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绷哦寄暇┮云浠⒕猃埍P的山川形勝,千余年來不斷演繹著金戈鐵馬和秦淮脂粉交織的悲喜劇,也吸引了歷代名人來此發(fā)思古之幽情。盡管南京市區(qū)名勝古跡眾多,而位于東郊二十公里外、聳立于大江南岸的棲霞山,更是自然與人文結(jié)合的佳境。 棲霞山又名攝山,主要有兩座山頭,最高海拔200余米,登臨可俯瞰大江,極目北望。秋來滿山紅葉楓林晚,故而得名。山坳中的棲霞寺坐東朝西,掩映林間,頗有深山藏古寺的意境,且與山東長清靈巖寺、湖北當陽玉泉寺、浙江天臺國清寺并稱我國佛教“四大叢林”。此地環(huán)境清幽,既適合修行和禪悟,也適合踏青及秋游。 棲霞寺始建于六朝時期,或許是晚唐詩人杜牧所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場景之一。只是在歷經(jīng)戰(zhàn)火后,現(xiàn)今建筑多為民國以來重建,雖格局整齊卻早無六朝遺風。所幸寺內(nèi)的兩處石質(zhì)國保文物——棲霞寺舍利塔(五代,國3)、千佛崖石窟及明征君碑(六朝、唐,國5)仍保存至今。南宋詩人曾極以《攝山》一詩描述了這三處古跡的狀況,并借此憑吊前朝: 一丈唐碑今露立,十尋梵塔已抵摧。 層層石佛云間出,坐閱齊梁付劫灰。 棲霞寺一直是南京郊外的名山大剎,自古香火不斷。在1937至1938年殘酷的南京大屠殺期間,這里還收容了難民2萬余人。以寂然法師為首的僧眾在極其兇險的環(huán)境下與日軍斗智斗勇,在付出不小的代價后,最終保住了多數(shù)難民的生命,這真是普度眾生的人間活佛。這段不平凡的往事,也讓棲霞寺獲得了特殊的歷史意義,后拍成電影《棲霞寺1937》。 如今的棲霞寺已辟為園林景區(qū),寺廟建筑修葺一新。寺前廣場北側(cè)有座重檐歇山頂小亭,內(nèi)置唐代明征君碑。碑文內(nèi)容是唐高宗李治為紀念棲霞寺創(chuàng)始人、南朝隱士明僧紹(被賜號為明征君)而撰寫的一篇散文。碑首“明征君碑”四字為唐時著名書法家王知敬以篆體題寫,碑文由另一位書法家高正臣以行書題寫,字跡流暢,保存完好,千余年后依然清晰可辨。碑首有高浮雕蟠龍,造型高古。只可惜到訪時有人關(guān)門拓碑,無法窺其全貌。 更奇特的是,碑體布滿無數(shù)豆狀斑點,據(jù)考證為2.8億年前海洋生物的化石痕跡。此碑取材何處并不得知,但至少可見它記錄了地球生物上億年艱難的演進歷程,作為豐碑而立于古寺之前,也為地質(zhì)考古提供了難得的資料。 碑陰刻有“棲霞”兩個大字,蒼勁有力,傳為唐高宗御筆。碑文兩千余字,記述了棲霞寺的緣起歷程,包括明僧紹如何隱居于此,皇帝數(shù)次征召不就,如何建造石窟等等往事。這些記錄也反映了南朝至唐初的歷史面貌,實為珍貴的歷史文獻和書法教材。 棲霞寺后院的舍利石塔,高18米,屬小品建筑。此塔建造年代有過爭議,最初說是隋塔。因為隋文帝時期分送舍利前往各地建塔,棲霞寺舍利塔可能是其中一處,但梁思成《中國建筑史》認定現(xiàn)存石塔為五代時期重建。從其浮雕特征來看,多少能感受到一點六朝隋唐遺風,與同為五代石構(gòu)的杭州閘口白塔有所不同。 舍利塔為五層八邊形密檐塔,由基座、須彌座、塔身、塔剎組成,第一層塔身較長。此塔通體雕刻,多為佛陀本生故事、金剛力士、菩薩、飛天、動物花草等形象。雖歷經(jīng)千年風雨而有所殘損,但體態(tài)玲瓏,雕刻題材豐富,反復細品仍不過癮。 兩層基座有精美的花鳥紋淺浮雕,烘托出整座須彌山的圣境。其上為覆蓮承托的須彌座,再上以仰蓮承托塔身,上下呼應。 