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今天開說紅樓夢之說話的藝術(shù)（十四）——賈惜春氣炸尤氏。俗話說，婆媳、妯娌、姑嫂是天敵。雖然事無絕對，但惜春和尤氏這對姑嫂卻應了這俗語。惜春開門見山，冷言冷語，直戳尤氏肺管子，尤氏反唇相譏，冷嘲熱諷，直捅惜春心窩子。二人沖突不斷升級，關(guān)系劍拔弩張。

一切還得從夜抄大觀園說起。鳳姐在惜春的大丫鬟入畫處抄到一包三四十個金銀錁子、一副玉帶板子和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審問后才知道，入畫的爸媽都在金陵老家，入畫和她哥跟著叔叔生活。她哥怕從賈珍處得到的賞賜都被愛吃酒賭博的叔叔嬸嬸花光，就托看園子后門的張媽交給她保管。鳳姐決定翌日對明后再放過入畫，可惜春卻不依不饒，定要鳳姐嚴懲入畫。

誰知隔天鳳姐病得起不來。尤氏來看鳳姐，坐了一回又到園中看過李紈，才要望候眾姊妹去，忽見惜春遣人來請，便先去惜春處。惜春將昨晚之事細細告訴與尤氏，又命將入畫的東西一概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竟成了私鹽了。”因罵入畫，“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故作生氣，以罵入畫之名行替賈珍遮丑之實。

入畫的哥哥極有可能是賈珍的男寵。賈珍不光賞他大量金銀錁子，還賞他價值不菲的玉帶板子。玉帶板子是腰帶上的玉飾，由很多塊雕工考究或方或圓的玉片組成，是達官貴人的專屬服飾。只有北靜王出場時才束了碧玉皮帶。另外，賈府主子雖然常賞下人衣服，但幾乎不賞貼身穿的，賈珍卻賞靴襪等近身之物?？傊幪幫钢徽?。盡管養(yǎng)男寵不新鮮，但不適合過明路。抖出來會損害寧榮二府的顏面，不如胳膊折了往里拐，避免丑聞飛出家。

惜春道：“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這樣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我立逼著鳳姐姐帶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邊的人，鳳姐姐不帶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過去，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他去?；虼?，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罵哥嫂沒管好入畫的親人，又有意無意忽略司棋干的好事，說只有入畫犯錯，堅決要送還入畫。

入畫聽說，又跪下哭求，說：“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從小兒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庇仁虾湍棠锏纫?/span>求情。惜春不買任何人的帳，還說：“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里議論什么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上了。”直接戳破寧國府主仆齷齪透頂?shù)拇皯艏?，亮出與哥嫂決裂的底牌。

不怨惜春絕情，只怨寧國府中男女關(guān)系太亂。焦大罵過“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柳湘蓮罵過“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寧國府丫鬟都知道榮國府下人“誰不背地里嚼舌說咱們這邊亂帳”。尤氏道：“誰議論什么？又有什么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才是。”惱羞成怒，倒打一耙，怪小姑子不嚴懲“造謠者”。一個小姑娘怎么問得出口？當初焦大醉罵賈珍和秦氏亂倫時，鳳姐和賈蓉等“遙遙的聞得，便都裝沒聽見”。

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么人了！還有一句話：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后，你們有事別累我。”先反駁責怪，再暗示非議并非謠言，最后再次聲明與哥嫂撇清關(guān)系。

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惜春一直強調(diào)自己的清白被哥嫂玷污了，一心只求自保，能不生氣嗎？惜春化成灰都斷不了和賈珍的血緣關(guān)系，劃清界限也徒勞，能不好笑嗎？尤氏因向地下眾人道：“怪道人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糊涂，我只不信。你們聽才一篇話，無原無故，又不知好歹，又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借眾人之口指責惜春無腦冷血。

眾嬤嬤笑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span>替惜春找臺階下。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幾個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著明白人，倒說我年輕糊涂。”非但不順著臺階下，還肆無忌憚地懟她們?nèi)俏拿ご镭洝?span style="">尤氏道：“你是狀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個才子。我們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反話正說，諷刺惜春自命不凡。

惜春道：“狀元榜眼難道就沒有糊涂的不成?？芍麄円灿胁荒芰宋虻?。”不但沒聽出尤氏在諷刺她，反倒自信地認為自己比某些科舉牛人還牛逼。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這會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講起了悟來了。”諷刺惜春是半吊子。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畫了。”對尤氏吹過來的“彩虹屁”照單全收，讓尤氏拳拳打到棉花上，有火發(fā)不出。

尤氏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連用兩個“冷”字和“狠”字，怒罵惜春冷心冷肺。惜春道：“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么教你們帶累壞了我！”總能輕松接住尤氏拋過來的球再加倍用力拋過去，氣得尤氏不知如何招架。

尤氏心內(nèi)原有病，見惜春又說這句，因按捺不住，因問惜春道：“怎么就帶累了你了？你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fā)得了意，只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以后就不親近，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總算說到重點了。哥嫂管教不嚴，惜春管教就嚴？入畫的親人有錯，入畫就沒錯？惜春是丈八的燈臺——照見哥嫂家的，照不見自家的。惜春道：“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凈。”再補一刀。尤氏也不答話，一徑往前邊去了。走就對了，再待下去也是車轱轆話來回說，早帶入畫走，哪用受鳥氣。

惜春用大悟掩蓋鐵石心腸，尤氏用敗逃掩飾羞憤難當。論說話誅心，小姑子比老嫂子狠。說話不留余地，殺敵八百可能自損一千。

       咱下次開說紅樓夢之說話的藝術(shù)（十五）——賈珍替子買官巧砍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