也不落人后,于是連年出兵攻打匈奴,贏了便拿了首級去遼東郡府領賞。 建武二十四年(公元48年),沿邊匈奴八大部落約五萬部眾由于長期接受漢化,受不了這種沒有“漢援”的清苦日子,與匈奴總部的矛盾日益加大,竟而擁立日逐王欒鞮比(呼韓邪之孫)為單于,號稱南匈奴,宣布與北匈奴徹底決裂,遣使向劉秀稱臣,光榮成為中國的附屬國。劉秀遂幫助其在五原塞外八十里設立單于庭,后來又將其一路南遷至河套之內的西河郡美稷縣(今內蒙古準格爾旗西北),并派中郎將段彬來此設立官府、從事、掾史,參與匈奴內政,并在單于庭外駐守軍隊,負責監(jiān)督其政務,監(jiān)視其動靜。 西漢東漢都有南匈奴,但兩朝的南匈奴地位是不一樣的。西漢的南匈奴雖然向漢朝稱臣,但基本保持了政權獨立,呼韓邪去覲見漢宣帝,位列諸侯王之上,贊謁稱臣而不名??蓶|漢的南匈奴已經失去了獨立地位,段彬來到南匈奴王庭后,便要求南單于下跪受詔,面對此降格待遇,單于當時就愣了,顧盼良久,緩緩跪下,身后的匈奴骨都侯當場就流下淚來。從此以后,匈奴南單于就等同于漢朝的諸侯國,不僅要派兒子到洛陽做人質,每年年末,還要派使者入朝述職,這也與各郡國每年年底派“上計吏”入京述職、考評一樣。而誰來繼承單于位,也是漢人說了算;東漢后期,還曾發(fā)生過使匈奴中郎將逼迫南匈奴單于、左賢王同日自殺的惡性事件。 另外,看到南匈奴都服軟了,鮮卑與烏桓的首領便也趕緊親自入朝進貢,宣布效忠東漢。東漢亦照此情況辦理,遂不費吹灰之力拓地千里,同時還縮減了邊防軍隊,讓南匈奴、烏桓、鮮卑這些小弟來幫忙保衛(wèi)北塞。 這是非常精明的決策,讓服從者成為帝國的保安與打工仔,將不服從者遠遠驅趕,帝國就可以花費很少的人力財力解決邊疆問題。再進一步派員駐守內附蠻夷的總部,對其進行嚴密的控制,并將其整合進自己的產業(yè)鏈,用經濟的鎖鏈捆住對方,就可以讓其永遠服從自己。如此北匈奴雖屢屢南下侵擾,但每來一次就被仨小弟痛扁一次,實際已不能再對中國形成威脅,而地球小冰期的降臨亦讓漠北草原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注1),連年的干旱,寒冷,讓草場枯竭,讓牛羊凍死,于是北匈奴漸漸混成了乞丐版搶劫犯,越搶劫,則越衰弱,但不搶劫,日子要怎么過呢? 只有一個辦法,打馬向西奔天山! 既然東邊與南邊都有漢朝的保安小弟,北邊則是莽莽荒原,那么北匈奴就只有到西域的綠洲與貿易線之間,去當老大收保護費,這豈不比在凜冬之下當牧民當搶劫犯要強? 于是,到了光武帝末期,北匈奴便開始向西遷徙至阿爾泰山與天山之間,而以軍事出擊、威逼利誘、分化離間之手段開啟了其征服西域之旅。其標志性事件是在建武二十八年(公元52年),北匈奴單于遣使至洛陽請求和親,并請求率西域諸國胡客來獻見,完全拿自己當作西域諸國的領袖,并想借此顯示其深得西域諸國的歸心,借以抬高自己的政治地位。好在劉秀一眼就看穿了其陰謀,乃斷然拒絕其要求,并明加曉告以前世呼韓邪、郅支叛服之事,對其嚴厲警告。 而眼見北匈奴欺軟怕硬,專挑軟柿子捏,西域諸國也紛紛遣使至洛陽,請求大漢派遣都護駐軍以保護諸國,但劉秀以為西域地方太遠,帝國又百廢俱興,最終還是婉拒了諸國請求,待后世國力強大了再想法奪回西域吧。這便是西域第一次脫離東漢朝的控制,史稱“一絕”。(總共“三通三絕”。) 