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上海的老閘北,有一條小馬路,叫天通庵路。地段?偏遠(yuǎn),冷落僻靜。 傳說?,這里先前有一座尼姑庵,名叫“天通庵”,尼姑庵很?小,只有一位師傅。師傅?出身名門?,算是?大家閨秀,卻?被父母?逼婚富家而離家出走,到天通庵里廂?剃度?安身修行。據(jù)說講?,自從師傅來到了天通庵,因為?師傅長相俊秀,經(jīng)文高深,庵內(nèi)香火就日漸??旺盛?,天通庵慢慢地?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寺廟。 歲月流逝,隨著師傅年長、圓寂,尼姑庵慢慢破敗了,消失了。后來再也找不見“天通庵”的蹤影,僅留下了因天通庵?而得名的天通庵路。 天通庵路上,房屋?比較?破舊,高高低低?,齒牙交錯,斑駁陸離?,不?成氣候??。 天通痷路?的?路面是用花崗巖碎石鋪成,上海人俗稱“彈格路”?!皬椄衤贰笔歉F人走的路,小開?、老板?穿的三節(jié)頭硬底?皮鞋走上去容易崴腳,小姐穿高跟鞋走上去會嵌后跟,摜跟頭。沒有特別的情況,在“彈格路”上,走得最多的是穿著自家姆媽做的布底圓口布鞋,或者光腳拖著的“木拖板”?,再或者干脆是光?腳,上海人叫“赤腳”。 路?兩邊?,店鋪也?老?少?,隔?老長?一段路?,才有?個?把?煙紙店?,煙紙店?通常?一開間?門面?,隔著?玻璃?柜臺?坐一個?頭?戴?羅宋?帽、身?穿?對襟?衫??的“?老板“,?賣?賣?肥皂?草紙香煙?糖果???;蛘邥?有?個把?醬油?作坊?,門面?是?白?墻頭?,門?上頭?塑?一個?老?老?大的???“醬?”字?,里?廂?光線?幽暗?,擺著?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賣賣?油鹽醬醋?。而?奢侈?一點?的?店鋪?就?少有?可見?了?。 沒有特別的情況,路上也很少看到三輪車,三輪車在當(dāng)時畢竟是有點銅鈿的人家才坐得起的交通工具。住?在?天通痷路?上?的人?出行基本是靠“11”路。 天通庵路是上海人?講?的“下三角”,是窮人家?住的地方。 今早,天通庵路有點特別了,來了一部三輪車,三輪車上坐了一位腳穿高跟鞋、身穿人字?呢大衣,頭頸?里?圍根?真絲?圍巾?的女人。女人挺腰直背地坐在三輪車上,沒施粉黛,面色略顯蒼白,微閉雙眼,仿如沉浸在傷感的沉思中。伊就是李鶯鶯。 三輪車在“彈格路”上顛顛簸簸,搖搖晃晃地走著,不久,拐向了一條弄堂,弄堂口的右邊墻頭?上,一人多?高的地方,有一塊藍(lán)底白字的號碼牌,號牌?已經(jīng)?斑駁?,號碼牌上的?字?倒?還?可以?看得清?,標(biāo)著:401弄。 李鶯鶯抬眼凝視著號碼牌,眼圈紅了,眼內(nèi)含起了淚花。這里曾度過了李鶯鶯最艱苦的學(xué)生時代,也是從這里汲取了“初戀”的雨露?!俺鯌佟钡臉涿鐓s沒等長成參天大樹,就被掐死了,枯萎了,如今已化為了有點苦澀的記憶。 李鶯鶯嘆了口氣。移開了視線,隨著三輪車的前行,朝弄堂里看去。曾經(jīng)是多少?熟悉的弄堂,有老多?老?多難忘的過往?。 弄堂蠻長的,弄堂的一邊是圍墻,黑黢黢?的?一長?溜?,圍墻里廂?,是?李鶯鶯讀?過?書?的?小學(xué),坐在同桌的寶寶總是說:“給我看看答案嘛!”“不給,功課自己做?!薄安豢淳筒豢矗疫€怕做不來?今早就做給儂看看?!奥曇艉孟襁€是在耳朵?邊?頭?。卻已經(jīng)回不去了,成了遙遠(yuǎn)的回音。 李鶯鶯的爺?老頭子?解放前?是?老板?,解放了?,奸商?脾氣?還?沒有?改掉?,抗美援朝?的?物質(zhì)?也敢?偷工減料?,就?