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雪?。∫粓F,一團,又一團,撲向森林,撲向河流,撲向那些炊煙冉冉的村莊。 冰天雪地中,倏地出現(xiàn)了一個大紅點子。大紅點子越靠越近,“咯吱咯吱”的腳步聲也越來越響。漸漸地,大紅點子變成了大紅襖子,襖子上的臉也越來越清晰了。終于,在那棵高高的苦櫧樹下停止了,一回頭,竟是大姨。大姨還是那么年輕,唇紅齒白,滿眼含笑…… “大姨——”我見大姨要走,連忙從河對面的山屳起身,穿過那個榨油坊,踩著厚厚的雪層,使勁地向前滑行,追趕著大姨。 猛然,大紅襖子飛了起來,隨著雪花起舞,直飛向空中。越飛越高,一下就不見了。 大姨,你等等我,等等我……我大聲地哭喊著,渾身一顫。 夢,驀然間醒了。一摸頭上,全是汗水。怎么流汗了?妻子伸手過來,在我的臉上也抹了一把,說你看看,除了汗,還滿臉淚水。你做什么惡夢了,嘴里一直喊著姨。 沒錯,我夢見了姨,還夢見了雪。 真奇怪!妻子現(xiàn)出驚訝的表情,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說,這些年都怎么了,幾個姨難得一見?,F(xiàn)在,娘又走了,恐怕以后,你的幾個姨更難見著了,唉! 妻子的話剛落。忽然,我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滿天的雪花,紛紛揚揚,連續(xù)不斷。 一 我娘是童養(yǎng)媳,出生四天就被祖母抱回了家。 長大后,娘卻始終不肯與父親完婚。十八歲的娘,五官精致,秀發(fā)飄逸。那時,村里如果舉行選美大賽,數(shù)十個姑娘中,娘無疑不是冠軍就是亞軍。然而,經(jīng)不起外公、外婆以及長輩們反復“圍剿”,娘只能服從命運的安排。 我出生后,娘漸漸從心里接納了父親,但反感父親吸煙、酗酒。她多次在我的面前抱怨,說父親一天三頓,餐餐必喝。而手中自制的旱煙卷,終日不斷。到了晚上,總是咳個不停,讓娘睡不好覺。 往事如水,童年的記憶深深淺淺。記得夜深人靜之際,我常常聽見或長或短,或高或低的咳嗽聲。但父親也有很多優(yōu)點,比如可以閉著眼睛撥算盤,數(shù)字一個不差。又比如無師自通,自制一把二胡,能拉出如泣如訴的《二泉映月》。我對文字的敏感,也有父親強大的基因作用。父親雖只上過兩年小學,但文筆甚好,曾擔任過大隊部的文書。 但個矮膚黑的父親,就算再聰明,還是入不了大姨的法眼。起初,大姨見著父親,既沒個笑臉,也沒個稱呼。有事,就用一聲“嘿”來借代。直到有一年春節(jié),父親抱著我上門去拜年,大姨才改口喊了第一句“姐夫”。當時的父親已經(jīng)28歲,結婚已經(jīng)6年了。 那年冬天,雪連續(xù)下了好幾天。山上的竹子都被積雪壓斷了腰肢,連村口那棵直徑近兩米的古樟樹,都被雪扒去了好些枝葉。趁著雪天空閑,父親興高采烈地挑著一擔山茶籽,特意跑到山屳的榨油坊去榨油。一是與榨油的老康熟悉,二是可以借此機會到外公家蹭幾頓酒。此刻的榨油坊,成了鄉(xiāng)下人向往的天堂。榨油坊內(nèi),一邊是幾個大鍋同時蒸煮著幾大甑山茶籽,熱氣騰騰,非常暖和。另一邊,三四個漢子赤著上身,正呼著號子,一起用撞桿撞擊著木楔。隨著楔子慢慢插入榨倉,榨倉中橫放的木塊對包裹的山茶餅用力擠壓,黃亮亮的油就從油餅里迅速溢出,如屋檐下的雨線,綿延不斷,香味兒隨之四散開來。父親到達榨油坊時,正是當天的下午,他的前面還有五個人在排隊。