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時候,覺得家中幾個堂姐妹穿著裙子,留著長發(fā),實在是好看得緊。但我從來沒有穿過。后來,我也就慢慢地習(xí)慣了。 葛家有個從來不為外人知道的家規(guī),各房的第一個孩子出生都是由自家女眷親自接生,絕不會去外面找穩(wěn)婆,生下來的不論男女,對外一致宣稱是男兒。這倒真不是我們葛家重男輕女,實在是被逼無奈想出來的萬全之策,因為我們葛家世代從軍,我們總要有自己的方法,保證葛家不缺少主帥,如此方能保住兵權(quán)。 我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爹只有我一個孩子,所以,我只能被當(dāng)成男兒養(yǎng)大。這個秘密只有爹娘和幾個嬸娘知道。后來,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又多了一個丫環(huán)憫枝,但是她守口如瓶,連她唯一的哥哥都沒有說過。 我十六歲那年,葛家男兒盡數(shù)前往云南平亂,白石江一役后,我的幾個叔叔都沒能回來。父親找到我,他說,只有我能執(zhí)掌葛家軍虎符了。母親和嬸娘們不忍,哭求父親放過我,可是父親告訴她們,家國情懷面前容不得婦人之仁,況且葛家靠軍隊在朝庭立足,最不能丟的就是兵權(quán)。 我沒得選擇,這是我的宿命。 十六歲,我成了少帥葛輕塵。 很多人以為我去北疆是不想看到攝政王在朝堂之上一人獨大,其實還真不是,他還不至于影響到我的去留,我跟他并不熟。我去北疆,純粹是因為我看穿了匈奴的狼子野心。作為軍人,可不是哪里需要就要去哪里,哪能任性呢。 呼延淳維的大軍果然壓境,北方連丟三城,一直逼到榮城。我苦守半月,呼延淳維半點退兵的意思也沒有,眼看榮城要失守,我只能八百里加急軍報傳回京都。沒想到,前來增援的,竟是攝政王沈慕之本人。 那日榮城初見,他堂堂一個王爺居然會跟我解釋,“本王一路疾行,不敢倦怠,但奈何路途遙遠(yuǎn),還是讓將軍受累了?!?/span> 我不免抬眼看他,好一個豐神俊朗、風(fēng)華絕代的攝政王!他很年輕,但是眼中已經(jīng)沒有了年輕人的沖動,他沉穩(wěn)得像一湖靜水,就算是站在你面前,也根本看不出他的波濤暗涌。 我迅速地想了一遍,哪里可以安置他,后來想想,也只有我的小院子可以安置,因為里面有一眼溫泉。但是,我們原來只有兩間臥室,他來了,還帶了一窩侍衛(wèi),這就有點麻煩了,只能把院子讓給他,我?guī)懼θボ姞I住幾天。誰知他沐浴完出來,自己讓他的侍衛(wèi)們嚇了一跳,然后把一堆人趕走了。我想,明天讓憫枝再收拾一個房間出來,將就幾日就好,一個王爺,怎么也不會在邊城待太久。 結(jié)果,他不但待了下來,還要求去打仗,這不是添亂嗎?他一個王爺,若是在北疆有個閃失,我怕沒辦法跟朝庭交待。我只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服他坐鎮(zhèn)榮城。那日,我小戰(zhàn)半日回來,剛回到城里,便看到他在等我,笑得春意盎然,他跟我說:“走吧,回家吃飯。” 我十六歲離家,已經(jīng)六年沒有人跟說“回家吃飯”這四個字了,我覺得心里暖暖的,但我不能讓他看出來。原來,我還是想有個家的。 我和沈慕之達(dá)成共識,這場戰(zhàn)爭必須速戰(zhàn)速決,不能再拖了。 那天,他委婉地跟我說,軍中應(yīng)該是有奸細(xì)。其實,我也早就有所懷疑,可是,現(xiàn)在戰(zhàn)況如此激烈,我不想在這個時候清查內(nèi)部,影響到整個北疆的戰(zhàn)局。他說,這個事情他會處理,讓我不要插手就好。 他要在葛家軍查找內(nèi)奸,反倒要我不要插手?! 第二天,我依著他的意思,將葛家軍中校尉以上的人員名單都給他送過去,還特意將參加議事的人員給他圈了出來。我故意將我的名字放在第一個,我想提醒他,如果要查,就連我一起查吧,我和我的將士同進(jìn)共退。我想,他多少會留些情面,但是,看起來,他不像是一個會留情面的人。 那天征戰(zhàn)一天,回來的時候,他又在等我。