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中國人一直是比較看重“做官”的,只要有可能,大概很少有人不在向往著弄個一官半職,不把做官看作一樁可以光宗耀祖,得享尊崇之幸事的。有一個人卻不這樣看,這就是明代高官呂坤。呂坤在他那部有名的語錄體著作《呻吟語》的《治道》篇中,曾經(jīng)發(fā)出如此痛苦的“呻吟”: “做官都是苦事,為官原是苦人?!?/p> 按說,進(jìn)士出身,由襄垣知縣、戶部主事、山東參政等,一路升遷至山西巡撫、刑部左、右侍郎(大概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省部級吧)的呂坤,仕途還是很風(fēng)順的,還是很得朝廷賞識的。晚年雖曾遭人構(gòu)陷,好像也沒受什么影響,只是獲準(zhǔn)“乞休”,就回老家河南寧陵做學(xué)問去了。有著這樣一番官場經(jīng)歷的呂坤,何以會將“做官”視為“苦人”“苦事”呢? 細(xì)品一下呂坤所說的“為官原是苦人”中的“原”這個字眼,再結(jié)合他在《呻吟語》中的其他一些相關(guān)言論,我們 會體悟到,呂坤這兒所說的“苦”,很大程度上是從“應(yīng)該”角度看問題的。也就是說,他的話可以 更為準(zhǔn)確地理解為“做官應(yīng)該都是苦事,為官應(yīng)該都是苦人”。在《呻吟語》中,呂坤正是從“應(yīng)該”的角度,談?wù)摿怂麑Α肮賳T”這種社會角色的看法,如:“居官有五要,休錯問一件事,休屈打一個人,休妄廢一分財,休輕勞一夫力,休茍取一文錢?!保ā吨蔚馈罚τ跒楣僦?,這“呂五點”的要求,實在是不低,別說是萬惡舊社會的官吏,就是當(dāng)今時代有著共產(chǎn)主義覺悟的“人民公仆”,大概也很難真正做到。要是真正做到了,那恐怕真的是要很“苦”。 呂坤還進(jìn)一步強調(diào):”官職高一步,責(zé)任便大一步,憂勤便增一步。”(《治道》)也就是說,你官做得越大,你就應(yīng)該越“苦”。在呂坤心目中,這“應(yīng)該”當(dāng)然也包括了貴為“天子”的皇帝。因為皇帝的官職最高,承擔(dān)著最大的責(zé)任,當(dāng)然也就要有超過一切人的憂勤與勞苦。在《呻吟語》中,呂坤正是這樣具體要求皇帝的:要明白“天之立君,以為民也”(《治道》),而不是讓其安享尊榮;要時刻反省 “吃這一箸飯是何人種獲底?穿這一匹帛是何人織染底?大廈高堂如何該我居?。堪曹囻嗰R如何該我乘坐?”(《應(yīng)務(wù)》),從而更好地“為民”操勞,為民著想;要惟天下之安而后樂,而不是凌駕于“民”之上,更不能窮奢極欲,恣意枉為,無法無天;與群臣議事時,要惟理是從,不得以勢相奪。你想一想,這樣一個不僅說話不算數(shù),還要時時自我反省,憂思天下的皇帝,也實在該算得上一個“苦人”了。 呂坤之所以會有“做官都是苦事,為官原是苦人”的慨嘆,其中當(dāng)然也含有他個人踐行自己“五點”的切身體會。據(jù)《寧陵縣志》及其他有關(guān)史料載,呂坤在知襄垣縣期間,“督耕課農(nóng),樹藝桑麻,疏渠鑿井,纖悉靡忽,視縣事若家事,視民產(chǎn)若己產(chǎn)。卒作興事,不憚勞瘁。”在山西出任提刑、按察使、提督及巡撫期間,能夠“正己率屬,身體力行,不受饋遺,不取贖羨,不妄薦以官,不枉劾以職?!薄睹魇贰分幸噍d:“坤剛介峭直,留意正學(xué)?!比f歷二十五年五月,面對當(dāng)時朝綱頹廢、官吏腐敗、物欲橫流,南倭騷擾,北虜入侵,內(nèi)憂外患,民不聊生之危局,呂坤曾書疏陳天下安危(史稱《憂危疏》),其中寫道:“今禁城之內(nèi),不樂有君;天下之民,不樂有生。怨讟之聲,愁嘆之語,甚不堪聞。陛下聞之,必有食不下咽,寢不貼席者矣。臣觀今日之勢,如坐漏船,水未濕身;如臥積薪,火未及體。望陛下之速登岸,而急起臥也。不然積于千日,決于一旦,陛下雖有千箱錦繡、千笥金珠,豈能獨厚享哉?”可以想見,像呂坤這樣一位能夠清廉公正,憂思勤政的為官者,自然是夠得上他所說的“苦人”了。 從《呻吟語》中,我們還可從多方面感受到為官者呂坤時時心憂天下的“苦心”。他這樣論及治世之道:要“以不擾為安,以不取為與,以不害為利,以行所無事為興廢起敝。”(治道)為政清明,“全在人心上用工夫”,“民心得,天下治”。要“使群黎百姓無腹誹之語”,以固國家元氣。為政之道,嚴(yán)刑峻法固然重要,然 “五刑不如一恥”(《治道》)。他還曾具體指出,官方“簿書”,要防過濫。過濫,“何官經(jīng)眼?不過為左右開打點之門,廣刁難之計,為下司增紙筆之孽,為百姓添需索之名。