須彌座束腰部分均有高浮雕龍,姿態(tài)接近蹲坐,四肢張開,仿佛在用盡全力承托塔身。很多磚石塔基座雕刻力士以承重,而此處用龍,別出心裁。須彌座浮雕內(nèi)容為佛陀本生故事即“八相成道圖”,用八幅畫面描繪了佛陀一生的歷程。雖是佛教藝術(shù)的經(jīng)典題材,但在須彌座浮雕中并不多見。從此處無“住胎相”而有“降魔相”來看,當為小乘佛教版本。故事雖來自印度,畫面卻已完全本土化。 第一幅入胎:佛陀父母端坐于亭臺之中,兩側(cè)有執(zhí)扇仕女,屋椽、帳幕、勾欄等都清晰可辨。右側(cè)的佛陀正在騰云駕霧,乘象入胎。佛陀形象雕刻得更為凸出,而父母及侍女則較為平面化,主要作為背景存在。畫面虛實結(jié)合,營造如夢如幻的氛圍。 第二幅誕生:右側(cè)為佛陀母親在侍女簇擁下前行,佛陀從其右肋中出生,侍者跪在面前,端盤接住新生兒。左側(cè)為九龍浴太子場面,上方九條神龍吞云吐霧,下方新誕生的太子在接受洗禮,父母及侍女分列兩旁。右側(cè)畫面頗有些北朝帝后禮佛圖的畫風。 第三幅出游:太子成年后常出城游歷,目睹了百姓的生老病死,深感于民間疾苦,屢屢陷入沉思。畫面右側(cè)為太子在眾人簇擁下,頂著華蓋騎馬出城門,陣容豪華。左側(cè)上方室內(nèi)為降生、去世的場景,下方為街頭病臥、乞討的人群,眾生皆苦。 第四幅逾城:太子經(jīng)過一番思想激烈斗爭,決心離家出走,去遠方苦思人生,但遭到家人強烈反對。經(jīng)神仙助力,他騎馬夜半逾墻遠走。左側(cè)畫面為太子在山中靜思修行的形象。 第五幅成道:中間為太子端坐于兩株菩提樹下,苦思冥想,終于大徹大悟,得道成佛。右側(cè)為其在水中沐浴場景,左側(cè)一位牧女牽著兩頭牛,并奉上牛奶,助其恢復元氣。 第六幅說法:佛陀成道后在鹿野苑講經(jīng)說法,初轉(zhuǎn)x輪。四天王為其所動,紛紛前來獻缽,表示皈依。圖中佛陀的火焰背光較為鮮明。 第七幅降魔:這是小乘佛教“八相圖”的特色。佛陀成道后,魔王以各種形式軟硬皆施,威逼利誘其改變心志。佛陀卻穩(wěn)坐蓮臺,不為所動,經(jīng)歷了種種誘惑和威脅考驗,境界最終升華。 第八幅涅槃:右側(cè)為佛陀涅槃時眾人前來送別,左側(cè)為眾人將佛陀棺木火化。畫中人物面目已經(jīng)模糊不清,也許流露出了種種哀傷的表情。 仰蓮座上的第一層塔身有兩面仿門浮雕,門釘和獸首銜環(huán)都很清晰。其余各面為文殊(已毀)、普賢菩薩以及二天王、二力士的浮雕形象。其中普賢菩薩騎象而來,上有華蓋,風格類似遼代密檐塔浮雕。下方牽韁的象奴面孔有些異域特征,接近北宋帝陵的某些石像生造型。而該層塔檐下的淺浮雕飛天,面孔也有些相似。 天王則是膀大腰圓,姿態(tài)威武,精致的盔甲掩蓋不了凸起的將軍肚。而力士赤裸上身,肌肉結(jié)實(除同樣圓鼓鼓的將軍肚外),身體呈S形,盡顯曲線美。這尊力士帶有北朝隋唐風格,類似造像在四川石窟中較為常見。以上各層密檐間均雕有圓形佛龕及坐佛,體量反而較小,似乎只起到點綴作用。塔剎色澤與塔體明顯不同,應為民國時期修復。 塔后數(shù)步之遙的山崖上,樹叢中隱藏著密集的千佛崖石窟。此處緣起于明僧紹,開鑿活動從六朝一直延續(xù)到唐代。佛教石窟多分布于北方,因而南京這處不大的石窟群較為難得。石窟開鑿于崖壁之上,高低錯落,有石階供上下通行,也多有殘損。多數(shù)石窟空間不大,僧人無法入內(nèi)修行,但可在窟前禮佛,在沉思冥想中尋求漸悟。 窟內(nèi)造像多為一佛二菩薩,稍大些的還有弟子、力士、天王等人物。遺憾的是,此處石質(zhì)為砂巖,極易風化,不少造像殘損嚴重。民國時期的僧人對千佛崖進行了大規(guī)模修復,但因方法不當,導致原有風格損失甚大。 