他誑我喝酒,我惱了,撇開他先回家。我在沐浴,聽得他在外面與憫枝吵鬧,這人極不安生,揚言要進(jìn)來一起洗。哪有一個王爺這樣不知廉恥,不顧禮法的?我?了,一時竟忘了他的身份,“沈慕之,你信不信我殺了你?”我急忙用布將胸緊緊束好,穿好衣服。我拉開門,他竟真的逼到了小浴室的門口了,我不敢置信,“你,來真的?”他卻難得地紅了臉,“我只是來叫你吃飯。你戰(zhàn)了一天,我也等了你一天,餓了。” 那天的飯吃得好安靜,直到江清瑞過來才打破了這份尷尬。那天看著江清瑞的背影,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邊城會有一場大風(fēng)暴。 沈慕之還是堅持要跟我一起去前線,我告訴他,如果我回不來了,還請他帶我回家。他生氣了,三天沒理我,我覺得有些好笑,大家都是尸山血海里走過來的人,要不要這么迷信?看在他這么關(guān)心我的份上,我答應(yīng)他,每天都會讓人回來報告戰(zhàn)況。 這場仗打得很順利,我決定跟他開個玩笑。第三天,我讓賀風(fēng)雷跑一趟,回去給他報個信,順便告訴他,呼延淳維準(zhǔn)備議和。分別的時候,我曾跟他說過,如果是賀風(fēng)雷回去,他便可棄榮城,退回關(guān)內(nèi)作長久打算。我有點小期待,他看到賀風(fēng)雷會是什么表情。 我沒想到的是,他居然跟著賀風(fēng)雷來了,他堅持只帶了二十個侍衛(wèi)去呼延淳維的太子別院議和去了。世人傳言,攝政王向來明哲保身,可他分明是想護(hù)我周全。 他與我約了五日之期,我原以為他三日便可歸來,誰知第五日等來了渾身是傷的江清瑞。江清瑞告訴我,呼延淳維扣留了他,他已經(jīng)突圍出來,卻被困在圖勒河河谷。我來不及細(xì)細(xì)思量,便點兵三千,前去接應(yīng)他。 我被困在了狼居胥山峽谷里。 我知道決一死戰(zhàn)的后果,但是,我沒想到沈慕之會笑意暖暖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個時候他能出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是種什么心情。我從懷中掏出虎符扔給他,同時吩咐賀風(fēng)雷,帶他走,說白了,我也不是個英雄,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要對葛家負(fù)責(zé),對葛家軍負(fù)責(zé),但我更怕的是他死在這里! 明明已經(jīng)走了的人,偏偏又要回來,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擋到我面前,等他墜落下去,我才看到他胸口的那只幾乎沒羽的箭,我魂飛魄散,迅速地拉他上馬,他的血浸透了我的衣衫,他的手抱著我的腰,我竟有種生死相依的感動,我問他:“王爺,怎么樣了?” “能堅持住?!彼谖疑砗筝p聲說,“葛輕塵,帶我回家?!?/span> “好!”我忍住滿眼的淚,轉(zhuǎn)臉對賀風(fēng)雷道:“集中所有兵力,沖出去!” 呼延淳維已集中大半兵力在峽谷里,入口處的防衛(wèi)正是最薄弱的時候,我長槍在手,一馬當(dāng)先,將防衛(wèi)撕開了一個口子,率先沖了出去。 終于看得見營地的帳篷了,我放慢了速度,這才感覺到腰間的那雙手上,力量仿佛已經(jīng)泄盡。我低聲喚他,“王爺!” 一只滿是血跡的手伸到我面前,手上是葛家軍的虎符,他緊貼在我背上,語氣兇狠,卻又滿是寵溺,“葛輕塵,下次再敢隨隨便便把虎符扔出來,我治你個擾亂軍心的罪名,不用敵軍動手,我先殺了你!” 我接過虎符,輕輕笑了,“好,我記下了?!蔽以隈R背上轉(zhuǎn)過臉來,正好看到他一張慘白的臉,我有些慌了,“王爺!” 他一張口卻噴出一口血來,我來不及抓住,他已經(jīng)摔了下去,我搶在他前面跳下馬來,接他入懷。 我縱橫疆場,從來不知道怕過,可是,接住他的時候,我是真的怕了。 他傷在心口,箭又是呼延淳維特制的箭頭,上面有倒刺,入了肉中就拔不出來,軍醫(yī)們束手無策,侍衛(wèi)們也是不敢輕舉妄動。