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4月6日晚,“未名學者講座”第六十九期“漢地舍利崇拜的興起——南朝佛教國家化之一端”將在北京大學靜園二院208會議室舉行,同時進行線上直播,講座由文研院2017年秋季邀訪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陳志遠主講。作為延伸內容,我們特推出陳志遠老師《六朝前期荊楚地域的佛教》一文,原載于公眾號“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特此轉載,以饗讀者。 陳志遠:六朝前期荊楚地域的佛教 《高僧傳》數(shù)以百計的僧人傳記中,遠距離的移動構成其事跡的主體。不僅域外僧人萬里跋涉,來華傳法、譯經(jīng),中土僧人游走于分立的政權、對峙的藩府,在多所寺院求學、修行,亦非鮮見。在紛紜雜亂的個案中,如果架設一個取景框,觀察一時一地佛教的生存面貌,某些地域的特色便會呼之欲出,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當我們試圖捕捉這一印象時,由于史料的局限,又常有“草色遙看近卻無”的遺憾。 本文綴合零散史料,希望探求六朝荊襄地域佛教的特色。這一地域雖政區(qū)屢有分合,但大體是指以襄陽、江陵為中心,今湖北省境內的大部地區(qū)。西北經(jīng)武關道至關中,東北可通河洛,西溯巴蜀,東下吳越,南由洞庭、鄱陽達于嶺表。獨特的地緣格局促進了此地經(jīng)濟的繁榮,地方強藩屢屢稱兵犯順,與下游建康朝廷相抗,荊揚內爭遂成為六朝的時代主題。荊襄地域的文化也頗呈異彩,晉宋兩朝西曲歌正在此地蘊育。 六朝荊襄,先有道安、慧遠的教團在此立腳,晉宋之際一度成為佛教學術的重鎮(zhèn)。齊梁兩朝,其學術的光芒為建康所掩翳。侯景之亂以后,后梁定都江陵三十余年,此地又成為南朝佛教北傳的轉樞。學界對這一地區(qū)的佛教也曾作過一些基礎的研究。主要是借鑒寺院志、方鎮(zhèn)年表的體例,考明地區(qū)內主要寺院的建立緣起和地方執(zhí)政者對佛教的態(tài)度,以此觀察地域佛教的生存境遇,而著墨較多者則在道安教團進入以及后梁傀儡政權治下一頭一尾。在前人工作的基礎上,本文最感興趣的,是地域內佛教盛衰的機運所在。相關問題的探索,不僅涉及外部政治環(huán)境的寬嚴,也要考慮教團內部組織形態(tài)、學術風氣的變化。 為此我們特別關注僧人在歷史關節(jié)點上的行止進退,雖然千載之下,叩跡求心,難免有臆測的成分,但排比內典、外書,多方推求,歷史人物的行動邏輯,亦非全然不可理解。佛教本是外來宗教,漢語佛典以翻譯作品為主,理想情況下只是一面光潔的透鏡,反映經(jīng)典成立地的樣貌,而不能照見中土社會的世態(tài)。因此需要格外留意漢地撰述以及那些具有異端色彩的記錄。正是這些微小的“位移”,折射出地域社會在佛教文獻中的烙印。 一、道安在荊襄地域之立教方略 荊襄地域的佛教傳播可以追溯至后漢、三國時代。從考古發(fā)掘的金銅佛像分析,可以看到長江上游成都平原同類作品的影響。2008年湖北省襄樊市(2010年改稱襄陽)三國時期磚室墓中的陶樓,頂部有七層相輪和月牙形塔尖。這一獨特形制的來源,學界莫衷一是,有學者主張是漢末洛陽南下的佛教徒帶來的新風尚。據(jù)文獻記載,漢末戰(zhàn)亂,支謙從洛陽南下,先至孫吳的舊都武昌。筆者曾撰文指出,東晉時期成立的志怪小說《荀氏靈鬼志》所載咸康三年(337)周子長武昌寒溪轉讀經(jīng)唄故事,其中的《鹿子經(jīng)》實為支謙譯本,可以印證此地支謙譯經(jīng)的一度流行。經(jīng)本在何地譯出,又經(jīng)由何種徑路傳播至此,細節(jié)難以考察,但漢末洛陽佛教對于長江中游地域的沖擊不可忽視。 (一)道安教團進入荊襄地域的契機 東晉中前期,長江上游佛教的優(yōu)勢趨于衰竭,隨著北方流民陸續(xù)到來,華北佛教的支配力日益顯著,其中最為重要的事件自然是道安在荊襄十五年的經(jīng)營。眾所周知,道安是佛圖澄的弟子,佛圖澄在華北傳教,奠定了日后教團發(fā)展的一些基本走向。一是由于石虎拒絕了朝臣“華戎制異”的主張,正式打開了漢人信佛、出家的制限,其效果不僅僅是信眾人數(shù)增加,更重要的是其知識結構的改變。此前雖有零星漢人信奉佛教的案例,但總體來說傳播范圍仍局限于域外僑民之間。石虎此舉則吸引了華北地區(qū)大量具有文化/儒學修養(yǎng)的知識精英加入。二是教團的組織化大大加強,有了比較嚴密的教團規(guī)制。 佛圖澄死后,石趙政權旋即覆滅,北方陷入戰(zhàn)亂。道安轉徙多地,仍然與佛圖澄舊日的弟子聚集在一起,并未失散,其中著名者有竺法汰、竺僧輔、釋法和。再加上道安隱居河北飛龍山期間結識的僧先,和在“太行恒山創(chuàng)立寺塔”時期拜入門下的慧遠、慧持兄弟,一起投奔襄陽?!陡呱畟鳌さ腊矀鳌吩疲?/p> 俄而慕容儁逼陸渾,遂南投襄陽。行至新野,謂徒眾曰:“今遭兇年,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又教化之體,宜令廣布?!毕淘唬骸半S法師教?!蹦肆罘ㄌ剹钪?,曰:“彼多君子,好尚風流。法和入蜀,山水可以修閑。”安與弟子慧遠等四百馀人渡河夜行。 這是一次攸關教團命運的人事安排。其中有兩個問題值得探究:一是道安選擇南下襄陽,出于何種考慮;二是道安教團在荊襄地區(qū)實際的教團規(guī)模和存在形態(tài)。據(jù)方廣锠考證,道安南投襄陽,是在東晉興寧三年(365)。此前東晉一度規(guī)劃北伐,占領河南。前燕大舉反撲,興寧二年(364)九月,鎮(zhèn)守洛陽的冠軍將軍陳佑率眾先后逃往陸渾、新城。這就是道安離開陸渾山的背景。不過僧傳說“慕容儁逼陸渾”,并不準確。慕容儁升平四年(360)死,此后即位的前燕君主是慕容暐,進兵洛陽的是慕容恪,此處史文必有訛誤。興寧三年(365)三月,慕容恪攻克洛陽。鎮(zhèn)守洛陽的“寧朔將軍竺瑤奔于襄陽”,可見襄陽也是東晉官軍撤退最為近便的目的地。 更重要的是,當年四月五日,襄陽名士習鑿齒致信道安,描述了東晉境內佛教信仰的態(tài)勢。此信保存在《弘明集》中,《高僧傳》收錄有所節(jié)略。