吃了官司,伊?姆媽趁機?就?跟相好?跑了,李鶯鶯就?幾乎成了孤兒。富親眷看到李鶯鶯,像是看到了一個累贅,就像?逃避?瘟神?一樣避開?李鶯鶯??,唯恐?受?到??牽連。李鶯鶯被寄養(yǎng)到了老?閘北窮親眷的?屋里廂。不過窮親戚屋里是行散養(yǎng)小囡的,對李鶯鶯不管不顧,一頓飽,一頓饑,常常在??饑寒交迫?中?勉強度日。 在跟寶寶在一只班級里讀書的辰光,因為有了寶寶,在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日子里,李鶯鶯感受到了寶寶的?真誠和友情。 寶寶?的?媽媽?上班?前頭?總歸?留?好?一碗?泡飯?,兩塊?醬?蘿卜,讓?寶寶?當(dāng)?中飯??。只要有一碗泡飯,寶寶?就會?與李鶯鶯一人半碗,哪怕?只有一口泡飯也會與李鶯鶯一人半口,在真誠和友情之中,兩個人度過了無憂無愁的學(xué)生歲月,只要跟寶寶一道做做功課,一道對對詩歌,兩個人講講?笑笑?,打打?鬧鬧?,就?不?覺得?困苦?和?憂愁。有辰光?,寶寶?姆媽?上班?前頭給?寶寶??留?下?一顆?太妃?糖?,彌足珍貴?的?太妃糖?,寶寶?也???一咬?兩半?,朝李鶯鶯?笑一笑,給?李鶯鶯??遞?過?去?半顆?,兩人?嘴巴?里?含?著?糖果??,吮吸?著?甜?咪道?,像?上?了天堂?。 兩個?人?也會?有?默默無語的辰光,相對而坐,互看著?,默思著,遙想著。突然?不明就里地相視一笑,甚至還會有笑出聲音來的?辰光?。 寶寶是男小囡,男小囡對男女事體懂得晚,只曉得一個“開心”,哪能又快又好地做好功課就開心,哪能舞天野?地地白相就開心,哪能不被姆媽吃“毛栗子”就開心。碰到難題有李鶯鶯的幫忙?,在老師的門前頭好交差就開心,這?就是?男小囡?的?生活?。 李鶯鶯是女小囡,就不一樣了,只要兩個人在一道,只要寶寶對伊好一點,李鶯鶯?心里廂就會像有只小鹿跳動起來。就會?叫關(guān)?辰光?看牢?寶寶?,發(fā)呆?。還會莫名其妙?地問一句?:“寶寶?,儂將來長大了,要討老婆伐?”“當(dāng)然要討?!薄耙獙ど度俗隼掀拧!睂殞毾胍矝]有想,就講:“儂呀?!崩铤L鶯面孔馬上會漲得通紅。從今往后,就想兩個人更加粘了一道。 上?體育?課?,男女?同學(xué)?分開?,兩個人不能單獨在一起的辰光,李鶯鶯心?里就會?空落落起來,就想看到寶寶,就會在人堆的縫隙里,去尋找寶寶的影蹤,尋到了,看見了,心?就會?像?一條?船?靠?岸?了?,才會心安了,太平了。否則?,就會落脫了魂一樣。 隨著辰光?的?推移?,李鶯鶯?曉得了,明白了,這就是初戀,一個?少女?的?初戀?…… 三輪車朝弄堂深處走去。 弄堂的另一面的?圍墻??也?還在?,圍墻?上?有?一?扇?大鐵門?,大鐵門?里?廂??是商務(wù)印書館的印刷車間。寶寶?經(jīng)常?領(lǐng)?李鶯鶯?到?大鐵門?前頭?,跟?李鶯鶯?講?;“我要?去?進去?尋寶?了?”。李鶯鶯?就會?一把?拖牢?寶寶?,講?:“不要?去?,我?怕?。” 車間里的垃圾箱里每天總歸有好多裁下來?丟棄的邊角料紙片,可以用來做作業(yè)、打草稿。對于沒有鈔票買學(xué)習(xí)用品的小學(xué)生來講,這些邊角料紙片是?不可多得的財富。等圍墻里的工人下班走后,寶寶就會爬上黑漆大門,翻過大鉄門,去垃圾箱里尋寶?了?。每次看著寶寶翻鐵門時,懸在高高的鐵門上方,李鶯鶯都會心驚肉跳起來,幾乎要把眼睛蒙起來,幾乎要驚叫起來,不敢再看下去…… 當(dāng)寶寶口袋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紙片,立到了李鶯鶯?面前頭的辰光,伊李鶯鶯?又會開心得連蹦帶跳,他們又有了一筆財富。