我咬咬牙,伸出手握住只還剩一小截在外面的箭桿,準(zhǔn)備硬拔,這是下下策,但是如果不拔出來,軍醫(yī)根本就沒有辦法處理傷口。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他冰涼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他咬緊牙關(guān)對我說:“拔!” 他握緊我的手,猛地一用力,箭上連著一大塊肉被拔了出來,胸口的血跟著噴了出來,軍醫(yī)們七手八腳地把金創(chuàng)藥往傷口上倒,有人驚慌失措地叫:“血止不住了!” 我扒拉開圍在床前的人們,一把就捂上了他的心口,血從指縫間涌出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著,“王爺,不要有事好不好?”求你,沈慕之,求你不要有事好不好?我自幼當(dāng)男兒養(yǎng)大,不敢求一段好姻緣,我只求能遠(yuǎn)遠(yuǎn)看著你,知道你是無恙的便好。 好在,他的血終于止住了。 夜深人靜了嗎? 我在他的床前坐下來, 屋里再沒有其他人了,我忍了很久的淚終于一滴滴地滑落下來,沈慕之,你知不知道,我也會怕,也會倦??! 后來他醒了,只是下半夜又開始高燒。我聽著他的囈語,反反復(fù)復(fù)的是我的名字,“輕塵,輕塵……” 我淚流滿面,我想告訴他,如果不是生在葛家,我的名字本該叫作“傾城”…… 我沒想到,沈慕之的精神這么充沛。 三天后,軍醫(yī)說他已經(jīng)退燒了,剩下的就是慢慢恢復(fù),等傷口愈合便好。我交待人守著他,才去了軍營,我?guī)е鸺臆姵鰜硪呀?jīng)三年了,這次早點安排一下,讓大家回家過個年。其實,我是有私心的。我十六歲離家,六年了,我從來沒有跟家人一起過年,我是軍人,我早就習(xí)慣了這種生活,可是,今年我突然很想很想回京城,和他一起過年。 憫枝沖到我面前的時候,把我嚇了一大跳。母親讓憫枝跟著我,是想讓她凡事?lián)踉谇懊?,幫我遮掩我女兒家的身份,遇到事情也可方便一些,比如借著憫枝的女兒身份不必住在軍營,遇到月事、沐浴這些麻煩的事情也可掩飾過去。 但是,憫枝從來不來軍營,更別說跑得這么披頭散發(fā),狼狽不堪。我握住她的胳膊,穩(wěn)住她的身形,“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她喘著,告訴我,“王爺,王爺他……” 我頭腦“嗡“”的一聲就亂了陣腳,我抓緊她的胳膊,“王爺怎么了?” 她“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王爺派人抓了我哥,少將軍快去看看吧?!?/span> 終于還是下手了?在北疆,他便迫不及待了? 我問憫枝,“人在哪里?” “在馬場。” 我很快就找到了馬場里面的那間屋子。門被人從里面反鎖上了,我一腳踹開房門,沖了進(jìn)去,正好看見他的手下拉下了江清瑞的衣服,那剛經(jīng)歷過嚴(yán)刑拷打,血肉模糊的背呈現(xiàn)在我面前,血跡斑駁的肩上,是清晰可見的一只狼頭刺青。“狼圖騰?!”他是呼延淳維的親信,他竟然是呼延淳維的人!我掩飾不住驚慌,“你是狼部落的人?” 江清瑞頹然癱倒在地上,“少將軍,你既然都看見了,我也沒什么好解釋的。” 他坐在椅子上,冷冰冰地問我:“葛將軍,軍中叛徒該如何處置?” 我從齒縫里擠了三個字來,“殺無赦!” 憫枝面無人色地沖過來,擋在江清瑞向前,“少將軍,求你放過我哥哥。” 他在邊上淡淡地說:“憫枝姑娘,你現(xiàn)在求他放了你哥哥,你可知狼居胥山峽谷里,你哥哥可沒有打算放過他。你跟隨他多年,就不要難為他了,三千葛家軍隨他出征,他帶回來的不足八百,那兩千多的英靈可曾求他放過?”他靠在椅子里,看向我,“大齊元年,局勢尚且動蕩不安,你祖父帶兵出征閩南剿滅海盜,只因軍中出現(xiàn)叛徒通敵,直接導(dǎo)致剿匪失敗,兩萬兵馬,幾乎全軍覆沒,閩南一役,你祖父以身殉國,葛家軍元氣大傷。葛輕塵,你不會不知道吧?