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在平臺里拜讀山野村夫老師寫的《我的三大爺》一文時,文中三大爺招呼老伴兒往“我”的口袋里塞砂糖橘的細(xì)節(jié),一下子戳中了我。 因為就在幾天前,我切身經(jīng)歷了一場類似的情景。 國慶節(jié)回了一趟山東老家,到家時,已是深夜。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沒起床,窗外就響起一連串呼喚我小名的聲音。 這聲音我太熟悉了,是二大爺(不是親的),他竟一早來看我了!我急忙穿衣下床,走到院子里和二大爺見面。 一年多沒有見過他了,他顯然比我印象中的樣子又蒼老了一些。上次見,他的手里還沒有拄著棍子,如今,已經(jīng)手不離棍了。 我招呼他進(jìn)屋喝杯茶,他笑著擺了擺手,然后將左手里拎著的一個紅包袱遞到了我的懷里。 我掂了掂,分量還不輕,正要開口問他這是啥,二大爺又笑了,“沒啥疼俺小兒的,知道你愛吃這個,就提前腌了一些……” 我頓時明白了,紅包袱里一定是咸鴨蛋,每年他都會給我家送來一些。 我急忙道謝,還沖進(jìn)里屋拿出來兩包茶葉。二大爺怎么都不愿意收,后來還是我爸出來打圓場,他才笑著收下了。 留二大爺在家吃早飯,他揚著棍子指了指自己家的方向,“不吃了,家里還有兩張嘴等著我呢?!?/p> 他的話說得云淡風(fēng)輕,可聽到我的耳朵里,我的內(nèi)心卻不由得隱隱發(fā)酸。 我知道,二大爺所說的那“兩張嘴”,一個是他癱瘓在床的兒子,另一個是他那個智力嚴(yán)重缺陷的孫子。 七年前,自從老伴兒去世之后,家里所有的重?fù)?dān)都壓在了二大爺一個人的身上,他的日子過得實在苦不堪言。 回望二大爺?shù)囊簧?,苦日子的起點,應(yīng)該是從他的孫子被確診為智力嚴(yán)重缺陷那天開啟的。 拿到診斷報告的第二天,兒媳就收拾了幾件值錢的東西,跑了,從此再無音訊。 那時,家里的日子雖然蒙上了陰影,但還沒有徹底陷入黑暗。老伴兒還在,兒子也還是個健全人,一家子靠著兒子開大車在周圍的幾個縣城往返拉貨,日子過得還不算緊巴。 有句俗話怎么說來著,麻繩專挑細(xì)處斷。 一次,兒子深夜開車走國道時,一不小心被對面駛來的一輛拉沙子的卡車撞了個正著,從此再不能下床走路。雖然對方賠了點錢,可醫(yī)藥費住院費一番番砸進(jìn)去,出院時已然不剩多少了。 兒子出事之后,老伴兒也跟著倒了下去。之前,她還能洗洗衣裳做做飯,趕著山羊去河坡上轉(zhuǎn)一轉(zhuǎn),身子算不上硬朗,但好歹也能幫著二大爺分擔(dān)一下重?fù)?dān)。 可兒子的不幸,徹底擊垮了這位年逾花甲的女人。她先是沒了精氣神,后來變得病病歪歪,在床上郁郁寡歡地躺了大半年,就撒手走了。 聽二大爺說,為了省錢,老伴兒狠著心沒去過一趟醫(yī)院,沒吃過一片藥。每次他要拉著她去醫(yī)院,她都是又打又罵的,那會兒,她對生活已沒有了一點兒眷戀。 臨終前,老伴兒只對二大爺說了一句話。這話,二大爺沒對外人講過,只是有次在我家喝多了,才扯著我爸的衣袖子吐露了出來。 “義金啊,俺就不拖累你了,家里這兩張嘴,你多費心……” 講述老伴兒的遺言時,二大爺雙眼通紅,不知是喝醉了,還是落淚了。 老伴兒走了之后,為了養(yǎng)活兒子和孫子,二大爺真的是費心勞力。雖然村里給他報了低保,但那點兒錢,丟進(jìn)醫(yī)藥費的大河里,連半點兒水花都濺不出來。 人都快七十了,除了種地、放羊、養(yǎng)鴨子之外,他年年都和村里的壯勞力們湊在一起,去臨縣的大蒜市場里找日結(jié)工干。主家打問他的年齡,他每次都會往低處報。 可體力不會說謊,他停下來喘息的次數(shù),明顯多于身邊的壯勞力。于是,別人一天可以賺一百六,他只能拿一百二。他從不和主家爭辯,畢竟手里沒別人出活,一百二,還算不錯了,比蹲在家里吃白食強(qiáng)! 沒有日結(jié)工干的日子,二大爺就經(jīng)常拎著一只筲桶和一根帶著網(wǎng)兜的竹竿去大坑里撈浮藻。 他常說,鴨子老是吃飼料不好,也貴,不如吃點這些“綠色食品”,不要錢不說,而且鴨蛋下得又大又多。 也許正是如此,二大爺家腌出來的鴨蛋,比商場里賣的要好吃不少。那連成線往下淌的黃油,看了就讓人往下吞咽口水。 關(guān)于咸鴨蛋,二大爺經(jīng)常念叨著一句話,他說,“再苦的日子,只要有咸鴨蛋就著吃飯,也就沒那么苦了?!?/p> 是啊,在無比苦澀艱難的日子里,是一個個咸鴨蛋,撐持著他那日漸消瘦的身軀,維系著他那渺茫如螢火的希望—— 二大爺說,他今生今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看到兒子能夠下床。 為此,他每天都要守在床頭為兒子上上下下按摩兩個小時。每次兒子都心疼地掉眼淚,嘴里嗚嗚咽咽地勸他不要再弄了,可二大爺從不肯停下。他心中認(rèn)定的事,誰也勸不住。 早些年,二大爺也曾動過好好培養(yǎng)孫子的心思。畢竟,他也有干不動的那天,萬一哪天走了,這一對父子,沒人照顧怎么活? 他耐著心教孫子學(xué)習(xí)穿鞋洗衣,學(xué)習(xí)燒鍋做飯。幾年下來,孫子只學(xué)會了穿鞋,但左右腳經(jīng)常弄反,鞋帶至今不會系。 二大爺絕望了,只好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 即便如此,二大爺從未對外人有過一句怨言,他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出門放羊的時候笑,拎著竹竿撈浮藻的時候笑,干日結(jié)工主家質(zhì)問他的年齡時,他也是笑。 笑容,像是被他焊在了臉上,誰也別想扯下來。 國慶最后一天,啟程回單位前,我特意去了一趟二大爺家。當(dāng)時,他正在院子里給鴨子喂食,聊了幾句后,我悄悄往他的懷里塞了幾百塊錢,他怎么都不肯收。后來見我生氣了,才抽出來兩張收進(jìn)了貼身的衣兜里。 那天,他往我的后備箱里又塞了一大包咸鴨蛋。 我啟動車子走了,透過后視鏡,看到二大爺一直在門口站著,我的車子眼看要轉(zhuǎn)彎了,他依舊站著,像是一座黑色的雕像。 空蕩蕩的原野上起了風(fēng),想著即將被無邊暮色裹挾的那個破敗院子,以及那三個相依為命的可憐人,我的視線模糊了。 希望二大爺?shù)男脑?,早日成真?/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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