寶寶也會把一多半的邊角料紙片塞給李鶯鶯,因為李鶯鶯每天喜歡做好多好多功課,還要抄寫好多好多的詩歌,李鶯鶯?歡喜?詩歌?,少女?的?初戀?就?像?詩歌一樣?美妙??。 有人?講?,初戀是甜蜜的,像蜜糖?。 不過,有叫關(guān)人的初戀雖然轟轟烈烈,但也常常是匆匆而過,就像初春的白玉蘭,可以一夜功夫,開得滿樹滿枝,滿眼潔白無瑕,引人奪目。一?轉(zhuǎn)眼,又是一夜功夫,大風(fēng)?吹過?,滿地的落花,像煞一夜冬雪,白了大地,頗有幾分寒意…… 當(dāng)李鶯鶯?的?父親吃好官司回到上海,在國外的財產(chǎn)在富親眷的經(jīng)營下,變成了兌換券,回到了上海,回到了父親的手里廂,父親底氣又足了,腰板又挺了,老板的腔調(diào)又回來了。李鶯鶯被父親轉(zhuǎn)回到“上只角”去讀書了,李鶯鶯又恢復(fù)了富家小姐的身份,又成為了屋里的掌上明珠。 要離開寶寶了,李鶯鶯哭過,鬧過,開誠布公跟父親講過自家的初戀之珍貴。父親只?用?一句“窮赤佬算啥?!”就把?李鶯鶯?的?初戀?給踐踏了。 李鶯鶯還?跟?父親?講過,是?寶寶?的?泡飯?讓自家?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沒法忘記。父親又用一句“我還伊一桌酒水銅鈿,哪能?!”就把?李鶯鶯?的?感恩之情??給?打發(fā)過去了。 李鶯鶯溜出去過,被父親抓了回來,關(guān)了起來…… 李鶯鶯是?不會?死心的?,伊相信自己會長大,會有獨立的辰光,伊也相信寶寶跟自家?一樣。一定會在鵲橋的另一頭等著伊。總會有鵲橋相會的一天。 李鶯鶯對初戀是執(zhí)著的,在碰到磨難,遇到阻礙,依舊把那份初戀和?溫情藏進在了心里,用心、用血去久久地孕育著,撫養(yǎng)著,讓她?在心靈深處生根發(fā)芽,慢慢地長成愛情的參天大樹。伊已經(jīng)認(rèn)定了初戀的愛就是一生的愛,一生的追?求。 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李鶯鶯離開上海出去讀大學(xué)的辰光,寶寶到北站去送別的?辰光?,還是眼睛里含著眼淚水,一副依依不舍的腔調(diào),別后也鴻雁頻繁。叫?李鶯鶯隨便哪能也沒有想到的?是?,過了?沒有多少辰光,寫出去的信,回復(fù)一天比一天少了,回信的字?jǐn)?shù)也一天比一天少了。終于有一天,寫出去的信再也不見回復(fù)了,再到后來,信就退了回來,退回來的信上頭還敲了“查無此人”的圖章。 李鶯鶯感到心痛了…… 大學(xué)畢業(yè)回上海了,李鶯鶯火急火燎的趕到寶寶的住地,寶寶搬場了,已經(jīng)不知了去向。 李鶯鶯頓時絕望了…… 其實并不是寶寶絕情,要疏遠(yuǎn)李鶯鶯。是因為李鶯鶯的父親在從中作梗,就像古裝戲里廂講到的,老丈人活生生拆散了一對鴛鴦。 寶寶送走李鶯鶯去上大學(xué)后,汪家就被寶寶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弄得一籌莫展。寶寶?伊?媽媽?把屋里值銅鈿的東西,能當(dāng)?shù)亩?當(dāng)了,親眷朋友之間能借的也借了,就是湊不齊讀書的鈔票。汪家好婆眼淚汪汪地跟寶寶講:“姆媽實在沒有辦法了?!?/p> 正當(dāng)寶寶準(zhǔn)備放棄去讀?大學(xué)的?念頭時?,李鶯鶯的父親來了。 李鶯鶯的父親看上去,是一副和藹可親的長者腔調(diào),噓寒問暖,關(guān)心有加。當(dāng)寶寶曉得李鶯鶯的父親是來幫助自家的,肯伸出援助之手,幫寶寶去讀大學(xué)的辰光,寶寶激動得感激涕零,簡直要朝李鶯鶯的父親磕頭跪拜了。