如果鎮(zhèn)國公沒有教過你,那么,今天就由我來教你,朝中奸細(xì),尚可視其危害程度留些情面,軍中叛徒,決不可姑息,他危及的不只是一場戰(zhàn)役,他禍害的甚至是一支部隊!” 我當(dāng)然知道他說得都是事實,可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兄弟,我怎么下得了手? 賀風(fēng)雷擋在我面前,“那是他的左膀右臂啊,王爺,你何需逼他?” “誰說我逼他了?我若要逼他,完全可以將證據(jù)交給他,讓他自己來審?!彼频L(fēng)輕地笑,“葛將軍,我只是知會你一聲,這個人,我要了,他的生死,你不必再管。” 我抬眼看他,“王爺,我自己的人,我自己處理?!?/span>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處理?!彼尤皇疽忭n逸將手中拿著的佩劍扔給我。 原來江清瑞和憫枝是匈奴人和中原人的混血,呼延淳維救過他們兄妹性命,他為了報恩,竟?jié)撊敫鸺臆娮骷榧?xì)。那么我呢,在他心中,我又算什么?原來,狼居胥山里,他竟是想要我性命的。 沈慕之走過來,輕輕地將手覆在我握劍的手上,“輕塵,你出去吧,這里交給我就好?!彼闹讣獗鶝?,卻有種讓我安心的力量。只是我的劍還沒有交到他手上,江清瑞突然撞了上來,那劍直接插入了他的胸口。我愣住了,劍還握在手中,甚至忘了松開,江清瑞和我之間只隔了不到一尺的距離,那張驟然靠近的臉上是死亡的灰白色,昔日里并肩作戰(zhàn)的人此時微笑著對我說:“少將軍,還是讓我死在你的手上吧,別讓其他人殺我。我既不能報答你,就讓我以命還你……” 我猛地閉上眼睛,不敢再看,江清瑞,一路走好…… 沈慕之只愣了片刻,便一掌推開江清瑞,那張面孔忽的遠(yuǎn)離了我,憫枝撲了過去,“哥哥……” 他攬住我在發(fā)抖的身體,帶我離開此處,我聽見他低聲對韓逸說:“處理干凈些?!备蓛粜┚湍苷f明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了?我甩開他扶在我肩頭的手,紅著眼睛對他低吼,“滿意了?” 他卻說:“對不起,輕塵,但是,如果換了你是我,你又能怎么做?” 是啊,還能怎么做?軍中奸細(xì)不除,連累的極有可能是整個軍隊,又怎能怨他心狠手辣?我瞪了他很久,終于轉(zhuǎn)過身就走。他在我身后說:“輕塵,對不起!但是,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我還是不可能放過江清瑞,江清瑞必須死,哪怕你恨我,我也沒有膽量任由一個奸細(xì)留在你身邊,我不敢賭,因為我輸不起!” 我的腳步頓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回頭地走了出去。 結(jié)果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沒有起床,他就在房間外跟我告別。我慌了,追了出去,終于在城門口見到他,他還是那么一副不正經(jīng)的樣子,跟我半真不假地調(diào)笑幾句便打馬絕塵而去。 我回到院子里,憫枝剛起床,見我回來,向我看了看,我說:“他走了,你也不必?fù)?dān)心怎么見他了?!?/span> 憫枝知道我的意思,抱住我的腰,將臉埋在我懷里,“少將軍,對不起……賀大哥說了,會好好地料理好我哥的后事,讓你不要再管了?!?/span> 我撫著她的頭,艱難地對她說:“憫枝,你也不要怪他,他若不是雷霆手段也沒有辦法輔佐君王,而且,軍中最是容不得奸細(xì)……” “我都明白的,少將軍?!睉懼μ鹉樋次遥八吡?,你是不是很擔(dān)心?” 我嘆了口氣,“昨天軍醫(yī)來過,從他房中端出來好幾盆的血水,想來是傷口又迸裂開來了,這樣還要堅持回京,一路跋山涉水的,也不知道是否能安然到達(dá)京城?!?/span> “小姐,倘若不放心,就早些回去看看他吧?!边@些年,為了怕惹出事情來,憫枝已經(jīng)很少再叫我“小姐”。 我愣了一下,“憫枝,在軍營不可亂叫?!?/span> “可是,小姐畢竟是女兒身啊?!睉懼@兩天特別愛哭,哭得我也跟著心亂如麻,“你打算就這樣過一輩子了?” “不然呢?