父親只得等候,老康很熱情,順手給了他幾個油果子。父親接過金黃的油炸米果,三下五除二,吃得津津有味。 等到天黑,還沒輪上父親。父親告別老康,迎著漫天飛雪,踩著山路,向著外公家走去。走到村口,有人告訴他,你岳父去外村理發(fā)了(外公是理發(fā)匠,常年走村串戶上門理發(fā)),你岳母也回娘家了,現(xiàn)在只有你三個小姨子在家。父親有些意外,站在村口沉吟了一會,想掉頭回榨油坊,但又不甘心,仍舊硬著頭皮向前走。 村莊叫山背,三面環(huán)山,前面是河,所有的房屋呈階梯形,分布于大山腳下。外公家處于最高的位置,是一幢南方人慣稱的“四層六間”(四層并非指樓層,而是指縱向有四堵墻;六間指左右各兩間房,再加上前后廳,共六間)。站在外公家,父親連喊了幾句,一直沒人開門。于是,父親再用力敲門。門終于開了,走出來的是十五歲的大姨,她站在大門口,大聲地說:“爸媽不在家,也沒什么吃的了?!备赣H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小聲回道:“沒事,我與野軍住?!币败娛峭夤珡泥彺灞юB(yǎng)的男孩,比小姨大點,也就是我的舅舅??筛赣H話還沒完,大門就“哐”地關上了。風太大了,吹得門口的父親直晃。他只好向前走了數(shù)十米,躲到了那一排苦櫧樹下,站在樹下,望著滿天的飛絮,父親真正犯愁了。回榨油坊?不行,絕對不行。可是……聽祖母后來介紹,這一晚,父親在村里轉了好幾圈,最終決定重回榨油坊將就一夜。多年后,父親因公去世時,大姨為此哭得淚雨滂沱,直喊后悔。 大姨的驕傲確有資本。她越長越俊俏,個子高挑,臉蛋漂亮,而且為人機智,伶牙俐齒。等到二姨、三姨成年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彭家的姑娘,形象一個賽一個,真像那些盛開的山茶花。 或許由于我是頭個外甥,幾個姨都對我格外照顧。每次我到外公家做客,吃飯時,大姨、二姨都搶著替我搛菜;天黑后,也都爭著讓我去她們的房間睡覺。小姨只比我大六歲,她和二姨同睡一床。每每二姨一說,她就嘟著嘴反對:“我不要建華睡,他拉尿床上?!币蚨3J谴笠處宜X。還記得大姨即將出嫁時,我仍舊鬧著要與她同睡。娘聽了,阻攔道:“你都上三年級了,好丟人哦。”外公卻笑著說:“好,好,這也算壓床(本地習俗,婚前讓男孩睡婚床,寓意早生貴子),以后頭胎就生男孩?!蹦牧?,我故伎重演。半夜時,又夢見自己站到了尿桶邊,便拉了個痛痛快快。尿液像洪水一般亂竄,瞬間就流到了大姨身邊,濡濕了她的睡衣。她被驚醒了,像以前那樣,隨手扯掉了我的褲子,又起身從床頭取了預備的塑料紙,鋪在我的身下。我半睡半醒,就這樣赤條條地睡到天亮。說起來真是慚愧,這個尿床的習慣,直到我讀初一時才不治而愈。 大姨出嫁時,又遇大雪天。父親負責制作苦櫧豆腐。他先把曬好的苦櫧子,放在木桶里浸泡一個晚上,然后在石磨上磨漿,接著又過濾、加熱、冷固、切割、放在清水中保鮮……每一道工序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出現(xiàn)一絲差錯。不知何故,大姨突然來到了廚房。父親正在替豆?jié){加熱,而我正將一根又一根木柴塞進灶膛。大姨見我在,微笑著問:“姨嫁了,你會來看我嗎?”我點點頭,看了看大姨身上的大紅襖子,到底沒忍住,猛地哭了起來?!皠e哭,別哭,以后大姨還會來看你?!贝笠陶f了幾句,就出了門。 雪越下越大,接親的隊伍走到小路的岔口,轉個彎,就在山的那邊消失了。