然而,叫?寶寶隨便哪能也想不到的?是?,李鶯鶯的父親的援助之手是要寶寶付出代價的,代價就是,從今往后再也不見李鶯鶯。 在寶寶一陣錯愕之間,李鶯鶯的父親走了,留下了一句閑話:“小伙子,好好叫想想,想通了就來尋我,我會幫儂的。” 寶寶看著李鶯鶯的父親走遠(yuǎn)去,伊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讓寶寶陷入了痛苦的糾結(jié),伊覺得就像頭頸骨上被套上了一根?絞索,絞索的另一頭已經(jīng)懸掛到了梁上,唯一可以救命的就是可以?墊到?腳下頭?的一?疊鈔票——那疊李鶯鶯的父親愿意送來的鈔票,可以讓寶寶如愿實現(xiàn)讀大學(xué)的夢想,可以讓汪家改變命運。一旦李鶯鶯的父親抽走那疊鈔票,絞索就要收緊…… 寶寶下意識地?fù)崦艘幌伦约?的?頭頸骨,好像?真的?感覺到了頭頸骨上的疼痛…… 寶寶耳朵?邊?又?響??起?了?伊?姆媽?含著淚跟寶寶講的?閑話?:“寶寶要?爭氣?,汪家門就靠儂翻身了?!?/p> 寶寶?痛苦,寶寶?掙扎,寶寶終于去尋李鶯鶯的父親了…… 商務(wù)?印書?館?印刷?車間?的?鐵門如今依舊。而寶寶已不知去向,伊輕輕地叫了聲寶寶的名字,聲音在空寂的弄堂里漂浮了一下,消散了去…… 三輪車走過長長的弄堂,在釘著“7”號門牌的墻籬笆竹門前停住了,李鶯鶯下了車,付了車費,車夫把兩個皮箱從車上搬了下來,放到李鶯鶯的身旁,走了。三輪車“叮叮哐哐”的聲音,慢慢地遠(yuǎn)去,消失。 李鶯鶯在墻籬笆的竹門前長久地站立著,像一座雕像,一動不動。唯有胸部深沉地起伏著…… 李鶯鶯徹底離開了原先?的家,那個?富有?的?家?。 原本?,李鶯鶯還相信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李鶯鶯堅信“愛情”的崇高,相信愛情堅貞的力量。意思是人定勝天,做個?唯物主義者。 人定勝天哪能那么容易?結(jié)果路一走得很艱辛。 因為,雖然自從有了人類,就有了愛情,愛情是人類命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關(guān)乎人的一生禍福,容不得有半點馬虎,如有閃失,一世人生就會完結(jié)。但是,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恰恰是不允許講愛情的,尤其是女人的愛情,都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所謂婚姻中被埋葬了。當(dāng)事人是沒有資格掌握自家“愛情命運”的。但凡對愛情有點真誠的精神,對于愛情有點追求,想經(jīng)營經(jīng)營“愛情”的人都未必有好下場。比方講《西廂記》里的鶯鶯,比方講《紅樓夢》里的林黛玉,無不是以悲劇而告終。所以,在古代文化中,流傳下來有關(guān)愛情的詩歌都是悲悲切切,肝腸寸斷,悲劇性的。 現(xiàn)在,雖然時代不同了,李鶯鶯對愛情也是真誠的,也想認(rèn)真地?經(jīng)營“愛情”。而愛情卻給李鶯鶯帶來的還是精神的傷痛,還是心在?流血,李鶯鶯想不通,也弄不清楚,李鶯鶯當(dāng)然要痛不欲生。 就在李鶯鶯痛不欲生的辰光,李鶯鶯的家里來了一個客人,李鶯鶯的父親跟李鶯鶯介紹說:“家里來了個親戚。是?南洋?回來?探親?的??!?/p> 親戚是富家子弟,年輕有錢。相貌堂堂?,溫文爾雅?,不失禮儀,時常陪同李鶯鶯父女出入禮儀場合,那里有音樂,有話劇,有談笑風(fēng)生的小型聚會,有讓人心曠神怡的原野,有?讓人?目不暇接?的?山水?峻嶺?……林林總總,給原本死氣沉沉的家?guī)砹松鷼狻?