昭告天下,我是女人?這可是欺君之罪?!蔽艺f,“去送送你哥哥,不要整天想些有用沒用的?!?/span> 憫枝終于讓我勸走了。我一個人走回房里,可是走到廊下便不想再往前了,房間里,憫枝還沒有來得及收拾,到處都有他來過的痕跡。我想,我到底還是動了心,否則,我不會這么怕感受到他存在過的氣息,哪怕,只是那么那么細(xì)微的一絲絲。 我在廊前的臺階上坐下來,將臉埋在膝上,出神了很久很久,等我站起來的時候,我終于下了個決定,立刻調(diào)整兵馬,安排休整事宜。至于我自己,十天后回京,應(yīng)該還來得及和他過個年。 剛出榮城,我便知道有人跟蹤。我佯作不知,暗中觀察,不出所料,是他的人。這些年,攝政王可沒少在我身邊安插耳目,我一一識破后,不動聲色將人安排上戰(zhàn)場去了,如果我沒記錯,這應(yīng)該是最后一個,他安排進(jìn)伙房,想來也是最沒用的一個人,我便懶得理會。我甚至很期待,回京后,我只需將人帶到他面前,想必王爺?shù)哪樕弦欢ㄊ浅喑赛S綠青藍(lán)紫的一片精彩紛呈。 一路風(fēng)雨兼程,終于在八天后趕到京城。我在想,拿了那人后,是去攝政王府還是去宮門口等,卻不想聽到路人議論紛紛,我朝思暮想的人居然日日盤恒在“夜未央”謝長吟的閨房。這真是個驚喜,不是嗎?我為他風(fēng)塵赴赴,他卻在謝長吟的溫柔鄉(xiāng)里樂不思蜀! 我打發(fā)了隨行的將士回家休息,自己跟著那個一路跟蹤我的人,那人若是進(jìn)了攝政王府,我的怒氣都不至于那么大,可是,他還真進(jìn)了“夜未央”。真得感謝他,否則,我還真不一定這么快就找到這個地方。 那人直接進(jìn)到后院,韓逸將他帶了進(jìn)去。有人要來攔我,韓逸剛好出來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好像看到鬼了,然后才說:“這是王爺?shù)馁F客,還不讓開?” 下人們讓開了,韓逸要過來帶路,我看了他一眼,“哪個房間?” 韓逸沒敢看我,低著頭說:“這整個后院都是謝姑娘的?!?/span> 我看過去,整個小樓都是燈火輝煌,“你是說,讓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 “不是?!表n逸趕緊告訴我,“王爺在二樓,樓梯上去,右手第二間?!?/span> 我沒再理他,徑直找了進(jìn)去。韓逸說的很清楚,但是此刻整個二樓都沒有聲音。我站在暗處,看到一路跟蹤我的人從右手第二間出來,關(guān)上門,匆匆地下樓走了。 看來,沈慕之恢復(fù)得還不錯嘛!我轉(zhuǎn)身想離開這里,省得大家難堪,但想想,到底是咽不下心里的那口氣,所以,我一時沖動,就踹了攝政王的房門。 門一開,我就看到沈慕之一把將謝長吟拉到身后去,“什么人這么……”他將說了一半的話咽了回去,我估計他咽下的是“大膽”兩個字。 這真是一出好戲,人家郎情妾意,我算什么?論先來后到,也應(yīng)該是我莽撞了吧?我淡淡地開口道:“王爺,別來無恙啊!” 他有些尷尬,“葛將軍,一路辛苦?!?/span> “沒有王爺辛苦?!蔽艺f,你帶著傷到“夜未央”私會情人,到底是你辛苦些,“看來是我多慮了,王爺恢復(fù)得比我想象中的好?!?/span> “讓將軍擔(dān)心了,是我的錯?!鄙蚰街穆曇魷厝岬靡粢粯樱皩④姶舜位貋硎切菡€是……” “探親?!蔽掖驍嗨脑?,“父母年事已高,探望一下總不犯法吧?” 沈慕之愣住,“將軍何出此言?” 真能裝?。∥铱聪蛩?,“我有沒有犯法,這就要問王爺了!你說吧,你到底在我軍中安插了多少耳目?你叮囑我小心身邊的人,我身邊都是你的人,你告訴我,我要怎么小心?你設(shè)計殺了一個江清瑞,可是你安排的人,我要怎么處理?” “你還問我怎么處理?”沈慕之無辜地瞪著眼睛,“我安排的人不是早就讓你派往前線戰(zhàn)死了?你還敢說自己不知道?就剩下這一個最沒用的,危及不了你的性命不說,還讓你發(fā)現(xiàn)了一路追到這里來?!?/span> “不追到這里,我怎么知道王爺金屋藏嬌?”