路上的雪也越積越厚,慢慢地蓋住了接親者的腳印。 二 以前,唯有冬天,農(nóng)民才有點空閑。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有精力舉行嫁娶儀式。不知為何,記憶中的婚姻和春節(jié),幾乎都與大雪相關。也許,那時候的雪更與大地相親,更喜歡撲向大地的懷抱,不像如今,幾年都難得遇見雪的倩影。 二姨和我,發(fā)生的故事不多。印象最深的是有個春節(jié),她到我家來拜年。剛坐了幾分鐘,就神秘兮兮地伏到我耳邊說:“走,二姨有事找你?!瘪R上要立春了,可溫度依然很低,細微的雪連飛了幾天,地上的積雪剛沒過黃草的臉。二姨說罷,就往屋外走。娘說,干什么去,屁股還沒坐熱。二姨調(diào)皮一笑,說句保密。她右手一摟我的肩膀,推著我就走。我疑惑地轉過頭,看了她一眼。走到屋外的那棵桑椹樹下,二姨停腳,從褲袋里掏出一封信,遞給我說:“幫我看一看?!蔽医舆^信一看,頓感臉紅耳熱。讀初二的我,雖然懵懂,可也清楚,這是一封求愛信。讀了幾行,我連忙塞還給她。二姨大笑道:“你還知道害羞,怕什么,幫我看看,二姨只讀了三年書,好多字不認識?!彼龥]接信,我只好再次讀了起來。信寫得很露骨,大部分內(nèi)容忘記了。但依稀記得,其中引用了《紅樓夢》里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故事,大意就是自己如同寶玉喜歡黛玉一般,喜歡上了你。我在看信的時候,二姨卻很奇怪地一直望著天空,盯著雪花在天空中翻卷,一片又一片地落在桑樹上。久久,才崩出一句:“不管好不好,就他了,你覺得怎樣?”我遲疑了一會,說:“二姨,我不懂。你去問外公吧。”“他?我還能指望你外公?”二姨的表情有點落寞,她用腳一踢,地上的積雪四濺開來。過了幾個月,我看到了寫信的那個人。原來他就住在山屳,與山背之間只隔著一條河。大姨父是個帥哥,也是個木匠,在分田到戶之前,這個職業(yè)尤其賺錢;這個準二姨夫,長得更是玉樹臨風,像個白面書生,可職業(yè)卻是一個彈匠,整日里背著一張長弓,在棉花上彈來彈去,人稱“彈棉花的”。他給我最突出的特點是一雙眼睛滴溜溜轉,顯得精明過人,嘴唇特薄,說起話來頭頭是道。 二姨出嫁兩年后,冬日的一個上午,我的父親陡然去世。就像撐住天幕的四根柱子,猛然間斷了一樣,整個天都在傾斜,一切都在淪陷。祖母幾次自殺,幸被他人及時攔住。娘哭得天暈地暗,幾日不吃不睡,好像她的魂兒已經(jīng)一去不返。沒承想,大姨也哭得人幾乎脫水,上氣不接下氣。幾天后,大姨告訴娘原委,依然自責不迭:“姐夫就這樣沒吃沒喝,忍凍挨餓地過了一夜,你大妹真不是人,真不是人!” 安葬父親后,娘看著身邊的五個小孩,以及白發(fā)蒼蒼的婆婆,胸口仿佛壓了一塊石頭。殊不知,尚未出閣的小姨,早已看清我們的困境。小姨雖然文化不高,但外形和氣質,根本不像山里長大的姑娘。正月初六,有個在上海讀大學的小伙到村里做客,見到小姨,直呼這就是原版的“周筠”(電影《廬山戀》中的主角),還說小姨比演員張瑜還美幾分,特別是這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大學生甚至突發(fā)奇想,到村后摘了幾枝帶雪的紅梅,鄭重其事地向小姨表白說:“你就是我夢里的白雪公主。等著我吧,大學畢業(yè)后,我再來找你”。可惜,村里人都誤以為大學生開玩笑,連小姨自己也認為高攀不上,堅定地婉言謝絕了,大學生悻悻而去。 