漢明帝永平四年(公元61年),匈奴逼降了西域南道的重要國家于闐,終于成功掌控了整個西域,并對其征收重稅,奴役其民,從而實力大增。轉過年便重開邊釁,不斷襲擾漢朝邊塞。與漢朝保安南匈奴廝斗不休。 公元64年,北匈奴之勢猶盛,乃至得寸進尺,遣使要求漢朝開放邊市,恢復通商。此時明帝志在發(fā)展國內經濟民生,并欲對黃河泛濫進行根本性治理,不想多惹事端,于是又一次隱忍答應下來。 次年漢明帝永平八年(公元65年),時任越騎司馬的外交武官鄭眾奉命出使北匈奴,卻被北匈奴單于強迫行下跪之禮,鄭眾拔刀相向,誓死不肯屈膝,這才保得漢使尊嚴安全歸國。 是年秋,北匈奴再次撕破面具,傾巢而出,大舉襲擾漢朝最薄弱,也最鞭長莫及的河西走廊,焚燒城邑,殺掠甚眾, 以至河西城門晝閉。 北匈奴的強硬軍事外交手段,與東漢朝廷的隱忍退讓,終于使得部分南匈奴貴族惶恐異常,竟打算勾結北匈奴叛變,萬幸陰謀被鄭眾及時識破壓下,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于是東漢重設度遼將軍一職,秩比兩千石,屯兵五原郡,給護匈奴中郎將部監(jiān)護南匈奴的任務再加一道保險。 其實在這個時侯,以東漢之國力已足夠支撐一場轟轟烈烈的北伐,來好好教訓一下囂張的北匈奴人。但漢明帝遲遲沒有動手,就是為了省錢做一件造福天下千秋萬代的大工程—— 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漢明帝劉莊以著名水利專家、樂浪(今朝鮮平壤西北)人王景為總工程師,征調民夫數(shù)十萬,耗資百億,疏堵結合,不僅修筑了從濮陽城南到渤海千乘的千余里堤堰,以分隔汴水與黃河,還疏浚河道,大力整治汴渠渠道,并在沿途修筑水門,清理淤沙,解決了困擾中國數(shù)千年的黃河積沙泛濫問題。 這是一個劃時代的豐功偉績。自王莽之亂時黃河改道,侵入鴻溝,泛濫為害已六十余年,年年禍害百姓,而百姓年年遭災,國家年年抗洪搶險,卻治標不治本。另外六十多年的黃河泥水,也讓中原的水運系統(tǒng)鴻溝諸渠盡數(shù)淤塞,難以通行,嚴重阻礙了黃淮經濟區(qū)的商業(yè)物流,濮陽、定陶、睢陽、彭城等鴻溝經濟重鎮(zhèn)都隨之蕭條。黃河問題,已成為了影響東漢發(fā)展的最大短板。 所以,明帝劉莊才不惜用將近兩年的國庫收入來治河。而事實證明,這是中國歷史上最值的一筆投資;公元70年4月,黃河水利工程正式竣工。在這項工程中,鴻溝水系雖因淤塞嚴重而不復存在,但鴻溝的支流汴渠得到了極大的拓寬與疏浚,黃河也得到了一條穩(wěn)定的全新河道。從此,河汴分流,水運恢復,而黃河更是安瀾了八百年?;旧?,從東漢直到晚唐,黃河流域再也沒有發(fā)生過大的水災。而黃河再次改道,要到一千多年后的北宋了。 以兩千年前的科技水平,這種工程質量令人嘆為觀止。我們不敢想象,如果這一千年間黃河再來幾次王莽時那樣的大改道,中華民族在胡馬、冰期及水災的三重打擊下,會不會像其他幾個古文明那樣消失在世界舞臺上。我希望我們中華子孫要永遠銘記這項偉大水利工程的總策劃人漢明帝劉莊,以及總設計師王景。他們拯救了無數(shù)蒼生,甚至可以說他們拯救了中華民族,他們的貢獻堪比大禹! 王景治河成功后,又擔任廬江太守,對江淮一帶芍陂等水利設施進行了大規(guī)模整修,使淮南一帶日益富庶,五谷豐足,為我國中古時代南方的發(fā)展也做出了奠基性的貢獻。 