舉世昏迷,了不經(jīng)意,以為當(dāng)然,一細(xì)思之,可為大笑。有識者裁簿書十之九,而上下相安,弊端自清矣?!边@聽起來很像是我們現(xiàn)在的治理文山會海。你看,除了履行官職之外,呂坤還一直在不斷深思著治世之道、道德建設(shè)、行政改革,而不是將心思及余暇時間,用之于尋花問柳,游宴逍遙,“包二奶”、“跑官賣官”,這樣子“為官”,又焉得不“苦”? 在呂坤看來,要做一個好官,首先要做一個真正的人。他這樣論及做人的原則:要“作本色人,說根心話,干近情事?!彼f的“作本色人”,就是要真誠自然,要“我只是我?!保ā墩劦馈罚皠潘?、立錚錚的。若如春蚓秋蛇,風(fēng)花雨絮”。他所說的“說根心話”,就是言語應(yīng)為心聲,堅持真理,而非裝腔作勢,附庸他人。在《呻吟語》中,呂坤“呻吟”出的,正是這樣一些無所顧忌的“根心話”。比如他大膽指斥儒者存在著“見理不明,似是而非,或騁浮詞以亂真,或執(zhí)偏見以奪正,或狃目前而昧萬世之常經(jīng),或徇小道而潰天下之大防”之類“害道”之弊。在作為儒教之綱領(lǐng)的“仕、義、禮、智 、信”中,亦存在著相對應(yīng)的私恩煦感、直往輕擔(dān)、足恭偽態(tài)、苛察岐疑、茍約因守之類“賊”性他所說的“干近情事”,是指為人處事,要顧及情感與欲望因素,其中亦含有對儒教的不滿之意。在他看來,中國歷代所推崇的“圣人”之治,恰好缺乏了情欲維度。圣人本是緣情而生禮,但因禮之過盛,君子往往也就見禮而得情。眾人亦以禮視禮,而不知其情。其禮,也就難免成為為天下之虛文,而為“崇真者思棄之矣。”他這樣論及人格修養(yǎng):要以虛靜平和心態(tài)面對一切,要“把意念沉潛得下”, 要體味到“天地間真滋味”, 要看得透“天地間真機括”。 要在患難時,心居安樂;在貧賤時,心居富貴;在屈局時,心居廣大?!靶刂星榫?,要看得春不是繁華,夏不是發(fā)暢,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顯然,有了這樣一種人格境界,什么功名利祿,榮華富貴,自然也都無所謂了。身居官職,不把功名利祿當(dāng)回事,不看重什么榮華富貴,不還要上憂朝廷,下念百姓,還要時時謹(jǐn)慎,低調(diào)做人,處理好情與禮之類關(guān)系,這樣子“為官”,想不成為 “苦人”都是不大可能的。 從政治文明的角度來看,呂坤力倡并能切身踐行的這一套“苦人”說,應(yīng)當(dāng)是很了不起的,很超前的,聽起來很像是20世紀(jì)的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袖毛澤東曾經(jīng)說過的:“我們的一切工作干部,不論職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務(wù)員”。尤其是呂坤竟把皇帝也作為“苦人”來要求,思想是夠解放的,也夠大膽的。估計當(dāng)時荒于政事,不怎么上朝,連大臣們的奏章也懶得批閱的萬歷皇帝,不怎么了解呂坤的這些言論,要是看到了,不知會做何感想,不知會怎樣發(fā)作。事實上,不只是皇帝,連那個時代一些有文化的人,也曾認(rèn)為呂坤太放肆了。直至200多年之后,清儒焦循(1763--1820),在其所著的《雕菰樓集》卷十中,還在對呂坤的那個“皇帝要惟理是從說”耿耿于懷,判定為“此真邪說也!孔子自言事君盡禮,未聞持理以要君者。呂氏此言,亂臣賊子之萌也。” 以馬克思主義觀點來要求,呂坤的“苦人”思想,當(dāng)然也還存在著時代局限性,這就是:沒能進(jìn)一步思考使官員成為“苦人”的制度建設(shè)。沒有制度保障,要讓“官員”都能成為“苦人”,恐是不現(xiàn)實的。在我們國家,正因為制度建設(shè)不夠,對“官”的看法也就一直變化不大。至今,之所以每年會出現(xiàn)那么火爆的報考公務(wù)員的場面,之所以有不少人在設(shè)法跑官買官,便足以證明,在國人心目中,這“做官”還斷乎不是“苦事”,“為官”亦決非“苦人”。天下大概沒哪么多傻瓜會去爭“苦”吃,更不會有人會傻到掏出大把的銀子去買“苦”吃。 我們自然也不該苛求呂坤,作一位明代高官,能有那樣的為官意識與自覺踐行,已是很值得敬仰了。我們的當(dāng)代官員,雖已久經(jīng)先進(jìn)文化、先進(jìn)“主義”之類的教育,又有多少人敢與之相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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