信中說: 自大教東流四百馀年矣,雖藩王居士時有奉者,而真丹宿訓先行上世。道運時遷,俗未僉悟,藻悅濤波,下士而已。唯肅祖明皇帝,實天降德,始欽斯道,手畫如來之容,口味三昧之旨。戒行峻于巖隱,玄祖暢乎無生。大塊既唱,萬竅怒呺,賢哲君子,靡不歸宗。日月雖遠,光景彌暉。道業(yè)之隆,莫盛于今。豈所謂月光首寂,將生真土,靈缽東遷,忽驗于茲乎。又聞三千得道,俱見南陽,明學開士,陶演真言。 這里特別注意“三千得道,俱見南陽”一語,日譯本解釋說:“三千”乃非確數(shù),是暗用孔門弟子三千之典,是則道安與弟子南下經(jīng)過南陽時,習鑿齒已經(jīng)獲悉此事(參見圖1)。習鑿齒致信道安的主旨是渲染東晉佛教信仰之盛,有利于教團的發(fā)展。東晉明帝于樂賢堂手畫佛像,是天縱多才,偶一為之,還是虔誠信仰,值得載入史冊,朝臣的理解并不一致。然而遠在襄陽的習鑿齒看來,此舉釋放了一個鮮明的信號。他引用月光童子轉生東方震旦國土為轉輪圣王的讖記,認為君主的皈依帶動了舉國上下“賢哲君子,靡不歸宗”。 圖1 道安教團的南行路線 東晉朝野對于佛教的友好,特別是士人崇信佛教的事實,促使道安在新野第一次分張徒眾。道安南行的路線和時間,史文無確切記載:不過從上文分析來看,比較合理的推測是道安在南陽接到習鑿齒的書信,由此南下新野,作出了這一攸關教團命運的人事安排?!安灰绹?,則法事難立”,作為漢地政教關系的凝練概括,影響極其深遠。不過回到當時語境,此語的前提是“今遭兇年”,具體來說是戰(zhàn)亂和饑荒。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西晉末以來一直如此,道安此前對弟子說:“今天災旱蝗,寇賊縱橫。聚則不立,散則不可?!庇谑恰八鞆吐时娙胪跷?、女休山,頃之復渡河依陸渾,山棲木食修學”。維持教團的集體修行,是道安一貫的宗旨。此時的變化在于,他決定放棄以往山林苦修的生存方式,轉而謀求世俗君主和地方有力家族的支持,在城市弘教。這一重大的方針轉變,必然受到某種關鍵的觸發(fā),我推測其中的契機便在于習鑿齒書信所透露的信息。 道安命法汰東至建康,法和西行入蜀。法汰東下的目的,道安講得很清楚,“彼多君子,好尚風流”,是為了爭取名士風流的好感,乃至士人化的東晉皇帝的支持。法汰先至江陵,然后順江東下,迅速引起了建康朝野的關注,并且與道安書信往來不斷。法和入蜀,是向佛教信仰較為稀薄的地區(qū)開拓,即所謂教化宜令廣布,另外從法和日后入秦,參譯佛經(jīng)的經(jīng)歷來看,或許也有使其關注自西而來的佛教信息之用意。這也符合道安的訴求。 依常理推測,二人一定不是只身前往,很可能與眾偕行,帶走了相當一部分弟子。即使如此,隨同道安渡河的仍有四百多人。道安來到襄陽以后,其教團給當?shù)厥咳艘杂^感上的沖擊。習鑿齒致信謝安云: 來此見釋道安,故是遠勝,非常道士。師徒數(shù)百,齋講不倦,無變化伎術,可以惑常人之耳目;無重威大勢,可以整群小之參差。而師徒肅肅,自相尊敬,洋洋濟濟,乃是吾由來所未見。 這確是此前東晉前期僧人南渡前所未見的局面。史載東晉初竺法深渡江,“考室剡縣東二百里山中,同游十余人,高棲浩然”;深公弟子竺法義“晉興寧中,更還江左,憩于始寧之保山。受業(yè)弟子,常有百余”。支道林于剡縣“沃洲小嶺立寺行道。僧眾百余,常隨稟學”??梢韵胍?,此時建康絕無可能容納這一數(shù)百人規(guī)模的龐大教團。道安決定由法汰下都,法和上蜀,一方面建立廣闊地域內聲氣相通的教團,一方面保留教團的主體在荊襄地區(qū)謀求發(fā)展,無疑是明智的策略。 如此數(shù)百人規(guī)模的教團,若要維持齊整的教團生活,內部需要嚴格的教團規(guī)制,道安于此多所創(chuàng)立,學界研究已詳,此不贅述。教團外部也需要寺院和當?shù)赜辛Φ墓B(yǎng)者,這是本文所要探究的。 (二)襄陽、江陵兩地佛教寺院的建立 道安最先在襄陽建立了檀溪寺?!陡呱畟鳌吩疲骸鞍惨园遵R寺狹,乃更立寺,名曰檀溪,即清河張殷宅也。大富長者并加贊助,建塔五層,起房四百?!睗h明感夢,白馬馱經(jīng),故事廣為流傳。依仿故事,建康、江陵等地皆建有白馬寺。從上下文來看,此白馬寺當在襄陽,可能是道安徒眾最初駐扎的寺院。隨著僧眾的增加,道安擴建了城北漢水支流檀溪水邊的寺院,是為檀溪寺。據(jù)歷代地方志記載,位于城西五里左右。該寺原是本地士人清河張殷的舊宅,但未必是直接施舍給道安的?!秾毧虆簿帯肪?收錄劉之遴撰《梁檀溪寺禪房碑》,序云此寺“東晉人張殷以宅所立,咸安中(371-372)沙門道安重建”。建寺得到當?shù)卮蟾婚L者的贊助,還有涼州刺史楊弘忠送銅萬斤。合以下文苻堅送外國佛像之事,可知這里的涼州刺史不是東晉所署置,而是苻堅前秦政權的官員。 大凡佛教寺院要獲得信眾的支持,總會制造一些關于舍利或佛像的靈異故事?!都裰萑龑毟型ㄤ洝酚涊d:“寧康三年(375)四月八日,襄陽檀溪寺沙門釋道安……于郭西精舍鑄造丈八金銅無量壽佛,明年季冬嚴飾成就?!庇褐荽淌粉Щ衷谌纹陂g,金像夜出西游萬山,留下印跡,復還本寺,遂改名金像寺。此事亦見《高僧傳》,是則《感通錄》所言“郭西精舍”就是檀溪寺。郄恢任雍州刺史的時間,在東晉太元十七年至隆安二年之間(392-398),此時道安不但早已離開襄陽,并且已經(jīng)圓寂。僧傳記載道安死后,長安譯場的重要助手趙正(或作“趙整”)曾被郄恢接至襄陽?;蛟S重新渲染檀溪寺金像靈驗譚的推手,正是趙正一類自關中返回的舊日弟子。 道安的弟子曇翼在江陵相繼創(chuàng)立長沙寺、上明寺,標志著教團勢力在荊州地區(qū)的進一步滲透。關于兩寺的建立,道宣《感通錄》要比《高僧傳》詳細得多,但有一些細節(jié)需要辨明。先看長沙寺?!都裰萑龑毟型ㄤ洝吩啤伴L沙太守江陵(膝)[滕]畯(原注:一云滕含)以永和二年(346),舍宅為寺”,道安派遣弟子曇翼為寺主,“諦構一載”,也就是說用了一年時間建成寺院。永和六年(350),一尊佛像神秘地出現(xiàn)在荊州城北。荊州刺史桓溫“躬事頂拜,傾動邦邑。諸寺僧眾,咸競迎引,鏗然不動”。曇翼得知此事,燒香禮拜,只派了三名弟子就將佛像移置長沙寺?!爸習x簡文咸安二年(372),始鑄華趺?!碧校?76-396),殷仲堪為荊州刺史,佛像夜行。后經(jīng)祐賓僧人提示,方知是阿育王所造。 乍讀《感通錄》的文字,極容易認為長沙寺建立是在永和三年(347)。