隨后,來外公家相親的一個接一個。對面的山屳有個叫紅兵的男青年,每次見到我,都要追著,逼我叫他“小姨父”。有一次,被小姨撞見了,氣得她柳眉倒豎,連說了幾句“無聊、無恥”,拉上我就跑。次年春節(jié),天氣特別寒冷,地上的積雪沒過了腳面,一踩一個坑。娘帶著我,到外公家拜年,我看見路邊的樹上,都掛滿了長長的冰凌子。風一吹,簌簌落落。外公勸娘住幾天,娘不肯,拉上我徑自往外走。可走到門口時,一看,整個村子早已煞白,連田中間的道路也躲進了雪堆。一陣寒風刮來,刮在人臉上,仿如針刺,娘只好返回屋內(nèi)。就在當天晚上,小姨說了許多心里話。她說,她還不想這么早嫁人,因為哥哥沒結婚,她一走,家里六畝責任田怎么辦。又說大姐太可憐了,一個人犁耙耕地,一個人插禾收割,十幾畝地,怎么吃得消?我想,等哥結了婚,我再幫大姐幾年。外公、外婆和娘都在場,一聽紛紛勸說她不必如此,找到了合適的就要及時嫁??尚∫虉詻Q地說:“不行,什么時候嫁,我自己定。” 舅媽進門后,小姨沒食言。每年,一到春插和“雙搶”時令,她總會不請自到,幫助我們插秧和收割稻谷。而在田里勞作時,小姨對我又分外得照顧。每隔一段時間,不是讓我休息,就是讓我喝茶。那天上午,炎炎烈日下,我拚命地踩著沉重的打谷機,聲音一陣緊過一陣。突然,一粒稻谷從快速旋轉的脫粒滾筒上,直飛進我的右眼。我試著用手弄了幾下,這谷粒真刁,非但不出來,反而往里鉆。我只好停了,坐到田埂上,雙手齊下。正在彎腰割稻的小姨看見了,急忙放下手中的鐮刀,走了過來。等弄清楚情況后,小姨用帶來的冷茶水洗了手,幫著我翻開眼皮,拚命地吹風,希望將谷粒吹出來。弄了一會兒,谷粒沒出來,我眼中的淚水卻流個不停。見此情景,小姨竟然哭了:“大姐夫,看看你的寶貝兒子!小小年紀,就要吃這樣的苦,受這樣的罪!!”娘就在旁邊的田里犁田,以為出了什么事故,丟下牛繩,也來不及卸下牛身上的鐵犁,連忙跑了過來。一問,兩姐妹居然抱在一起,大哭。割著稻子的大妹、二妹一見,也跟著大哭。 聽見她們都哭,我也沒來由地哭了起來??赡苁菧I水流動的作用,鉆在眼里的谷粒竟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我擦掉眼淚,走上打谷機的踏板,重新踩動了打谷機。打谷機發(fā)出“隆隆隆”的巨響,娘、小姨和幾位妹妹一看,終于停止了哭泣,各自歸位。 奇特的是,此后這一幕時常在我的腦海中回放。而且,我也因此常常出現(xiàn)幻覺,耳邊時不時地出現(xiàn)女人的哭聲。 三 雪飛雪落,光陰無聲。 眨眼間,就到了中考放榜的日子。我居然獲得了全縣總分第五、全鄉(xiāng)第一的好成績??紤]到家庭困難,我填報了中師。那年暑假,縣教育局副局長和中學校長同時來到我家,動員我上高中。我毫不動心,依然選擇中師。小姨得知喜訊后,一路步行,專程跑到我家祝賀,說:“建華,你真爭氣,我姐累了這一輩子,也值得。你以后一定要有良心、孝順你娘?!蔽野唁浫⊥ㄖ獣f給她,小姨捧在手上,邊看邊笑。笑過之后,眼里卻像按捺不住似的,淚水直涌。 盼望著、盼望著,正月到了,漫天的雪花又飛起來了。 迎著風,踏著雪,我與小姨再度相聚。我讓小姨帶我去后山玩,一出門,就發(fā)現(xiàn)苦櫧樹上居然飛來了許多小鳥,嘰嘰喳喳的叫聲此起彼伏,并沒有出現(xiàn)“枝枯影瘦何遮雪,瑟凍身寒盡躲窩”的情景。有一只白色的大鳥,從樹上落進了竹叢里,我想跟著鉆進去,卻被小姨攔住了。小姨似乎有些不耐煩,說:“走,我們?nèi)駡錾蠈W騎車?!