我突然覺得有些累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家都沒回,先找到這里來自取其辱,我對他行了個禮,“打擾了王爺雅興,末將這就退下。” “葛輕塵!”沈慕之低吼了一聲,“剛回來就找事,是不是?” 我剛回來就找事?你怎么不問問你都做了些什么?我有些想哭了,但是我不能,娘從小就告訴我,不能在人前哭,否則會讓別人看出來我不是男子。 謝長吟在邊上怯怯地說:“葛將軍,是吧?” 我抬頭看向他,“連閨閣之中都知道我的名字了?王爺?shù)故峭粗啬 !?/span> 果然回到京城的沈慕之和北疆的沈慕之不是同一個人,京城的沈慕之才是真正的攝政王!他質(zhì)問我,“葛輕塵,一回來就興師問罪,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他問我想干什么,我不過是想看他一眼,看他是否安好,結(jié)果他好得不得了,所以,我還想干什么,還能干什么?我心中一片兵荒馬亂,只能轉(zhuǎn)身便走,不想再讓那人看到我的狼狽不堪。 沈慕之在我身后地叫我:“站?。 ?/span> 我權(quán)當(dāng)作沒聽見一般,走得更快更急。他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叫你聽不到,是不是?” 我用力甩開了,低低地吼:“聽不到,你又能怎么樣?有本事你殺了我?。 ?/span> 他讓我甩了一個踉蹌,退了兩步,不小心扯到傷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我愣了一下,看著他蒼白的臉,終于軟了下來。只是我心疼他,他可知道體恤我? 回京后的第二天,我上朝述職,順便提出狼居胥山一役是我指揮失誤,造成兩千多將士傷亡,我自請即日起回北疆,三年內(nèi)不得回朝。 他肉眼可見的慌了,竟向皇上提出要去出使高麗,需由我陪同前往。這就奇怪了,王爺出使,要帶的也是禁軍,就算是需要軍隊,他有王師四十萬,要我干什么? 他用他攝政王的身份來壓我,我還真不怕,但是,他竟卑鄙地請了一道圣旨……我氣得咬牙,不就是去一趟高麗嗎,誰怕誰啊? 去高麗的路上,我感染了風(fēng)寒。 那天,我明明已經(jīng)穿得很暖了,卻還是覺得冷。身后有馬蹄聲響,竟是他追了上來,我只看了他一眼,卻并沒有搭理。他是幫憫枝送衣服過來的,他將手中的狐毛披風(fēng)披在我身上,突如其來的暖意瞬間包圍住我,我腦袋鈍鈍的一時竟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順勢拉過我,將手中的水葫蘆遞到我嘴邊上,高燒確實讓我又累又渴,我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立刻就嗆了出來,“是酒?”我嗆得咳了出來,“沈慕之!” 他卻早已放開我,在邊上大笑道:“男人行軍打仗,哪有不喝酒的?” 我的臉脹得更紅,他伸手便撫上我的額頭,接著聲音里便有了些薄怒,“你發(fā)燒了,為什么不早說?” 不是你非得作妖讓我陪你去高麗,我能這樣狼狽嗎?我一巴掌拍開他的手,“王爺自重?!?/span> 下一刻,他已經(jīng)朝著前面喊:“韓逸,叫所有人停下來,讓隨行太醫(yī)過來一下?!?/span> “你要干嘛?”我可不想讓大家覺得我很麻煩,“你想吵得全天下都知道吧?” 他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有病就要看,有話就要說,生病了就要叫個醫(yī)生來看一下,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有話就要說嗎?你讓我怎么跟你說?其實,我很在乎你,我也很在意你跟謝長吟之間的默契,我更在意你帶我來高麗的原因,是因為不想我回北疆還是只不過想捉弄我?我越是想離開,你就越是不肯隧了我的意? 后來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我醒來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他的馬車上,見我醒來,他伸手要扶我,“好點了沒?”