大佛閣為石砌雙層樓閣,是千佛崖中最大的一窟,內(nèi)有無量壽佛(即阿彌陀佛),為西方凈土佛。佛身高近十米,衣褶還多少有點褒衣博帶的特點,只是面容已模糊難辨。左右菩薩雖說衣褶也還算流暢,頭部卻是民國時期改造的滑稽呆板形象,失去了原有的活力。 大佛窟東邊的石窟外有護法神一對,全身戎裝,相貌威嚴,似有些早期石窟的影子,但造像水平已經(jīng)遜色很多。 西側(cè)護法神據(jù)說是關(guān)羽,也有所殘損,美髯盡失,手中兵器也早已不見,只有旁邊墻壁上隱約有些刀刃痕跡。 有的石窟內(nèi)壁還刻著一些小型造像,有的類似川渝石窟中的懸塑小佛,但破壞較為嚴重,原真度遠不及川渝地區(qū)的代表性石窟。 或許千佛崖的價值并不在于單體石窟,而在于其整體環(huán)境。第一次尋訪千佛崖時,正值初秋清晨,雨霧中踏步于這段小徑,而石窟在林間若隱若現(xiàn),很有唐詩中“只疑云霧窟,猶有六朝僧”的意境,也給人更多的遐想空間。石窟、石塔誕生的六朝及五代時期,偏安江南的政權(quán)維持了暫時的社會安定,佛教也因此達到鼎盛。可惜好景不長,最終一切如夢幻泡影,未能逃出后世總結(jié)的歷史周期律。 棲霞寺深臥山間,坐擁兩處國保文物,也見證了千余年來金陵郊外的四季更替、興衰榮枯。但對佛的虔誠卻永遠銘刻在石頭的肌膚里,無論晨鐘暮鼓、盛時亂世,都同樣慈悲地凝視著蕓蕓眾生。 從棲霞寺北側(cè)登山至頂,眼前豁然開朗。茵茵綠樹之間,一條大江橫貫而出,江面百舸爭流,江岸民宅成排,工廠林立,火車聲鳴。棲霞山長江大橋飛架江上,貫通南北。極目遠眺,江北山巒起伏,原野無邊,頓時有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之感。 當年王安石貶謫金陵,在“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時“登臨縱目”,但見“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露起,畫圖難足”,正是一幅千里江山的寥廓畫卷??伤麤]有一味陶醉其中,而是話鋒突轉(zhuǎn),又感慨“念往昔,繁華竟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xù)。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眼看著歲月流轉(zhuǎn),江山代謝,他似乎在警示世人:時代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不思進取,早晚重蹈陳后主的覆轍。王安石在經(jīng)歷了多次政壇沉浮后,卻只能在金陵城外山巔“千古憑高對此,滿嗟榮辱”,空嘆一句:“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數(shù)十年后,南宋朝廷泥馬南渡,淮北之地盡失。此時的文人們再次臨江北望,卻已物是人非。正如原籍洛陽的詞人朱敦儒所言:“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請悲風垂淚,過揚州。” 夕陽西下,站在棲霞山頂,俯瞰這大江東去,潮流滾滾,而清風依舊吹掠過對岸。六朝舊事,千古興亡,盡在不言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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