/p> 一段時間后,李鶯鶯的父親對李鶯鶯講了:“鶯鶯啊,你也該想想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李鶯鶯不響了,李鶯鶯曉得了父親的心思。李鶯鶯還是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應(yīng)該的禮貌,應(yīng)該?的?禮儀?后,就躲進了自家的房間,躲進了自家的小?天地里,李鶯鶯對初戀的執(zhí)著,甚至可以說對初戀的執(zhí)拗,使伊愛情的心扉再也無法向別的男人打開,李鶯鶯的心里始終裝著初戀?,夠了。 親戚終于要回去了,李鶯鶯的父親請了一個廚師,在屋里搞了一個隆重的送行晚宴。吃到一半的時候,李鶯鶯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覺得頭暈了起來,就跟父親說想休息了。父親表現(xiàn)出有點意外的通情達(dá)理,笑笑說:“好好,就早點休息?!?/p> 李鶯鶯回到房間,就睡意朦朧了,連衣裳也來不及?脫,就?美美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睡夢間覺得有人來了?,卻覺得渾身綿軟無力,在夢境中,沒法醒來,睡夢的甜蜜,讓伊覺得好像是寶寶來了,李鶯鶯近一段辰光,時常會夢到和寶寶的相會。一股細(xì)細(xì)的氣息在耳垂邊廝磨,親柔細(xì)微……好像被撫摸著的?柔情?,李鶯鶯一陣羞澀的酥軟……李鶯鶯奇怪怎么會有這種從來沒有的夢境,想驚醒。卻愈加的綿軟… 父親滿以為李家門的一樁滿意的婚姻總算成功了,還準(zhǔn)備為李鶯鶯辦一場像模像樣的婚禮。父親想攀上這門親事是夢寐以求的事體,因為這位年輕人的家里是馬來西亞的富商,只要一結(jié)婚,李鶯鶯就搭上了達(dá)官貴人的車,從此就可以榮華富貴,李家也就可以跟著一起榮耀起來…… 當(dāng)父親出現(xiàn)在李鶯鶯面前的辰光,是一如既往的柔情體貼,柔聲細(xì)語地跟李鶯鶯講:“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家丑可不可?外?揚,我?guī)湍銈兓I備婚禮,要搞一個上海灘上也拿得出手的婚禮……” 李鶯鶯感到渾身一陣戰(zhàn)栗,李鶯鶯抬起頭,看向父親,看到的竟是一個陌生人,陌生得可怕。原來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在陷害自己,李鶯鶯恨“欺騙”,恨“陷害”,恨這個唯利是圖的家。但,此刻,李鶯鶯沒有了流淚,沒有了吼叫,更沒有了痛心疾首,唯有的是,要離開這個根本不屬于自己的家,要離開這個不能算父親的父親,要離開這個不公的人世…… 李鶯鶯?的?父親?萬萬沒有想到,李鶯鶯寧死不從。已經(jīng)整整七天了,李鶯鶯沒有哭,沒有鬧,不聲不響地把自家關(guān)進了房間,不開門,不見人,不吃不喝,一副要把自家餓死的腔調(diào)。 父親幾乎天天都在李鶯鶯的房門口,苦口婆心地勸說著。 又是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父親再一次來到李鶯鶯的房門口,隔著門板,用滿懷父愛的慈祥聲音和李鶯鶯講:“鶯鶯啊,爹爹是一番苦心啊。完全是為了儂?!备赣H的這句話已經(jīng)講了無數(shù)遍了。房間里還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父親的心一陣陣抽緊起來。父親畢竟是愛女兒的,把女兒逼到了絕境,等于把自己也逼進了絕境。父親感到了心疼。