我避開他,自己掙扎著坐起來,他只好轉(zhuǎn)臉對憫枝說:“憫枝,去把藥端來?!?/span> 憫枝去端了湯藥,卻沒再上車,只是挑起車簾遞了進(jìn)來就退下去了。 藥氣熏得我迅速地別過臉去,他大概還不知道我最怕喝藥,仍舊耐著性子,將藥遞到我的嘴邊,“此去高麗山高水遠(yuǎn),若是不肯好好吃藥,我們還不知道走到哪一天才能到呢,你既厭煩我,何不早些完成這次任務(wù)滾回你的北疆去?” 我想告訴他,我不厭煩他,但是他已經(jīng)跳下馬車,沒過多久,憫枝回來了,接著隊伍就繼續(xù)前行。我掀開車簾,看著前面那個欣長的背影,明明又高又瘦的一個人,偏透著股讓人安心的偉岸來,憫枝在我邊上輕聲說:“既然并不討厭他,又何必躲著他?凡事總有他給你頂著,堂堂一個攝政王,有什么是他解決不了的?” “憫枝,注意分寸,別讓有心人聽了去。”我的心底又有淚意要涌上來,我和他就算是殊途同歸,也終將是形同陌路。 沈慕之仿佛真的是想放過我了,一路上都沒有再打擾我。 在高麗,我惹了朵爛桃花,高麗的小公主沒看上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卻看上了我。我驚慌失措,只能去找沈慕之幫忙。 沈慕之告訴我,他對幼真公主說的是,“葛將軍小小年紀(jì),坐擁兵馬六十萬,讓她自己想想,就算是鎮(zhèn)國公沒有意見,大齊也不可能讓這樣一個手握重兵的人娶別國的女人,更何況這個女人還是個公主,他日若是葛將軍聯(lián)手高麗反了,大齊恐難保江山穩(wěn)固。幼真貴為公主,當(dāng)然明白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她的父母也許寵她,許她自己找駙馬,尤其是將軍這樣出色的少年英雄,高麗王哪有不允之理?可是,如果為了女兒一時開心,讓大齊懷疑高麗存有野心,恐怕高麗王也不會冒這個險” 他終于說實話了?!我驀然轉(zhuǎn)臉看向他,“你心里也確實這么想的,你從來沒有信過我,你一直覺得我早晚會反的,對不對?”想我葛家三代忠良,最后讓君王無法信任的原因竟是功高震主。我看著他,滿心悲涼,沈慕之,原來我們從來就沒有彼此信任過! “北疆一行,你舍命救我,我當(dāng)然信你,在北疆信,回京城也信,現(xiàn)在信,將來也信?!鄙蚰街卣f:“但是,我們這些皇親貴胄,哪一個的婚姻不是跟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你將來的妻,就算不是皇親,也必是朝庭重臣之女?!?/span> “原來,連我的婚姻都在王爺?shù)乃阌嬛??”如果他知道我是女人,他?yīng)該是很樂意娶我的吧?娶了我,他就得到整個葛家的兵權(quán),他就不必怕葛家奪了大齊的江山,不是嗎?我有多慶幸自己沒有告訴他,我是個女人!我突然很想逃離這里,一輩子都不要再看到他。我冷冷地打消他的美夢,“葛家世代從軍,輕塵從小見慣了生離死別。白石江一役,葛家除了一個鎮(zhèn)國公身在朝堂沒有遠(yuǎn)征,壯年男丁全軍覆沒,家中如今滿門孤兒寡母。輕塵不想害了哪家的好姑娘,因此并沒有娶妻的打算,恐怕要讓王爺失望了?!?/span> “輕塵!”他輕聲喚我,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喚我如此深情。 我回眸看他,心中早已是一片金戈鐵馬,“此間事情已了,還請王爺早日回京。”我忍住滿眼的淚,輕聲告訴他,“我想家了?!?/span> 那日,天色已晚,我也早早歇下了。忽聞院中一陣嘈雜,我聽見老管家祥叔在外面叫:“憫枝姑娘,少將軍睡下了沒?” 憫枝匆忙跑了出去,“怎么了,祥叔?” 我聽見祥叔的聲音較往日有些響亮,大概是專門叫給我聽的,“攝政王大晚上的來找少將軍,說是有急事。” 我迅速起床,穿好衣服,他的聲音已經(jīng)在臥室外面響起來了,“你們將軍還有什么規(guī)矩?” 這世上所有的規(guī)矩,對他而言都是形同虛設(shè)的,好嗎?我迎出去,對憫枝說:“你幾時見過攝政王守規(guī)矩了?如果守規(guī)矩,怎會大晚上的擾人清夢?” 他站在我的房門外,不知羞恥地笑著,“知我者,輕塵也。” 