贝謇锏臅駡霾淮螅彩茄]有遮住的地方,有的是破舊的水泥地面,有的則是黃土。一位高個男青年,推著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站在那兒,似乎等了許久?!皝?,你坐上去?!毙∫滩挥煞终f地推著我,要我上車?!拔?,我……”我面紅耳赤地推辭道,“我不會騎。”“不怕,有人幫你扶著?!毙∫桃贿呎f一邊再次推著我上車。無奈,我只得騎了上去。幸有男青年在后面扶著,否則必摔倒不可。騎了幾圈,停下車,我回頭一看,男青年居然滿頭大汗?!斑€騎不?”小姨笑著問我,沒等我回應,又說,“你休息一會,現(xiàn)在我來學?!彼宪嚕瑩u搖晃晃地向前騎行,男青年繼續(xù)在后面扶著……又騎了幾圈,男青年的喘氣聲越來越響。小姨跳下車說:“你等一會兒,我與我外甥有話要說?!蹦星嗄昀侠蠈崒嵉卣驹谠兀粍右膊粍?。小姨拉著我,走到曬場的另一角,悄聲問:“這人怎么樣?”我不知可否地看了看腳下,沒吱聲?!八瞿阈∫谈?,如何?”小姨滿臉春風,或許她心里有了答案,只不過需要一個再肯定而已。我笑了笑,真不知如何回復。小姨看著我宭迫的神態(tài),大笑道:“也是,你剛15,肯定不懂。但你是師范生了,你如果說不行,我立馬叫他滾蛋。哈哈……” 吃中飯時,大姨突然冒了出來。一見我,就喊了起來:“建華,建華,快過來?!蔽覄傋叩剿埃话褜⑽冶ё?,聲淚俱下:“你替你娘爭了氣,爭了氣。我姐這一輩子,值了,寡婦帶子,也值得。”她說著、說著,竟靠在我身上大哭起來,眼淚、鼻涕一齊流,在我的肩上留下了星星點點。直到外公過來催促說“吃飯了,大過年的,哭什么”,大姨才如夢初醒,趕緊閉了嘴,扯著袖子,替我擦掉身上的涕淚。小姨幫腔說:“二姐是因為高興,才會這樣。過了年,外甥一定越來越有出息?!?/span> 飯后,大姨又特意帶著我,來到了屋側的那一排苦櫧樹下。那時的雪并沒有往年的急躁,顯得不緊不慢,只是一小片,一小片地扯。天空也沒有往年的迷茫,看遠處,青山逶迤,呈現(xiàn)出白綠相間的狀態(tài)??鄼綐湎?,散落著許多小小的、圓圓的果實。有的被雪蓋住了一點兒,有的正在被雪慢慢地淹沒,可能還有許多正睡在雪被下做夢。我知道大姨想說什么,心里早已打定主意,不管大姨如何說,我都不會隨意開口。 大姨又把這件事說了一遍,直問我會不會怨她。我勸她說,過去的事就像這眼前的雪,落在地上,過幾天就化了,誰會在意呢。大姨笑了笑,感慨道,建華真是長大了,會借雪來說事了。 我倆站在樹下,好久都沒有說話。我不知大姨是因為面前的外甥長大了些,有所顧忌,還是由于好些年未見,開始生分了。我靜靜地望著遠方的河,望著二姨嫁到的那個叫山屳的村莊,望著從榨油坊慢慢升起的一縷縷青煙。 沉默了一會,大姨走上前,扶住我的肩,囑咐道:“以后不管怎么樣,你得對娘孝順,你娘可是吃盡了世上的苦,知不知道?”說罷,用手抹了抹眼睛。又指著前面的一條小路說,還記得這條路吧,那年我出嫁,你在這條路上,一路追,一路哭,哭得稀哩嘩啦的。說到這里,大姨禁不住捂嘴大笑。 最后,她伸出手,緊緊地抱了我一下,又說我得回家了,你大姨父外出做木匠了,家里實在走不開。今天如果不是知道你要來,我也來不了。然后轉過身,大步向前走去。 就像那年出嫁一樣,雪花很快就消融了她的身影。我望著前方飛舞的雪花,淚水悄然而下。 四 畢業(yè)后,我先后在小學、中學任教。每年春節(jié),大雪如期而至,我也如期到達外公家??鄼綐溥€是那么青翠,果子還是那么結實,做出來的豆腐還是那么清香??墒?,我難得撞見大姨和二姨。