其實道宣的敘述有一處關鍵的跳躍。前一段是講阿育王像來到荊州,滕氏舍宅為寺的經(jīng)過,時在永和年間。后一段是講曇翼將阿育王像移至長沙寺以后的種種靈驗,時在簡文帝咸安二年(372)以后,中間隔了近二十年。道安教團進駐襄陽在興寧三年(365),重建檀溪寺在咸安年間。而曇翼恰在咸安二年鑄造趺座,當是為迎接大像所做的準備工作,考慮到建造寺院花了整整一年時間,因此將長沙寺建立的時間點定在咸安元年(371)比較合理。這樣看來,曇翼在江陵造立長沙寺,與道安在襄陽擴建檀溪寺,幾乎是同時并行的工程。 長沙寺建立以前,道安教團與江陵的主政者已有交往。興寧三年,道安分張徒眾,竺法汰與弟子曇一等四十余人東下建康,取道荊州,遇疾停留在江陵,與桓溫有過接觸。道安又派慧遠下荊問疾,其間破斥道恒“心無義”,在與荊州本地舊僧的論辯中占據(jù)了上風。經(jīng)此諸人鋪墊之后,道安本人也曾南下江陵活動,但應只是短暫停留?!陡呱畟鳌吩疲骸皶r征西將軍桓朗子鎮(zhèn)江陵,要安暫往。朱序西鎮(zhèn),復請還襄陽?!薄冻鋈赜浖穭t言:“桓沖要出江陵,朱序西鎮(zhèn),復請還襄陽?!卑浮稌x書》及《通鑒》,桓豁字朗子,是桓彝之子,桓溫的三弟。前文交待過,陳祐棄守洛陽之后,東晉謀劃北伐,桓溫遙領揚州刺史,移鎮(zhèn)姑孰。二月乙未,任命桓豁為荊州刺史,直至太元二年(377),桓豁去世,才由五弟桓沖接任,臨終前“表兗州刺史朱序為梁州刺史,鎮(zhèn)襄陽”。道安晚年自述說“昔在漢陰,十有五載”,可見主要居住地仍在襄陽。而上述兩書都記載,道安到達江陵之后就沒有離開,直到朱序坐鎮(zhèn)襄陽才被請回。據(jù)此推測,道安似當在桓豁主政荊州的最末期來到江陵,朱序到襄陽以后被邀還。 與地處邊境的襄陽相比,江陵及其所在的荊州在道安到來以前已經(jīng)形成了比較成熟的佛教信仰環(huán)境。這可以從長沙寺舊施主的家世信仰和阿育王像靈驗譚中作一點分析。長沙寺的施主諸書載名姓各異,排除明顯的文字訛誤,有滕含、滕畯兩說,分別出于《高僧傳》和《集神州三寶感通錄》。滕含,《晉書》有傳,官至廣州刺史,升平五年(367)卒,但未載其任長沙太守。滕畯身世不詳,但《晉書》記載他與滕含先后率兵討伐林邑王范文、范佛父子。事跡相似,又本出同族,或許是造成傳聞異辭的原因。滕含的祖父滕修,南陽人,歷仕孫吳、西晉兩朝,史稱“在南積年,為邊夷所附”。父滕并,正史僅記載其上表為父求謚號?!囤は橛洝酚嘘P于他的靈驗故事,云:“累世敬信,妻吳郡全氏,尤能精苦。每設齋會,不逆招請,隨有來者,因留供之。”由此推斷,滕氏至少在滕修之世,即吳主孫皓時期已經(jīng)信仰佛教,甚或更早。史籍所載孫吳時期佛教僧人多由南海渡來,滕氏一門的佛教信仰當與其長期在嶺南任官有關。 日后成為長沙寺鎮(zhèn)寺之寶的阿育王造像,也來源于廣州。此前稍早即有陶侃在廣州見阿育王像,安置武昌寒溪寺的事件?!陡型ㄤ洝冯m然說此像“皆莫測其所從也”,但緊接著又說: 初永和五年,廣州商客下載欲竟,恨船輕。中夜覺有人來奔船,驚共尋視,了無所見。而船載自重,不可更加。雖駭其異而不測也。引邁利涉,恒先諸航。不久遂達渚宮,才泊水次,夜復覺人自船登岸,船載還輕。及像現(xiàn)也,方知其非。 似乎也暗示阿育王造像是隨著商隊的船只從廣州渡來江陵的。 江陵附近比較悠久的佛教信仰傳統(tǒng),也給道安的弘教帶來一個問題,就是與舊僧的沖突。前文提到法汰停留荊州,慧遠下荊問疾,破斥道恒心無義?!陡呱畟鳌氛f“心無之義于此而息”,事實并非如此。陳寅恪指出,陸澄《法論》著錄桓玄與王謐討論心無義的書信若干通,是則該學說在荊州仍然活躍。在阿育王像的爭奪中,“時白馬寺僧眾先往迎接,不能令動”。據(jù)庾仲雍《荊州記》:“晉初有沙門安世高度亭廟神,得財物立白馬寺于荊城東南隅?!卑彩栏叩慕闲谢论E經(jīng)歷了重重編造,不足憑信,但白馬寺既然與安世高扯上聯(lián)系,必定是該地建立較早的寺院,這一點當無疑問。最終曇翼輕松地迎請來阿育王像,而白馬寺落敗,也透露出道安教團與此地舊僧的矛盾和競爭。 荊州上明寺的建立,稍晚于長沙寺,與整個荊襄地域的戰(zhàn)局密切相關。比較詳細的記載仍然來自道宣?!堵上喔型▊鳌吩疲?/p> 又問:荊州河東寺者,此寺甚大。余與慈恩寺嵩法師交故積年,其人即河東寺云法師下之學士也。云“此寺本曾住萬僧,震旦之最”,聞之欣然。莫測河東之號,請廣而述之,亦佛法之大觀也。 答曰:晉氏南遷(中略)仍于此地置河東郡,遷裴、柳、薛、杜四姓居之,地在江曲之間,類蒲州河曲,故有河東名也。東西二寺者,符堅伐晉,荊州北岸并沒屬秦,時桓沖為荊州牧,要翼法師度江造東寺,安長沙寺僧;西寺,安四層寺僧。符堅敗后,北岸諸地還屬晉家,長沙、四層諸僧各還本寺,東、西二寺,因舊廣立。自晉、宋、齊、梁、陳代,僧徒常有數(shù)萬人。 這段敘事參照《高僧傳》“后丕賊越逸,侵掠漢南,江陵闔境,避難上明,翼又于彼立寺。群寇既蕩,復還江陵”,可知所謂河東寺,就是上明東寺。案《晉書》、《水經(jīng)注》,太元四年(379)二月,苻丕攻略襄陽,荊州刺史桓沖在長江南岸筑造上明城,并移州治于此。上明寺的建立正是與退守江南的戰(zhàn)略相配合的。上明東、西兩寺,除了在戰(zhàn)時安置江北長沙、四層兩寺僧人,襄陽淪陷以后,也是道安弟子逃難的所在,史籍可考者就有慧遠、慧持兄弟和曇徽三人。另外根據(jù)道宣的說法,東晉在上明城附近僑置河東郡,想必接納了相當數(shù)量的流民,佛教寺院的建立,當有綏緝流民的目的。 上明東寺有道安騎驢往返荊襄的驢臺或稱驢廟,此事《律相感通傳》和《續(xù)高僧傳》都有記載。道宣對此傳說的真實性抱有疑問,但傳說的產(chǎn)生有其現(xiàn)實的基礎。襄陽失陷后,道安被擄至關中,卻仍是荊襄教團的精神領袖。上引曇徽到上明寺,將道安的形象圖寫于寺院之中,存念禮拜,“于是江陵士女咸西向致敬印手菩薩”。道安的另一名弟子法遇,襄陽被寇: 止江陵長沙寺,講說眾經(jīng),受業(yè)者四百馀人。時一僧飲酒廢夕燒香,遇止罰而不遣。安公遙聞之,以竹筒盛一荊子,手自緘封,題以寄遇。遇開封見杖,即曰:“此由飲酒僧也。我訓領不勤,遠貽憂賜?!奔疵S那鳴槌集眾,以杖筒置香橙上,行香畢,遇乃起出眾前,向筒致敬。于是伏地,命維那行杖三下,內杖筒中,垂淚自責。時境內道俗莫不嘆息,因之勵業(yè)者甚眾。 