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我有了時間與心境，總算把收在書柜里多年的曹雪芹之《紅樓夢》翻出來細讀了一遍——不怕諸君笑話，雖然自謂是中國小說與傳統(tǒng)文化的愛好者，此前對曹雪芹的《紅樓夢》卻連一遍也沒有讀完過，似乎這部書原來并不很引起我的閱讀興趣——近期居然花光了大約一個月內(nèi)的空閑時間，細細地讀完了！讀完又心有不甘，忽想起劉心武先生原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欄目專門講過《揭秘〈紅樓夢〉》，當時斷斷續(xù)續(xù)聽過幾講，估計應該有書發(fā)行了。上網(wǎng)一搜，果然有，趕忙又下載來讀，這才算過足了一把癮。

    為什么一定要強調(diào)是曹雪芹之《紅樓夢》呢？好像還有別人寫的《紅樓夢》似的。沒錯，那還真有，現(xiàn)在通行的120回的《紅樓夢》，后面的40回可不是曹雪芹寫的——以前還只是聽說如此，人云亦云——這次細讀前80回之后，我也可以很堅定地說，那后40回確實不是曹雪芹寫的，前后意味差距太大，以至于我讀到第82回就讀不下去了，所以必須說明這次讀完的是曹雪芹之《紅樓夢》，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讀完了現(xiàn)在傳世的、不完整的曹雪芹之《紅樓夢》，不能含糊。

    張愛玲曾說，人生有三大恨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未完。她是十里洋場真名士，不像我等鄉(xiāng)下人，對于鰣魚、海棠什么的一概無感，現(xiàn)在有了細致的《紅樓》閱讀體驗后，終于與她產(chǎn)生了一點共鳴，“《紅樓》未完”果真是一大恨事！

    劉心武先生說，據(jù)紅學家們的考證，曹雪芹大體上是把《紅樓夢》都寫完了的，應該共有108回，還沒來得及潤色完善就撒手人寰了，沒有印刷，也沒地方發(fā)表，最最可恨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80回之后的28回手稿竟然“被借閱者迷失”（這個借閱者可真是中華文化史的千古罪人）！于是只剩下這前80回，全靠親友們手抄傳閱，流傳下來若干版本。后來又有書商請人續(xù)到120回，印刷通行于世，估計書商當時狠賺了一筆銀子，曹雪芹與他的家人可是一分錢稿費都沒有拿到。

    書與作者的命運多舛，書里的故事更是悲劇。魯迅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壞給人看。曹雪芹正是這樣寫故事的，他如此用心地把那些人物與時光寫得如此美好，卻又如此狠心地將她們逐一拆散毀壞?，F(xiàn)在流傳的80回里雖然還看不到這樣的大悲劇結(jié)尾，但是已經(jīng)完全能感受到那“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味道，已經(jīng)能清晰地聽到命運的惡狼步步逼近的喘息了。

    照我看，這部《紅樓夢》是任誰也無法續(xù)的了。曹雪芹寫的并非只是寶黛的愛情故事，他寫的是獨一無二的人生閱歷、包羅萬象的時代畫卷、匯集大成的傳統(tǒng)文化、看盡興衰的命運感慨，試問，這些東西有誰能續(xù)得上？他寫的那些人、那些景、那些事，都在他腦子里心尖上，都有一個現(xiàn)成的原型在那里，他只需要如實描摹略加變幻，就都活跳跳的躍然紙上了，這完全不是他人憑想象、憑考證可以續(xù)貂的。

    照我看，這樣一部大悲劇，竟還是沒有結(jié)尾的好。正如深夜入了一個噩夢里，那最好是趕緊地醒來，永遠都不要去追尋那噩夢的結(jié)局。就這樣將就著讀吧，好歹在前80回里，十二正釵還只死了一個秦可卿，副釵里頭要緊的還只歿了一個晴雯，那個人間仙境一般的大觀園才剛過完第三個中秋，還不曾“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

    至于劉心武先生的《揭秘〈紅樓夢〉》，倒是頗可以增添對于曹雪芹之原著的閱讀興趣。七十年代出生的讀者應該對劉先生都不陌生，他本來就是著名小說家，在前輩紅學家的成果基礎上，花了大力氣去考證分析《紅樓夢》的人物與故事原型。他的探佚用了推理小說一般的講敘方式，抽絲剝繭般地分析了秦可卿、元春、賈母、賈政等諸多人物原型，甚至還寫出了后28回的回目與故事梗概，既彌補了我讀前80回的一些遺憾，又不至于像曹雪芹的筆墨那般惹人傷感，正好是這部殘缺的奇書的絕配。

    都說“少不讀《紅樓》”，原來，并非年少時不能讀，而是讀不懂。如今我竟略微讀出些滋味來，可見已是真有些年紀的人了，一笑。

2023.5.于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