自從小姨嫁給那個裁縫之后,同樣難得相遇。 路過山屳時,我去給二姨拜年。二姨一見我,滿臉放光,興奮地說:“聽說你找好了對象,也是個老師。我們幾個姨都替你高興,等你結婚時,我們都會來,還得住幾天?!边@無疑是個好消息,但我將了二姨一軍,說:“二姨,你說話算話,到時一定要來。因為就你最忙。”我在鎮(zhèn)上教書,山屳村常有人來趕集。談到二姨時,有人反映二姨在家沒地位,做不了主,根本顧不上娘家。雖然離得近,但極少幫助外公外婆,大姨、小姨為此有些怨氣。不知二姨是沒聽出我話外有話,還是故意不理會。她不接這個話茬,顧自說道:“我還得提前一天來,幫你裝飾新房。” 事實上,我的婚戀之路充滿傳奇色彩。妻子與我初中同班,一起考入師范。爾后,又作了同事。兩人相戀,本來水到渠成。然而,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女教師是稀缺資源,追求者之間,競爭相當激烈。妻子家所有的親朋好友,幾乎一邊倒地反對。尤其是岳父,更是惱怒萬分。因此,我的結婚喜宴也就有些另類。岳父先說不必辦酒,等我們旅游結婚回來,又說再三掂量,還是得辦。等我挑好了日子,發(fā)出了請貼,又說這個日子不行,得改。翻來復去,真是好事多磨,往返多次,全賴我家的順從,才達成一致。其間的曲曲折折,幾個姨已經(jīng)聽了不少,所以一得到婚宴的確切日子,就格外驚喜。 那天,空中先是飄了一陣細雨,接著就是一陣冰霰。因為請不起汽車,接親用的是清一色的自行車,去時八個人,回時九個人。大姨、二姨和小姨并沒有提前到達,只是比飄落的冰霰先到一會。三人一樣的禮物,都是滿滿的一擔喜酒,一只雞,幾尺布,幾十個蛋。神秘的是,大姨挑著酒經(jīng)過我家屋后的石橋時,酒缸不慎掉在地上碎了,酒液四流,濃郁的芳香也隨之撲人鼻孔。大家紛紛翹大拇指,說這香氣,百年難得一聞,真是上等的好酒。本地風俗,倒酒寓意滿堂紅,吉祥美好。事后,祖母說,也不知你這個大姨是不小心,還是特意的,她太聰明了。見了妻子,大姨再三強調(diào)這是一個好兆頭,肯定早生貴子,還說當年我尿床,讓她連生了三個兒子,直說得妻子臉紅了一陣又一陣。開宴后,舅媽坐了女客廳的一席,祖母娘家的老舅媽坐二席,大姨坐了三席。只見她眉開眼笑,連喝了幾大碗米酒,直喝得滿臉通紅,渾身發(fā)熱。 第三天,喜宴結束時,天上飄起了雪花。大朵大朵的雪,鋪天蓋地,飄飄灑灑。我挑著擔子,送舅媽和幾個姨回家。走到半路,小姨忽然對我悄聲說:“建華,外公外婆還在,你每年都得去看看他們。他們百年之后,就隨便你了?!甭犃诉@話,我既詫異,又不明就里。 多年后,我才明白話里的深義。 人心僅一寸,日夜風波起。人心的復雜,與血緣相關,但又遠遠地超越了它。不知何故,有一天,二姨父與舅舅徹底鬧翻了。兩家之間雖然隔河相望,卻少有往來。舅舅說,二姨父吝嗇,對岳父母不孝;二姨父說,舅舅畢竟是抱來的,居然與撫養(yǎng)自己的父母分家,讓岳父母住廚房。各執(zhí)一詞,難辯真假。接著,住址相鄰的大姨和小姨也起了爭執(zhí),兩家漸行漸遠。 人世間,的確沒有一成不變。一切都在悄然變化。不知哪一年春節(jié),我路過山屳時,陡然發(fā)覺榨油坊已人去屋空,毫無生氣,連粗大的撞擊桿都沒了蹤影。又一個春節(jié),發(fā)現(xiàn)榨油坊外的木輪子也被人卸去了,空留下一個木架子。再后來,也不知在什么時候,榨油坊已被人完全拆除,原址上漸漸長出野草和灌木。 娘雖說不在娘家長大,但她作為老大,十分關心幾個弟妹,能幫則幫。