這是道安對江陵教眾遠程施加影響的生動案例,也是整個道安教團維持戒律統(tǒng)一性的生動寫照。上文提到,道安的主要活動范圍在襄陽,江陵則派遣弟子經(jīng)營。按照傳說的講法,“安公乘赤驢從上明往襄州檀溪,一夕返覆,撿挍兩寺并四層三所,人今重之,名為驢廟。此廟即系驢處也”,或許正反映出江陵教眾維持荊襄地域寺院網(wǎng)絡實踐劃一的強烈愿望。 回顧道安分張徒眾到此建立寺院的過程,似有相對明晰的立教方略,可稱之為二重疏離性格。他當然知道教團須依附有力的執(zhí)政者而存在,然而組織化的生存方式引起世俗政權的不安,特殊的“晚渡北人”身份在東晉士流中的壓抑感以及與舊僧學說分歧和資源爭奪,都是道安教團在南方社會立腳的重大阻力。因此必須和世俗權力保持合適的距離,以維持教團群體修行的超越性。他決定將數(shù)百人規(guī)模教團主體安置在荊襄,又堅持自己住錫襄陽,僅派遣弟子往江陵傳法,逐漸滲透,都有不得不然的理由。 另一方面,荊襄地區(qū)對于佛教的發(fā)展又有獨特的優(yōu)勢。道安曾在襄陽通過互市商人,獲得涼州新譯《光贊經(jīng)》寫本,前文討論的南海經(jīng)過內陸水道傳來的阿育王造像也傳播到荊州。較之建康或其他地區(qū),這里是佛教東傳陸、海兩道的前沿,容易得風氣之先,道安的選擇也有積極的考慮。 表1 荊襄地域寺院興建年表 *號為筆者考證推定系年 二、晉宋兩朝荊州佛教之繁榮 (一)慧遠教團在荊襄地域的經(jīng)營 慧遠在江西廬山建立教團,其立教方略與乃師道安具有強烈的延續(xù)性:一方面結好首都建康的士大夫,同時也不忘在巴蜀之地的開拓;一方面則獲得當?shù)赜辛φ叩闹С?。這其中當然包含江州境內的士人,但更重要的則仍然是盤踞江陵、與建康朝廷形成分陜之勢的桓氏家族。桓溫死后數(shù)十年間,荊、江、豫諸州刺史太半由桓氏諸子侄充任,而尤以荊州江陵為根本重地?;圻h教團由道安教團分化而來,其教團成員就有跟隨道安一起南下的僧人,可考者如慧遠的兄弟慧持、同學曇邕、慧永等。前引桓溫、桓沖諸人既與道安門下曇翼、法汰諸人交往密切;慧遠當年下荊問法汰之疾,既已結識桓溫;廬山東林寺建立,又得刺史桓伊之力。慧持上蜀,途徑江陵,桓玄嘆為“今古無比,大欲結歡”。晉末桓玄入主建康,篡晉稱帝,與慧遠的關系更趨微妙。表面上看,慧遠“影不出山,跡不入俗”,與各方勢力保持合適的距離,實則只要荊揚之爭的格局沒有變,教團組織化的形態(tài)沒有變,慧遠教團主體重心雖然向東跨了一步,其支撐性力量的來源仍在荊襄地域。 《名僧傳抄》有“廬山西林惠永、惠遠已后正教陵遲事”。廬山作為信仰中心的地位在慧遠死后迅速衰落,代之而起的是江陵作為佛教學術中心的崛起。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之一是慧遠圓寂以后,僧俗弟子星散,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回到了荊州江陵。最著名者如宗炳,就慧遠考尋文義,被其兄逼還江陵。僧徹,系出太原王氏,寓居襄陽,16歲入廬山從慧遠出家,“遠亡后南游荊州,止江陵城內五層寺,晚移琵琶寺”。曇邕,關中人,初從道安出家,道安圓寂后入廬山師從慧遠?;圻h得知鳩摩羅什來到長安譯經(jīng),曇邕“凡為使命十有余年”?;圻h去世后,曇邕“往荊州,卒于竹林寺”。宗炳和僧徹的選擇都有復歸鄉(xiāng)梓的意味,曇邕則是被逐出廬山僧團的。僧傳只說“(慧)遠神足高抗者其類不少,恐后不相推謝,因以小緣,托擯邕出”,把責任推到慧遠弟子身上。其實此時慧遠還在世,此舉至少是慧遠默許的,史文當有所諱忌。但是曇邕似乎對慧遠十分依戀,先是考慮慧遠年事已高,拒絕建康僧人的邀請,被擯以后仍在山中別住,“至遠臨亡之日,奔赴號踴,痛深天屬”。曇邕最后投奔竹林寺,仍然是慧遠弟子所創(chuàng)建。早在慧遠生前,“南蠻校尉劉遵,于江陵立竹林寺請經(jīng)始”,慧遠遣曇順前往。案,劉遵是劉裕部將劉道規(guī)麾下南蠻校尉,竹林寺之建立,可考在義熙六年至八年之間(410-412)。此時桓玄已然失勢,只有桓謙等人仍在荊州負隅頑抗,慧遠不失時機地應南蠻校尉劉遵之請,派弟子新造竹林寺,為日后教團在荊州江陵的綿延奠定了基礎。南朝宋、齊兩代,僧官制度逐漸成形,史籍可考的荊土僧正,僧慧、慧敞,正是曇順的弟子和再傳;慧球中興元年(501)敕為荊土僧主,最初也在竹林寺參學。曇邕這樣受到慧遠僧團排擠的人物,始終托庇于慧遠僧團所建立的寺院網(wǎng)絡,除了其本人性格使然,恐怕還要結合慧遠教團在荊襄地域的盤結這一背景去考慮。 (二)江陵佛教學術中心的崛起 帶動江陵一地佛教學術繁榮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就是后秦關中僧團的僧人相繼到來,由此吸引了更多域外僧人到此譯經(jīng)、講法。這是東晉末直到劉宋元嘉時期的一個突出現(xiàn)象,惜學界以往關注不多。后秦關中自鳩摩羅什東來以后,佛教譯經(jīng)事業(yè)十分繁盛。不過羅什生前便曾建議后輩僧人慧觀,“君小卻當南游江漢之間,善以弘通為務”。羅什從未踏足此地,這樣的囑托如果不是事后附會,最大的可能是由擔任信使的曇邕介紹得知荊楚之地宜于弘教。結合曇邕晚年的去向,就更容易理解。慧觀其實是另一位天竺高僧覺賢(佛陀跋陀羅)的弟子。覺賢受到后秦僧團的排斥,以違戒擯出僧團,“與弟子慧觀等四十余人俱發(fā)……率侶宵征,南指廬岳”;在廬山停留一年左右,“復西適江陵”?!陡呱畟鳌せ塾^傳》云“什亡后,乃南適荊州”,得到刺史司馬休之的支持。相關史事記載錯綜,都難以準確系年,大致在羅什圓寂前后數(shù)年,即公元410-415年。這說明慧遠的晚年,荊州江陵對于僧人的吸引力已有凌駕廬山的趨勢。 史載慧觀在江陵弘教,“使夫荊楚之民回邪歸正者,十有其半”。這當然不僅僅是慧觀一人的功勞,而是一批僧人齊聚于此所達致的效果。后秦被劉裕軍隊討滅以后,雍秦流民多逃亡荊襄,僧人也不例外。最典型的例子是武當山僧人慧表,其人本是后秦末代君主姚略之從子,史言“國破之日,為晉軍何澹之所得”,表述有些模糊。案,何澹之本是桓玄的部將,桓玄倒臺以后,仍與桓謙等人固守上游,與興兵至此的劉毅交戰(zhàn)。義熙元年(405)二月兵敗不敵,與桓謙、溫楷等一同投奔姚興。因此何澹之并非劉裕麾下的晉軍,而是后秦的降臣?;郾碛啄臧菟麨榱x父,來到武當山出家,很可能二人都是落難的流民。