總之,東漢帝國一勞永逸的解決了水患問題后,天下連年豐收,東部富庶地區(qū)的錢糧,亦得以通過汴河漕運快速輸入洛陽,使東漢的軍事儲備日益充足。明帝終于可以騰出手來,在有生之年解決這該死的北匈奴問題了。 明帝既有志于北伐,現(xiàn)在就缺一個搖旗鼓動的人了。也巧,馬上就有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跳了出來,開始接連不斷的上書請求北伐。這個年輕人,自然就是我們本篇開頭說的耿秉。 同志們,耿家將的時代來臨了。 耿秉,字伯初,耿弇二弟大司農耿國之子。此人相貌魁偉,博聞強記,精通兵法,尤好將帥之略,時承父蔭任謁者仆射一職,負責與少數(shù)民族外交禮賓之事,故對北方邊患頗有真知灼見。耿秉認為:今北匈奴雖遣使入貢,而寇鈔不息,邊城晝閉。若要解決之,西域乃是關鍵。如今,北匈奴的南呼衍(注2)一部正駐牧伊吾盧城(注3),控制著敦煌通往西域的交通咽喉與食糧補給站,實為我朝之大患。故而提出三步計劃。 第一步:集合數(shù)萬精銳騎兵,閃電出擊白山(天山山脈中某高山,因冬夏積雪,故名),全殲南呼衍軍隊。 第二步:大軍馬不停蹄,立刻向西攻取伊吾盧城,再移兵西北降服車師,兵臨伊犁河流域的烏孫,從而貫通天山北麓,迫使匈奴勢力退出西域。 第三步,與以烏孫為首的西域各國互通使節(jié),徹底斬斷北匈奴 “右臂”! 這三步走完后,北匈奴“手足盡斷”,“奶源”枯竭,我軍就可以實施“直取其腹心”的后續(xù)戰(zhàn)略計劃了! 很好的戰(zhàn)略,可惜,耿秉官兒太小,事情不能他一個人說了算。結果一通商量之后,朝廷對整個軍事計劃做了畫蛇添足的修改,導致整個戰(zhàn)略目標的達成竟被拖宕數(shù)年。本來一場即可放完的電影,硬被分成上中下集,而且峰回路轉,一波三折,這大概就是好事多磨吧! 這個修改版的軍事計劃為:漢朝諸邊郡邊防軍與屬國各族騎兵(包括羌、南匈奴、鮮卑、烏桓)組成國際騎兵縱隊,合計四萬四千騎,兵分四路北伐,以分散北匈奴的兵力與注意力,防備其救援白山。 第一路:拜顯親侯竇固為奉車都尉,以騎都尉耿忠(耿弇長子)為副,率酒泉、敦煌、張掖三郡郡兵與盧水羌胡,共一萬二千騎,出擊白山,實現(xiàn)耿秉最初之戰(zhàn)略計劃。 第二路:拜耿秉為駙馬都尉,以騎都尉秦彭為副,率武威、隴西、天水等三郡郡兵和羌胡部隊,共騎兵一萬人,由大同盆地橫越沙漠六百里,進入西蒙地區(qū),進攻北匈奴之匈林王部落。 第三路,以騎都尉來苗,與護烏桓校尉文穆,率太原以西七邊郡郡兵和烏桓、鮮卑部隊,共騎兵一萬一千人,進攻北匈奴東部一帶。 第四路,以太仆祭肜,與度遼將軍吳棠,率領河東、河西的羌、胡及南匈奴的部隊,共騎兵一萬一千人,進攻北匈奴中部一帶。 看這架勢,是不是有點像西漢時對匈奴的第一役龍城之戰(zhàn),整個兒把鐵拳出擊弄成了撒胡椒面,最多只能給人點教訓,卻打不中人痛處。另外,相比西漢,東漢一向實行的是財政緊縮的政策,所以這次遠征,也并未大量征發(fā)內陸兵力,而是動用了邊郡部隊與附漢的少數(shù)民族雇傭兵去攻打匈奴,這樣可以把對國內經濟社會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只是這樣的混裝部隊,很考驗統(tǒng)帥的統(tǒng)籌協(xié)調能力,且其戰(zhàn)斗意志也要比純漢軍低一些。 