有年冬季,雪剛停沒幾天。二姨建新房,請娘去幫著煮飯。第二天,卻安排娘挑沙漿(即水泥混凝土)。兩小桶沙漿,少說也有八九十斤,還得沿著之字形的簡易木梯子,往高樓上挑。為了保持凝固效果,必須一擔接一擔,從早到晚,中途不得休息,直至完工。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娘二話不說,挑起擔子就上樓。干了幾天,娘整個人竟瘦了一圈,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我和妻子見了,心里“咯噔”一下,說不出的滋味。 舅舅是個酒公。冬天,沒農(nóng)活,更是喝酒的好時節(jié)。一天上午,喝得盡興的舅舅,因一場車禍,奪去了年輕的生命。入殮那天,雪花撲面,寒氣逼人,呼呼的北風,聽上去真像一千張嘴在嗚咽。大姨說,姐,你是老大,得你替野軍換了衣服;二姨也點頭附和。小姨畏懼,遠遠地站著。 娘無法,只得壯起膽子,怯怯地上前,替舅舅換了新衣,讓他體面地上路。蹊蹺的是,娘一回來,就病倒了,高燒幾天,連說糊話。請村醫(yī)看了幾回,效果都不大。一直拖了十幾天,娘才慢慢回轉過來。 五 其后的春節(jié),竟然再也不見飄潑大雪。 當空中飛著細雨的時候,我來到了外公家。昔日的情景果然不見,那一排挺拔的苦櫧樹不見了,留下的是一排驚人的樹兜兜,連旁邊那幾棵威猛的松樹和那片清秀的竹林,也都不見了。外公說,這是村里人偷偷砍掉的,為的是賣錢。外公、外婆果真住在老廚房里,而舅媽一家則搬進了數(shù)十米之外的新居。原先的老屋早已不成樣子,雞屎遍地,天花板上結滿了蜘蛛網(wǎng),與小姨出嫁前的情形相比,簡直天壤之別。 不幾年,外婆和外公先后去世。此后,每逢春節(jié),不管是否滿天飛雪,我都是匆匆而去,又匆匆而歸,與舅媽的談話,從來都不會超過三句。到幾個姨家里拜年,看到的卻是蒸蒸日上的景象。大姨三個兒子,一個當兵,一個做了警察,一個開了汽修廠。二姨家更厲害,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是經(jīng)商的材料,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聽說她的兒子,在深圳創(chuàng)辦的公司已頗具規(guī)模。大姨父、二姨父再也不用做木工和彈棉花了,而是經(jīng)常開著車,四處游玩。那次,我與二姨在一個小鎮(zhèn)偶遇。我醞釀了好久,才從嘴里喊出那一聲“二姨”。二姨聽見后,只點了一下頭,頭也不回地跳上了她那輛漂亮的雪佛萊,啟動車子,一溜煙地跑了。小姨從事的職業(yè),遠出我的意料。她居然開起了龐大的挖掘機,每天熟練地操縱著機器,在各個工地,轟鳴著,來來去去。 我的兒子讀了本科讀研究生,工作換了又換。娘卻在快速地變老,而且患上了重病。2010年,在省城診斷出宮頸癌。住院治療一個半月后,回到了縣城。經(jīng)反復思考,我以為還是應當告訴一下舅媽和幾個姨。萬萬沒想到,打了電話之后,唯有舅媽和小姨匆匆地來到縣中醫(yī)院,看了一眼。大姨和二姨,仿佛成了我們生活中的潛伏者,難以尋覓。2012年,母親放療引起的副作用逐漸顯現(xiàn),患上了放射性腸炎,不停地屙血。起初,娘并未告訴我們,以致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拖了一個月后,她的腸部大面積滲血,已無法采用手術治療。