罽賓僧人曇摩耶舍,一度入關傳法,后亦止于辛寺??梢源笾屡袛?,其人在此活動的時間至少有十年光景。下文還會談到。 當然江陵并非唯一落腳點,不少僧人曾在別處停駐,又來此地,更能體現(xiàn)其學術的號召力。以辛寺為例,法顯取道南海歸國,在青州登岸,南下建康,晚年“至荊州,卒于辛寺”。法顯到辛寺年代不詳,考慮到他在建康翻譯佛經(jīng)最晚的記錄是義熙十二年(416),則大致是在該年或稍后。罽賓僧人卑摩羅叉,擅長律學,曾與羅什同在長安。羅什棄世,遂一度逗留壽春石澗寺,在那里改治了《十誦律》文本,“頃之南適江陵,于辛寺夏坐,開講《十誦》”,慧觀“記其所制內禁輕重,撰為二卷,送還京師”。這份珍貴的《十誦律》問答記錄,經(jīng)船山徹先生考證,基本可以確定是今本大正藏經(jīng)號1483《目連問戒律中五百輕重事》的雛形。卑摩羅叉在辛寺夏安居,應在義熙九年至十一年(413-415)之間。卑摩羅叉后不久返回壽春,但弟子慧猷在此“從之受業(yè),沈思積時。乃大明《十誦》,講說相續(xù)。陜西律師莫不宗之。后卒于江陵。著《十誦義疏》八卷”。 年代稍晚來到辛寺的還有中天竺僧人求那跋陀羅,元嘉十二年(435)從廣州被迎請至建康,先后譯出《勝鬘》、《楞伽》、《雜阿含》等經(jīng)典。 后譙王鎮(zhèn)荊州,請與俱行,安止辛寺,更創(chuàng)房殿。即于辛寺出《無憂王》、《過去現(xiàn)在因果》及一卷《無量壽》、一卷《泥洹》、《央掘魔羅》、《相續(xù)解脫波羅蜜了義》、《現(xiàn)在佛名經(jīng)》三卷、《第一義五相略》、《八吉祥》等諸經(jīng),并前所出,凡百馀卷。 《宋書·劉義宣傳》云:“初,高祖以荊州上流形勝,地廣兵強,遺詔諸子次第居之?!彼挝牡燮蕉ㄖx晦后,荊州刺史相繼授予彭城王義康(426-429年在任)、江夏王義恭(429-432年在任)、臨川王義慶(432-439年在任)、衡陽王義季(439-444年在任),大體遵從了劉裕的安排。只是在南譙王劉義宣就任的次序上作了一點調整:元嘉二十一年(444)“乃以義宣都督荊雍益梁寧南北秦七州諸軍事、車騎將軍、荊州刺史,持節(jié)、常侍如故”。求那跋陀羅隨義宣出鎮(zhèn),也當在是年。直到孝武帝孝建元年(454),他隨劉義宣起兵東下,兵敗被擒。住錫江陵前后整整十年,與劉義宣出鎮(zhèn)荊州相始終。前此在荊諸王例皆支持佛教,義宣到任也踵其遺風,最重要的事業(yè)即是供養(yǎng)求那跋陀羅譯經(jīng)、弘法。求那跋陀羅譯《八吉祥經(jīng)》題記:“使持節(jié)、侍中、都督荊湘雍益梁寧南北秦八州諸軍事、司空、荊州刺史、領南蠻校尉、南譙王優(yōu)婆塞劉義宣為檀越?!薄陡呱畟鳌愤€記載劉義宣請求那跋陀羅講《華嚴經(jīng)》,都說明二者關系的密切。求那跋陀羅自忖言語未熟,于是祈求觀世音以神力換頭,從此談辯通利。如果拋棄神異敘事,作相對平實的理解,導致這位域外僧人漢語水平顯著提高的真實原因,大概只能是在江陵辛寺多年反復講說經(jīng)文。 江陵辛寺以外的寺院譯經(jīng)活動,也值得注意。石田先生指出功德直大明六年(462)于荊州禪房寺譯經(jīng),玄暢“刊正文字,辭旨婉切”。此禪房寺正是玄暢所在的長沙寺,曇摩密多先前逗留此地時曾建禪閣。玄暢本是北魏玄高的弟子,太武法難中只身南逃,元嘉二十二年(445)始抵建康,宋文帝請為太子師,他再三拒絕,后遷憩長沙寺。從前后事件的時間順序推測,可能也是在劉義宣任荊州刺史時來此的?!陡呱畟鳌繁緜髟疲骸俺酢度A嚴》大部,文旨浩博,終古以來,未有宣釋。暢乃竭思研尋,提章比句,傳講迄今,暢其始也?!薄度A嚴經(jīng)》本是佛陀跋陀羅于東晉義熙十四年(418)至劉宋永初二年(421)在建康道場寺譯出的,過了二十余年,才由玄暢發(fā)起講說?;蛟S正是因為他的發(fā)明,引起荊州僧俗對該經(jīng)的廣泛興趣,才有上引求那跋陀羅換頭講《華嚴》之靈驗譚。 我們知道,南朝佛教經(jīng)典最主要的成立地在首都建康,史籍明確記載建康以外翻譯或撰作的作品極少,晉宋之際荊州江陵的地位則比較凸顯。本節(jié)從史跡著眼,可以看出江陵以辛寺、長沙寺為中心,在東晉末年直到劉宋孝武帝時期,約當5世紀上半葉數(shù)十年間,頻繁地進行著佛經(jīng)的翻譯和講論,儼然成為區(qū)域性的佛教學術中心。 那么,在現(xiàn)存荊州成立的佛教文獻中,能否從學說內部找到與該地域文化特征交互影響的印跡呢?筆者從記載六朝荊襄地區(qū)年中行事的作品《荊楚歲時記》中找到兩條例證。 (三)佛教新說與荊楚歲時 《荊楚歲時記》的作者宗懔祖籍南陽涅陽,自八世祖宗承起定居江陵,湘東王蕭繹任荊州刺史出仕,后在江陵稱帝期間官至吏部尚書。承圣三年(554),西魏攻陷江陵,與王褒等一眾士人北遷至長安,入北后曾參與麟趾殿校書,卒于保定年間(561-565),事跡參見《周書》、《北史》本傳。 《荊楚歲時記》書中有“今北人”之語,推測是入北以后的作品。周武平齊(577-580)以后,北齊中山人杜臺卿撰《玉燭寶典》,數(shù)次引用此書。隋開皇、大業(yè)間,杜臺卿之侄杜公瞻為《荊楚歲時記》作注?!队駹T寶典》全書久佚,清末楊守敬在日本發(fā)現(xiàn)抄本,后收入《古逸叢書》。《荊楚歲時記》宋以后散佚,整理本以宋金龍輯本較為精善。從內容判斷,《荊楚歲時記》是南朝后期荊襄地區(qū)文人所記錄的本地民俗,而杜臺卿《玉燭寶典》以及杜公瞻的注是根據(jù)他們在北方所掌握的知識對相關歲時風俗所作的解說。 基于以上認識,我們注意到《荊楚歲時記》如下條目: (二月八日)釋氏下生之日,迦文成道之時,信舍之家,建八關齋戒,車輪寶蓋,七變八會之燈。平旦,執(zhí)香花繞城一匝,謂之'行城’。 杜公瞻注引《本起經(jīng)》等,說明釋迦佛出家,世人繞城的來歷,而對前半句佛誕日沒有解釋。筆者先前曾撰文分析過中古時期佛誕問題的諸家學說,當時關注到關中西魏、北周,流行著與南朝以及華北不同的佛誕節(jié)慶風俗。南朝依據(jù)支謙譯《太子瑞應本起經(jīng)》,以四月八日為佛誕日,東魏、北齊從《魏書·釋老志》所見亦是如此。而北周道安《二教論》則主張以二月八日為佛誕日,另外《續(xù)高僧傳·玄琬傳》云隋初“以二月八日大圣誕沐之晨,追惟舊緒,敬崇浴具,每年此旦,建講設齋”??