伊輕輕敲了敲門又講:“爹爹這副老骨頭還有幾年活頭?儂格日子還長著呢。儂要為自家多多想想。”房間里依舊沒有一點聲音。父親心如刀絞起來,再講:“千不該萬不該,爹爹不該做糊涂的事體,爹爹曉得儂恨爹爹,爹爹錯了。”李鶯鶯的房間里還是沒有一點聲音。父親額骨頭上冒出了一片冷汗。 李鶯鶯的父親已經(jīng)陷落在深深的懊悔之中。七天來,父親一天比一天懊悔,懊悔作為一個父親把親生女兒給葬送了,李父悔恨自己的糊涂、悔恨自己太貪財了,悔恨自家鉆進了銅鈿眼子里爬不出來,在害女兒,也在害自己。萬一女兒有個三長兩短……李父不敢想下去了,李父周身戰(zhàn)栗著,哽噎了,用有點顫抖的聲音講:“爹爹老糊涂了,做錯了事體,爹爹知錯了,爹爹給儂跪下,爹爹認(rèn)錯了……”說著,“撲通”一下,聲音老老響,真的跪倒在了李鶯鶯的房門口頭。 李鶯鶯的房間里有了聲響,門開了,跪在門口的父親看見了,女兒經(jīng)過七天七夜的生死抉擇,終于開門出來了,無聲無息的整整七天,不吃不喝的整整七天,如今,女兒還是活生生的女兒。心里禁不住一喜,忍不住老淚橫流,趕緊想起身迎上去,想給女兒一個擁抱…… 可是,李鶯鶯提著兩只皮箱走出了房門,逕自朝大門口走去。就像沒有看見跪著的父親。 父親一愣,明白了李鶯鶯要出走了,心又一下子抽緊了,扭身要拉住李鶯鶯,李鶯鶯從伊的手邊劃過而去,父親想拉住李鶯鶯手里提著的皮箱。無奈年歲經(jīng)不住苦熬,扭身間,翻倒在了地上。 李鶯鶯回頭了,看了父親一眼,心一酸,頓了一頓,心軟了,想回轉(zhuǎn)身去,一瞬間,又閃現(xiàn)了魔鬼壓在身上的惡心,李鶯鶯壓住了心軟,咬了咬牙,依舊回轉(zhuǎn)身,提著皮箱徑直走向了大門。 父親趴在地上來不及起身,仰著頭,舉起手叫著:“鶯鶯……”一聲絕望而又凄厲的叫聲驚動整幢房子。 李鶯鶯還是走出了家門,走下了臺階,毅然決然地消失在漆黑一團的夜色之中,李鶯鶯心思已決,再也不回這個家了,心里再也沒有這個父親了。 李鶯鶯經(jīng)過七天的左思右想,選擇了天通庵路作為自家的安生之地。李鶯鶯覺得自家與傳說中“天通庵”的庵主有著相同的遭遇,盡管天通庵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但相傳中的庵主讓李鶯鶯可以找到了心靈想通的慰藉,這條以“天通庵”命名的天通庵路,足夠讓伊有勇氣在這里潛心修學(xué),度過自己再也不會有愛情的人生,伊也注定不會再懷戀人生的愛情了。 李鶯鶯拉開墻籬笆的竹門。提起皮箱走進墻籬笆,朝兩間平房走去。這里將是李鶯鶯的家了。 墻籬笆圍著的是兩間平房,原先是李家做營造生意時堆料的倉庫。李父去吃官司的那一陣。李家的一個窮親眷借住此地,以作為收留童年李鶯鶯的交換條件。 如今,人去屋空,眼門前的墻籬笆已經(jīng)七零八落,平房也破舊不堪,木板的墻壁,經(jīng)風(fēng)雪,過雨露,顯出了老朽開裂,紅瓦的屋頂也有多處破碎,再也擋不住雨天的滲水。 李鶯鶯連自家也不能相信,一個弱弱的女子,一個儒雅的文人,竟然能脫下了高跟鞋,能脫去呢大衣,挽起雙袖,以驚人的毅力、非凡的手藝,用了整整一個月的辰光,把兩間平房打造成了白墻紅瓦的木屋,伊自覺典雅舒適,賞心悅目。 李鶯鶯終于有了自己喜歡的家,有了從此可以潛心于學(xué)問的居所。李鶯鶯靜靜地在木屋里坐了老長老長辰光,讓自己平靜平靜。然后打開皮箱,拿出了一疊疊的文稿,堆到了書桌上,看到堆滿書桌的文稿,長長舒一口氣,露出了長久以來未曾有過地的笑臉,笑得暢快淋漓。伊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然而天不遂心,磨難卻接踵而來。 