當醫(yī)生通知回家準備后事時,我哭著打通了舅媽和幾個姨的電話。但是……仍然只有小姨,來到了病房,她凝望著娘,大哭不止。 究竟出于何種緣故,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道路四通八達,交通工具越來越先進,人與人的交流理應越來越便利,可為何事實相反,距離反而越來越遠?看來古人說的“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的確有些道理?;蛟S不僅僅因為兩者之間產(chǎn)生了誤會,而是某些美好的東西,早已丟失在歷史的深處,再也無法找回了。 臘月初二,操勞一生的娘離我們而去。我再次哭著給她們一一打電話,小姨握著手機,泣不成聲。我駕著車,先后上門去報喪。見了二姨,我跪在地上,請求她一定要來,說這是你們姐妹最后的見面,錯過就是遺憾。二姨答應著:“好,我來,我一定來?!鼻宄浚箪F迷漫。村口的古樟樹在霧中時隱時現(xiàn)。娘就要出門被火化了,我站在樹下等舅媽和三個姨。一輛寬大的越野車,穿過纏纏繞繞的霧氣,終于應約而來。主持祭奠儀式的劉老師富有經(jīng)驗,每個親友的祭文都念得聲情并茂,親友們一邊聽,一邊痛哭。在念舅媽和姨的祭文時,小姨一直伏頭大哭,等她抬起頭來時,滿臉都是淚水。大姨、二姨和舅媽,一邊跪著,一邊盯著睡在冰柜中的娘,臉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這一刻,我的心情起伏不定,一會兒是雪,一會兒是雨。以往的那些溫馨記憶,原以為“此情可成長追憶”,卻不料變成了“只是當前已悵然”。想著娘苦難的一生,看著這眼前的場景,我越發(fā)得傷心起來,哭聲漸漸加大…… 出殯時,那些抱成一團的濃霧,突然間,一一散了。非但沒有一點兒雪花來應景,而且陽光燦爛,猶如夏季時節(jié)。我抱著娘的骨灰,向著山上走去?;仡^望,看見了妹妹和妹夫,也看見了弟弟、弟媳和其他親友,卻沒有看到心里想看見的身影。也許,他們早已開車走了;也許,他們早已通達“世事靜方見,人情淡始長”的超高境界,于是“世事浮云何足問”了。 走了一會,我的身上漸漸發(fā)熱,似乎還有了微汗。抬頭望了望天上的太陽,我陡然生出一個怪異的念頭:老天,這個時候,你為什么不下雪?為什么不下?以前的大雪呢,都去哪兒了呀!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span> 好像我是預言家,竟一語成讖。連續(xù)幾年,春節(jié)都沒見雪,反而熱得人們直呼“季節(jié)已經(jīng)精神錯亂”。妻子說,不下雪的春節(jié),再也沒了過去的節(jié)日味道。兒子也說,飛雪迎春到,雪花紛飛才是春節(jié)真正的樣子。 是啊,瑞雪兆豐年。但愿來年春節(jié),滿天飛雪,鋪向大地,讓整個世界粉妝玉砌。 作者簡介: 郭志鋒 ,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萬安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 《百姓文社》《作家文學》《散文雜志社》 紙刊選稿基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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