梢姷腊仓畬W說不僅是學理之推測,也是以民間風俗為基礎。 筆者曾指出,以二月八日為佛誕日,比較早的典據(jù)是《長阿含經(jīng)·游行經(jīng)》結尾的偈語。但《玉燭寶典》關于此問題的解釋,提示了當時人的知識來源: 《菩薩處胎經(jīng)》:“二月八日成佛,二月八日轉法輪,二月八日降魔,二月八日入般槃?!薄哆^去現(xiàn)在因果經(jīng)》:“夫人往毘藍尼園,二月八日,日初出時,見元優(yōu)花,舉右手擿,從右脇生。 《隋書》本傳說杜臺卿在周武平齊后,“歸于鄉(xiāng)里,以《禮記》、《春秋》講授子弟。開皇初,被征入朝。臺卿嘗采《月令》,觸類而廣之,為書名《玉燭寶典》十二卷”。學者也多認為《玉燭寶典》一書是杜臺卿在北齊國滅賦閑期間所作??紤]到上述不同地域佛誕日的風俗差異,可以認定杜氏在上奏《玉燭寶典》之時,應當觀察到北周隋初關中地區(qū)以二月八日為佛誕的特殊習慣。 杜氏引據(jù)的《菩薩處胎經(jīng)》,《出三藏記集》著錄為竺佛念譯,僧祐《法苑雜緣原始集》、寶唱編《經(jīng)律異相》、《翻梵語》等多次引用。日本知恩院有西魏大統(tǒng)十六年(550)寫經(jīng),為歷代遞藏之本,是則在南方、關中皆有流傳。那么,造成《荊楚歲時記》以及上引道安、玄琬材料所反映的荊襄地域以及關中的佛誕節(jié)慶與其他地區(qū)不同,更可能是杜氏所引的另一部經(jīng),即求那跋陀羅在江陵本地譯出的《過去現(xiàn)在因果經(jīng)》。經(jīng)過上文的分析,求那跋陀羅借助劉義宣的支持,在辛寺講經(jīng)十載,以致漢語能力精進。其所翻譯的佛經(jīng)必定在當?shù)禺a(chǎn)生相當?shù)挠绊?。如果以上推理能夠成立,這是佛教新說影響荊襄地域歲時行事之一例。 另一方面,荊襄地域的歲時行事在當時當?shù)氐姆鸾套髌分幸灿蟹从?。上文曾指出,今本《目連問戒律中五百輕重事》的主題問答部分,是罽賓律師卑摩羅叉在辛寺坐夏期間與僧人講說《十誦律》的實況記錄。其中有這樣兩問: 問:“佛物作鬼子母屋及形像,有罪不?”答:“罪同以佛物施人?!?/span> 問:“鬼子母食可食不?”答:“呪愿然后可食。” 佛教戒律中對寺院接受施舍所得的財物有嚴格的規(guī)定,供養(yǎng)佛塔、佛像的是所謂佛物,與供養(yǎng)僧人的所謂僧物,二者不能混雜。這兩問分別出自《佛事品》和《受施事品》,就是討論戒律中有關佛物用途以及僧人受施的各種來源。兩問結合在一起,立場是明確的,即認為屬于佛的供養(yǎng)物不能用于鬼子母崇拜,而供給鬼子母的食物經(jīng)過一些儀式,僧人可以享用。 鬼子母(音譯作訶梨帝,Skt. Hārītī)本是印度民間信仰,代表豐饒、多子,在犍陀羅地區(qū)貴霜朝佛教雕刻中常與其夫君般阇迦(Skt. Pā?cika)成對表現(xiàn),一般認為與伊朗系神格有關,后被吸納進佛教傳統(tǒng)中。漢譯佛經(jīng)中,事跡見于南朝失譯《佛說鬼子母經(jīng)》,北魏吉迦夜譯《雜寶藏經(jīng)》等。 值得注意的是,在卑摩羅叉與僧人問答語境中,話題是圍繞《十誦律》的解釋。而《十誦律》從未提及鬼子母信仰,那么為什么兩次提及鬼子母的供養(yǎng)物,儼然有與佛教分庭抗禮之勢呢?讀《荊楚歲時記》四月八日條便可了然: (四月八日)長沙寺閣下有九子母神,是日市肆之人無子者,供薄餅以乞子,往往有驗者。 長沙寺是江陵第一大寺,有曇翼冥感所得阿育王像作為鎮(zhèn)寺之寶,所謂“圣像所居”,自然遠近知名。而在長沙寺禪閣之下,就有鬼子母神,當?shù)匦疟娗皝砬笞诱呓j繹不絕。荊襄地區(qū)繁盛的鬼子母崇拜,就是當?shù)厣嗽诮渎捎懻撝校磸蛦柤肮B(yǎng)鬼子母之事的現(xiàn)實基礎。 慧遠、羅什相繼沒世以后,地處廬山、關中交通線上的江陵成為義學名僧輻輳之所,法顯、卑摩羅叉等人與此地本無淵源,也來此講法,足見其學術號召力之強。而奠定慧遠、羅什僧團之間密切來往的,則是道安以荊襄為中心所建立的跨區(qū)域網(wǎng)絡(參見圖2)。 圖2 佛教經(jīng)典傳來路線與荊襄地域 宋初平定謝晦以后,劉裕遺命以諸子次第居之。元嘉一朝,諸王出刺荊州,雖然與宋文帝多少有一些微妙,但在任期間大體保持了表面的和諧穩(wěn)定。特別是在劉劭殺死宋文帝以后,孝武帝立足未穩(wěn),南譙王劉義宣在亂局中幾次拒絕中央詔命,于是有了在鎮(zhèn)十年,盤踞一方的特殊局面。這與東晉中后期荊襄地區(qū)由桓氏子侄控制的狀況頗為相似。學術上之“群龍無首”,而地方政治環(huán)境又相對寬松獨立,支撐了晉宋兩朝荊州佛教的繁榮。 三、宋齊之際荊州佛教之衰落 劉宋末期,荊州江陵的佛教漸漸失去了之前的光彩與活力。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簡言之,是荊揚兩地的力量對比和文化位勢發(fā)生了變化。 (一)荊揚政爭對荊州僧界的擾動 孝建元年(454),劉義宣起兵東下,旋即兵敗被殺。孝武、明帝兩朝,“主威獨運,權不外假”,皇權急劇伸張,無論對宗室諸王還是上游荊州方鎮(zhèn),都加強了控制。孝武帝鑒于劉義宣叛亂的教訓,任命朱修之為荊州刺史(454-462年在任),史稱其人“治身清約”,在鎮(zhèn)期間只有討蠻一事可考。此后諸王相繼出任荊州刺史,但時間都不長。最終在此長期經(jīng)營的沈攸之(472-478年在任),也卷入到建康宗室的政治爭奪中,最終為蕭道成所殺。 在劉宋后期波譎云詭的政局中,凡據(jù)荊州起兵者,如劉義宣、沈攸之,皆以失敗告終。而荊州本地高僧在這兩次變亂中皆有不同程度的參與,這無疑是對荊州佛教的重大打擊。唯史料敘事頗為隱晦,需要作些分析。 其中最啟人疑竇的是求那跋陀羅在劉義宣梁山之敗前后的境遇。我認為他在劉義宣叛亂中扮演了比較重要的角色,被俘后引至建康,雖然外表位望優(yōu)渥,實則形同囚犯。相關記載見于慧皎《高僧傳》、僧祐《出三藏記集》、寶唱《名僧傳》。《名僧傳》全書已佚,幸賴日本平安時代僧人宗性《名僧傳抄》得以部分保存。節(jié)抄本恰好過錄了求那跋陀羅傳的全文,有不見于前面兩書的內容,彌足珍貴。 下面以《高僧傳》為主干,參以內外史籍,考證如下。 元嘉將末,譙王屢有怪夢。跋陀答云:“京都將有禍亂。”未及一年,元兇構逆。及孝建之初,譙王陰謀逆節(jié),跋陀顏容憂慘,未及發(fā)言。