李鶯鶯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當(dāng)伊被確認(rèn)懷孕的辰光,簡直如同五雷轟頂,全身都顫抖了起來,伊痛恨使伊懷孕的魔怪,也痛恨自己懷上了魔怪的種子……伊痛哭著,狂喊著,拼命地捶打著自己的肚子,如同末日已經(jīng)來臨,連最心愛的書稿也都被伊統(tǒng)統(tǒng)掀翻在地,人就像已經(jīng)發(fā)了瘋一般,人就像要迎著死亡而去的模樣。 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捶打了多久。伊哭累了,伊捶累了,伊擦干了眼淚,伊穿上衣服,伊朝醫(yī)院走去。伊要徹底切除魔怪在伊身上留下的惡果。 醫(yī)院里,李鶯鶯一臉蒼白地坐在了醫(yī)生的面前,等待醫(yī)生的判決。 醫(yī)生說:“你丈夫的姓名?!?/p> ?!李鶯鶯沒法回答。 醫(yī)生又說:“出示你們的結(jié)婚證?!?/p> ?!李鶯鶯依舊沒法回答。 醫(yī)生收起了鋼筆,合攏了記事本。探詢地看著李鶯鶯,好長辰光的看著,好長辰光的探尋,醫(yī)生明白了李鶯鶯的處境,醫(yī)生也同情李鶯鶯的處境,但醫(yī)生嘆了口氣,講:“我愛莫能助,不能幫儂做手術(shù)?!?/p> 在那個年代,沒有合法的婚姻,沒有合法的丈夫,是不能做流產(chǎn)手術(shù)的。醫(yī)生給了李鶯鶯一個歉意的神情,離開了問詢窗口。留下李鶯鶯滿含絕望的神情,面對著大玻璃上的空洞,房間里的燈關(guān)息了,從空洞望進去,幽深得像一個無底的深洞,想要吞吃掉伊魂靈的深洞。伊想哭,卻沒有眼淚,伊想喊叫,也沒有勇氣在大庭廣眾的面前發(fā)飆。伊木然地起身,雙腳如同踏著云團,綿軟無著落地走著,人如同漂浮一般,一切都變得虛幻紛亂…… 該回去了,該承受魔怪強加給伊的罪惡的種子,該讓罪惡的種子在自家的身體里發(fā)芽成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如何回到了自己親手壘起來的木屋里,伊感到渾身無力,茫然四顧,已經(jīng)沒有勇氣去面對已經(jīng)憧憬著的,就要重新開始的生活。伊感覺到腹腔中罪惡的種子正在吸著自己的血,吃著自己肉,在膨脹著,膨脹著,膨脹著,伊想不通,難道注定要與魔鬼的種子共存?注定要用自己的血和肉去喂養(yǎng)這個魔鬼的種子嗎?李鶯鶯覺得天道太不公平了,太讓人無望了……李鶯鶯渾身一陣癱軟,倒到了地上,伊無力地躺著,閉上了雙眼,伊真希望就這樣永遠(yuǎn)地躺著,永遠(yuǎn)不要睜開眼睛,永遠(yuǎn)離開這個讓伊浸沒在恥辱中的世界…… 書桌邊沿上還有一疊書稿,突然跌落下來,正砸在伊的面孔上,伊一驚,伊一骨碌坐了起來,環(huán)顧著,想弄清發(fā)生了什么。當(dāng)伊看到滿屋里被自己掀翻在地的書稿,心一震,這是伊的多年的心血,這是伊在這個世界唯一的依戀,這是唯一可以成為伊有勇氣面對未來的支撐,這是伊活下去的寄托……李鶯鶯似乎清醒了,伊開始小心翼翼地收拾起書稿,小心地拂去書稿上粘著的塵灰,如同給嬰兒洗澡一般的小心,伊把收拾起來的書稿又放回到了書桌上,伊慢慢坐回到了書桌前,面對著書稿。好一會,死去般的心又一點一點有了生氣,嘗試著再一次拿起了筆,投向了書稿,伊的勇氣似乎回來了,自己又可以沉進學(xué)問的海洋了,伊要在學(xué)問的海洋里暢游,以忘卻所有痛苦的磨難…… (未完待續(x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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