果然,永平十六年一仗除了竇固這路攻堅部隊稍有收獲,斬首千余級,打跑呼衍王,占領西域南北樞紐伊吾盧城,留漢軍千人屯田于此;其他三路則毫無所獲,北匈奴人避而不戰(zhàn),來去如風,早跑沒影了。名將祭肜與度遼將軍吳棠更被人舉報逗留畏敵而革職查辦,混了一個晚節(jié)不保。 從軍事上來講,漢軍興師動眾,最后卻只讓北匈奴之南呼衍部吃了一點兒小虧,實在有點得不償失;好在竇固頗有些眼光,他慧眼識珠,發(fā)現(xiàn)了一風華絕代之奇人,于是讓他率領一支傳奇的小分隊,出使天山以南的西域諸國,從而引出了東漢王朝最壯麗之英雄主義凱歌,這就是我們下一章要講的虎膽英雄班超班定遠,此處且賣個關子,先不詳提。 另外,從政治上來講,東漢帝國在此戰(zhàn)后不僅恢復了與西域諸國的聯(lián)系,給予了西域親漢國家抗擊匈奴的信心。 第三,從經濟上來講,占據(jù)伊吾,不僅阻斷了北匈奴與西域諸國之間重要孔道;而且從伊吾到車師一帶(即哈密到吐魯番一帶),是西域最大的一個綠洲區(qū),因其周邊數(shù)千平方公里的區(qū)域位于海平面以下,可以修建大量“坎兒井”引水灌溉發(fā)展農業(yè)(注4),足以供應數(shù)千漢軍在此屯田防御匈奴并經營西域北道??傊蝿葸€是一片大好的,漢明帝表示滿意。 注1:研究發(fā)現(xiàn),從殷商晚期開始的暖期,在西漢時便已結束,氣候開始逐漸轉向寒冷,至東漢三國時期,氣溫更是急劇下降,魏文帝黃初六年(公元225年),曹丕為了征討吳國,行幸廣陵故城,也就是今江蘇揚州,卻由于天氣大寒,水道結冰,船只不得入江,因而退兵引還。長江都結冰了,如此奇寒,足見冰期之可怖。 注2:東漢時匈奴除單于之族虛連題氏外,另有呼衍氏、須卜氏、丘林氏和蘭氏四大名族貴種,世官世位,代代相傳。呼衍氏在四大名族中位居首位,“常與單于婚姻”,故南呼衍一部得以駐扎在此要地,肩負為北匈奴控制西域“奶源”之重任。 注3:即今新疆哈密,由此翻越天山至巴里坤,再西行穿過達坂城進入吐魯番盆地(即車師國一帶)而到達北疆,比原先經由樓蘭的道路要更易行;因而東漢以后,伊吾成為了西域東部最重要的交通樞紐與屯田基地,而樓蘭的地位逐漸衰弱,并在4世紀前后隨著水源轉移而徹底湮沒。 注4:由于新疆四面都是高山,形成“雨影效應”,即云層將降水傾瀉在山上,中間區(qū)域卻沒水了。故公元前64年,漢宣帝派大將辛武賢率大軍在敦煌白龍堆之間穿卑鞮侯井,通渠屯田,這種卑鞮侯井就是后來的坎兒井,即一種地下灌渠設施(如在地上會被劇烈的太陽蒸發(fā)掉),將四周滲入山體下的大量雨水,以及冰川及積雪融水全都引入盆地中,使其成為綠洲沃土。這種開渠技術,早在漢武帝所開鑿的關中龍首渠就有所應用了,龍首渠的地質環(huán)境較差,傍山的渠岸經常崩塌,所以發(fā)明了地下渠道的辦法。為了地下作業(yè)便于出土和通風,每隔一段距離就要挖一井。因地勢不同,井的深度也不一樣,深者多達40余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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