譙王問其故,跋陀諫爭懇切,乃流涕而出,曰:“必無所冀,貧道不容扈從?!弊S王以其物情所信,乃逼與俱下。 前文談到,求那跋陀羅之至荊州,是由于劉義宣之汲引。在辛寺十年間,一直受到義宣的供養(yǎng)。早在元嘉末年,太子劉劭殺害宋文帝釀成禍亂前夕,即為劉義宣謀主,具有相當?shù)恼蚊舾小τ趧⒘x宣起兵犯順,求那跋陀羅態(tài)度悲觀。宋、齊兩朝,京城僧人多隨刺史到任,托為方技神異,幫助府主運籌帷幄,求那跋陀羅無疑是這類人物。 《高僧傳》僅言“跋陀諫爭懇切”,《名僧傳》記載其中細節(jié):“義宣問曰:'法師何故謂弟子舉事不成?’答曰:'大王名義宣,當以義濟。今興兵犯從,非義也,何以能克?’”劉義宣決意反叛,是出于江州刺史臧質之慫恿?!睹畟鳌酚州d跋陀“過江洲,見臧質。質問曰:'法師觀弟子軍容何如?’答曰:'猶如聚墨耳。’”案,“聚墨”之喻見于《華嚴經(jīng)》,是比喻諸魔在如來所放光明照射下極易破散,跋陀在荊州屢講《華嚴經(jīng)》,想必知悉此語輕重。一則干犯義宣名諱,指斥其為不義之師,再則援引聚墨之喻,譏嘲江州軍隊為烏合之眾,很難相信此等是當時實錄,而很可能是事后自我掩飾之語。真實的情況只能是跋陀在荊州享有崇高的威望,以致義宣、臧質都要征詢他的意見。 梁山之敗,大艦轉迫,去岸懸遠,判無全濟。唯一心稱觀世音,手捉卭竹杖,投身江中。水齊至膝,以杖刺水,水流深駛。見一童子尋后而至,以手牽之。顧謂童子:“汝小兒何能度我?”怳忽之間,覺行十馀步,仍得上岸。即脫納衣,欲償童子,顧覓不見,舉身毛豎,方知神力焉。時王玄謨督軍梁山,世祖勅軍中得摩訶衍,善加料理,驛信送臺。俄而尋得,令舸送都。世祖即時引見,顧問委曲,曰:“企望日久,今始相遇。”跋陀曰:“既染釁戾,分當灰粉,今得接見,重荷生造?!眲葐柌⒄l為賊,答曰:“出家之人不預戎事,然張暢、宋靈秀等并見驅逼,貧道所明,但不圖宿緣,乃逢此事?!钡墼唬骸盁o所懼也?!笔侨談茸『筇霉┦┮挛铮o以人乘。 梁山是劉義宣、臧質聯(lián)軍與建康臺軍決戰(zhàn)所在。“大艦”,宋、元、明、宮諸本皆作“火艦”,《名僧傳》作“火欖”??肌端螘⒘x宣傳》:“(王)玄謨分遣游擊將軍垣護之、竟陵太守薛安都等出壘奮擊,大敗質軍,軍人一時投水。護之等因風縱火,焚其舟乘,風勢猛盛,煙焰覆江。義宣時屯西岸,延火燒營殆盡。諸將乘風火之勢,縱兵攻之,眾一時奔潰?!笨芍鳌盎鹋灐睘槭?。建康軍隊采取火攻,眼看著火的戰(zhàn)船迫近,跋陀也如軍士一般慌忙投水,可謂狼狽已極。至于觀音顯靈、童子接引云云,自然不足憑信。 孝武帝逼問求那跋陀羅作亂之同黨,跋陀申言“張暢、宋靈秀等并見驅逼”,竭力為己開解。對于劉義宣叛亂,他們或許并不支持,甚至有所抵制,但畢竟卷入了,也就并非無辜。張暢曾代叛軍草擬檄文。 跋陀自身所為,也有線索可尋?!陡呱畟鳌吩苹坭成朴诔獙В缒杲Y交臧質,“譙王鎮(zhèn)荊要與同行。后逆節(jié)還朝,于梁山設會。頃之譙王敗,璩還京”?;坭持餍信c東下,與跋陀行止完全一致。據(jù)此可知梁山之戰(zhàn)中,叛軍方面曾經(jīng)舉行齋會。慧璩以唱導僧身份尚得參與,跋陀既為“物情所信”,有理由相信他就是法會的主導。 跋陀等人雖免于罪責,然而從此后的境遇來看,孝武帝對其附逆的污點仍然十分忌刻。首先是閑談之際,“聊戲問曰:'念丞相不?’(跋陀)答曰:'受供十年,何可忘德?今從陛下乞愿,愿為丞相三年燒香?!燮嗳粦K容,義而許焉”。這當然不是隨意的問答。在齋會上,孝武帝也問慧璩:“今日之集何如梁山?”故意舊事重提,令其難堪,既是試探,也是敲打。 及中興寺成,勅令移住,為開三間房。后于東府燕會,王公畢集,勅見跋陀。時未及凈發(fā),白首皓然。世祖遙望,顧謂尚書謝莊曰:“摩訶衍聰明機解,但老期已至。朕試問之,其必悟人意也。”跋陀上階,因迎謂之曰:“摩訶衍不負遠來之意,但唯有一在。”即應聲答曰:“貧道遠歸帝京,垂三十載。天子恩遇,銜愧罔極。但七十老病,唯一死在?!钡奂纹錂C辯,勅近御而坐,舉朝屬目。 僧人除非實踐頭陀苦行,當以凈發(fā)為常儀。當此皇帝引見,跋陀竟而“未及凈發(fā),白首皓然”,頗感蹊蹺。張雪松認為求那跋陀羅在中興寺“開三間房”的境遇實為軟禁,不無可能。再看孝武帝的發(fā)問,實在暗藏機鋒,所謂“不負遠來之意”,自然是指之前數(shù)十年譯經(jīng)、弘法的事業(yè),而這里則提醒他,如今已是風燭殘年,唯有一死。跋陀也頓時領會,先行道破。大明七年(463),天下亢旱,孝武帝“請令祈雨,必使有感。如其無獲,不須相見”,更是步步緊逼。一年以后,孝武帝崩,明帝在位時期,境遇才有所改觀。 求那跋陀羅和慧璩,可以視作荊州僧人境遇的一個縮影,他們被脅迫卷入叛亂的事件中,被俘后解至建康,雖蒙原恕,但一直受到孝武帝的猜忌,晚景凄涼。宋齊之際的江陵玄暢,在沈攸之與蕭道成的斗爭中見機早作,也經(jīng)歷了一番曲折。前文談到,玄暢是元嘉末年來到荊州的,大明六年仍居長沙寺輔助譯經(jīng)?!陡型ㄤ洝酚涊d“荊州刺史沈悠之,初不信法,沙汰僧尼”,僅僅長沙一寺千有余僧,還俗者就有數(shù)百人。經(jīng)過玄暢巧妙勸說,事得休寢。吳興沈氏本是信奉天師道的家族,家族信仰對其施政方針常有影響。沈攸之此舉除個人信仰之外,恐怕還有軍事考慮。史載沈攸之到任荊州,延續(xù)了其在郢州的政策,以討蠻為名,大行征發(fā),為日后舉兵積聚實力,沙汰僧徒是常用的手段。 雖說沙汰一時停罷,但荊州的信仰環(huán)境急轉直下,僧尼四散?!侗惹鹉醾鳌酚涊d荊州尼慧緒一度避難下都。值得注意的是玄暢的反應: 迄宋之季年,乃飛舟遠舉,西適成都。初止大石寺,乃手畫作金剛密跡等十六神像。至升明三年,又游西界,觀矚岷嶺,乃于岷山郡北部廣陽縣界見齊后山,遂有終焉之志。仍倚巖傍谷,結草為菴。弟子法期見神人乘馬,著青單衣,繞山一匝,還示造塔之處。以齊建元元年四月二十三日,建剎立寺,名曰齊興。正是齊太祖受錫命之辰,天時人事,萬里懸合。 玄暢最終通過益州刺史傅琰,以向蕭道成報送祥瑞的極端方式,獲得了新任荊州刺史豫章王蕭嶷的重視,得以返回江陵,隨后引還京師。但歸附南齊皇室,可能并不是玄暢的唯一選擇,否則很難解釋他何以一則住錫成都,再則向更加偏遠的廣陽縣(今四川省茂縣西北)移動。這一位置正處于益州與吐谷渾連接的交通線上,而玄暢之師玄高曾在吐谷渾宣化,“內外敬奉,崇為國師”。