真夠不要臉的!我白了他一眼,吩咐道:“憫枝,你先下去休息吧,待會兒我送王爺回去?!?/span> “不必送,我說句話就走?!彼I(xiàn)寶似的將手中那個細(xì)長的瓶子塞給我,“我剛得了瓶好酒,想著給你送過來,卻忘了天色已晚?!?/span> 我讓了他在外間坐下,卻并不接他的酒,“王爺知道我從不飲酒,何必幾次三番地拿酒來逗弄我?” “跟那些酒不一樣,據(jù)說少女都可以飲用的?!彼f,“你且收著,這次我絕不騙你?!?/span> 他不會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吧?我聞言抬起臉,“王爺是覺得我與少女一般?” 他卻只是笑笑,“將軍又想多了,我對將軍向來有一說一,不會用任何心計的?!彼鹕?,“擾了將軍清夢,倒是我的不是,我這就回去了?!?/span> 我跟在他身后,“王爺好像連個隨從都沒帶?我送王爺回去吧?!?/span> 我將他送到府門口,有家丁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馬車在候著,我對他說:“王爺請上車吧?!?/span> 他卻回頭對我說:“我們走走?” 我愣了一下,“更深夜冷,王爺乃千金之軀,怕是不合規(guī)矩。” 他笑出聲來,“剛才好像有人說,幾時見過我守規(guī)矩?” 我道:“是我逾越了?!?/span> “是你說真話了?!彼麤_著我說,“走吧?!?/span> 京城的冬夜還很冷,但是,能跟他走一段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欣喜的。我跟在他后面,輕聲問:“你來,就是為了給我送酒?” “不然呢?”沈慕之在前面輕笑。 我想,難道你就不能說,你想看我?但我不能說,我只能沒話找話說:“王爺這么在意我是不是能喝酒?” “倒也不是,就是看到了,覺得適合你?!彼卣f。 “你不會是拿了謝長吟的酒來送我吧?”他在哪看到的?這酒一看就非比尋常,他大概又去“夜未央”了。 “當(dāng)然不會?!彼裾J(rèn)得很快,然后又更快地問我,“你很在意?” “倒也不是,就是不想王爺奪人所愛,再來送我?!狈裾J(rèn)得過快,我猜的一定是對的。這一瓶酒看起來價值不菲,估計謝長吟現(xiàn)在的心情很不美麗,我忍住笑,低著頭認(rèn)真地說,“倘若真是從謝姑娘那里得來的,王爺還是還給人家的好,省得日后不好相見?!?/span> 他突然停下腳步,很認(rèn)真很認(rèn)真地對我說:“我跟她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從來不會不好相見?!?/span>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停下,一時收不住腳步,直直地就撞到了他的背上,燈籠脫手掉了下去。他剛好回身,眼疾手快地接住燈籠,遞還給我手中,柔聲說:“小心些?!?/span> 蠟燭在寒風(fēng)中忽明忽滅,他下意識地伸出雙手?jǐn)n住燈籠,想讓燭光穩(wěn)一些,我也剛好也伸手過來護(hù)住燭火,一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一股暖意從他的指尖一直傳過來,暖得心里麻酥酥的。 王府就在前面,這條路原來也不長。 王府的大門突然開了,韓逸一馬當(dāng)先沖了出來,“王爺,這么晚了,您到底去哪了?屬下還以為您今夜在'夜未央’歇下了呢,派人送了衣物過去,謝姑娘說您早就走了,倒叫我們好找?!?/span> 我看向他,原來他經(jīng)常在“夜未央”留宿的嗎?我的心涼了下來,那樣溫柔似水的女人才是他心中所愛吧?而我,到底還是逾越了。我恭敬有禮地對他說:“既是韓統(tǒng)領(lǐng)已經(jīng)接到王爺,末將這就告辭了?!?/sp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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