玄暢東下荊州,“河南吐谷渾主遙心敬慕,乃馳騎數(shù)百迎于齊山。值已東赴,遂不相及”。綜合這些情況考慮,在齊后山停留,恐怕也有西奔吐谷渾的打算。 玄暢在江陵停留的時間應當不久,大概是在齊高帝蕭道成在位的建元年間(479-483)。史稱其與時任荊州僧正的僧慧并稱“黑衣二杰”,重登顯位。豫章王蕭嶷內任,繼任荊州刺史蕭子良和文惠太子累書征請,最終以老病之身來到建康,不久圓寂。 求那跋陀羅和玄暢先后在江陵布教,可以說是荊州佛教最為杰出的人物,晚年都終老建康。是后齊梁兩代,荊州本地佛教再無令人矚目的建樹,亦不復聞下游高僧遠來至此,相反,建康的輻射力漸強。這與齊梁建康佛教的學風轉變有關。 (二)建康監(jiān)視下的荊州佛教管窺 船山徹先生研究六朝佛典漢譯史,指出: 元嘉時期之后,入華譯經(jīng)僧遂絕,譯經(jīng)活動自五世紀后期遽減,確切理由至今未明。自南齊至梁初,唯有求那毘地、僧伽婆羅等人來華,譯經(jīng)僧屈指可數(shù)。五世紀后期至六世紀初期,南朝譯經(jīng)事業(yè)停滯不前,奉佛信仰卻未曾由盛轉衰。以舊譯經(jīng)典為基礎的佛書匯編,終于取代了譯經(jīng)活動。 這段觀察扼要地點明了齊梁佛教學術風氣的轉變,簡言之,晉宋時期的佛教以翻譯活動為中心,而齊梁兩代則是佛書整理編纂為中心。寫本搜聚自然以首都建康最具優(yōu)勢,筆者也曾撰文討論僧祐以定林上寺為中心建造經(jīng)藏的過程,在此不需重贅。只想補充一點,即佛書整理編纂事業(yè)樹立了首都建康對于地方僧團的知識權威,使建康僧官得以向地方頒布其所奠立的教團儀軌,這是前此未曾出現(xiàn)的局面。《出三藏記集》卷12《齊太宰竟陵文宣王法集錄》有“《會稽荊雍江郢講記》一卷”。李猛注意到《續(xù)高僧傳·慧超傳》云“永明中,竟陵王請智秀法師與諸學士隨方講授,西至樊、鄧”,推測智秀等人溯江而上,經(jīng)歷江、郢、荊、雍各州,并認為這與僧祐永明后期至會稽、三吳講律的活動相配合?!斗洝反藯l正是這次全國范圍的巡視、講法活動的記錄。 智秀西行講授的具體內容不詳,但從僧祐入三吳講律,重申受戒之法的記載來看,應當包含統(tǒng)一戒律的目的。《出三藏記集》卷5有《小乘迷學竺法度造異儀記》(并見《高僧傳·曇摩耶舍傳》附傳),是前文提到的祐賓僧人曇摩耶舍的弟子法度所造的一套儀軌。其說以小乘立場排斥大乘,不少細節(jié)在今本諸部廣律中也找不到依據(jù),這樣具有異端色彩的戒律實踐被僧祐、慧皎所批評,也在情理之中。本文在此不論其是非,只觀察其起源和實際的流通范圍。 曇摩耶舍在東晉隆安年間(397-401)抵達廣州白沙寺,為清信女張普明說經(jīng),這是他最早的一批信眾。義熙年間到長安,后秦弘始九年至十二年(407-410)譯出《舍利弗毗曇》?!昂竽嫌谓辏褂谛了?,大弘禪法”。元嘉中(424-453)返回西域。法度是外國商人竺婆勒之子,其父往來求利,久停廣州,他本人則出生南康郡,這是嶺南通達長江流域的贛水交通線上的重要節(jié)點。但據(jù)《高僧傳》,法度是在耶舍返回西域后開始傳播其新造律儀的,是則他師從曇摩耶舍學習戒律,不在嶺南,而應當是在其人最晚年,也就是江陵辛寺期間。 法度后來的信眾比丘尼丹陽尹顏竣(?-459)女法弘、交州刺史張牧(465年任職,471年卒)女普明,從其父輩的任官和卒年推測,大概是宋齊之際的人物。僧祐還說“京師數(shù)寺,遂塵異法,東境尼眾,亦時染此風”。所謂“東境”,自然是指會稽、三吳地區(qū)。 經(jīng)過以上分析,可知法度所造的“異儀”,是從江陵辛寺濫觴,影響及于建康乃至會稽、三吳地區(qū),時間綿延數(shù)十年之久。僧祐之所以能夠掌握這一異端實踐的源流和影響,當是永明年間全國范圍的巡行、講律活動的結果。 即此一端,不難窺見荊州佛教盛期之滲透力,但到了永明時期,建康僧官對地方僧團的監(jiān)察力度加大,這些實踐被作為異端加以排斥。與此相應,齊梁地方僧人到建康游學者絡繹不絕,荊襄地區(qū)也不例外。直到侯景之亂爆發(fā),建康佛教中心受到致命打擊,土崩瓦解,僧人流動的方向才出現(xiàn)了根本轉變。 四、余論 以上分四期考述六朝前期荊襄地域佛教的時代面貌,其大致線索已見本文引言。行文過程中,常常感到史料的局限:一則相關記載多集中于襄陽、江陵等通都大邑,至于山中僧寺、村落伽藍,則雖有零星材料,畢竟難于詳論;二則佛教文獻每以外在事跡為主,至若具體的學說、心路歷程之自白,則極難勾稽。此處從史料學的角度稍作檢討,以結此篇。 六朝佛教史的相關史料,主要是在齊梁之際編纂而成,而編纂事業(yè)的中心是首都建康。上文談到的《法度造異儀記》,是建康僧官檢括地方的記錄?!冻鋈赜浖分兴招场Ⅱ暗热俗髌?,也與蕭子良任荊州刺史時的活動有關?;垧ㄊ菚蜗樗律砟暝綇]山,其對僧祐、寶唱作品所增益者,據(jù)其《與王曼穎書》所開列書目,主要利用浙東地區(qū)的僧傳以及建康周邊諸僧人碑志,涉及荊襄地區(qū)的只有庾仲雍《荊州記》一種。地方撰述的闕失造成地域性佛教群體的失語,這是研討六朝地方佛教史的困難所在。 在這個背景下,道宣作品因其相當部分的記載是以實地踏查所得的傳聞、碑志為基礎,尤其值得重視。藤善真澄先生指出,道宣《凈心誡觀法》前序云“時在隨州興唐伽藍,夏安居撰”,即是道宣曾至荊襄地區(qū)的明證。又前引《律相感通傳》云“余與慈恩寺嵩法師交故積年,其人即河東寺云法師下之學士也”,考《續(xù)高僧傳》,羅云先后居江陵上明東寺(即河東寺)、龍泉寺。龍泉寺慧哲有弟子惠嵩,“今住京都,頻揚講說”,是知道宣在長安也有來自荊襄本地的信息來源。本文幾度采信道宣《感通錄》逸出《高僧傳》的記載,其原因在此。 至于佛教內面作品的探求,顯得尤其艱難。本文利用的只有習鑿齒《與釋道安書》、《目連問戒律中五百輕重事》及石刻數(shù)種而已。然而大藏經(jīng)中尚有數(shù)十種六朝成立的漢地撰述,一些失譯經(jīng)典也不排除有本土增飾的痕跡。本文對六朝荊襄地域佛教史實性的勾勒,是否有助于探求這些匿名作品的成立時地,藉以觀察特定學說的地域展開?是為本文寄意所在。 *注釋詳見原文 排版編輯:劉雪婷 審校:王瑞、崔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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