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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是“看見最初500米”mapping工作坊最后一篇文章了。作為工作坊的結(jié)束，我選擇了“一次失敗的’看見'”作為此篇文章的標題。 或許很多人都已經(jīng)察覺到了，這篇文章曾經(jīng)在四月十五號發(fā)布過一次，那時的標題叫“一場'不歡而散’的工作坊”，但在發(fā)布24小時之后，我選擇了刪除這篇文章。這段時間，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微信上私聊我或者在公眾號后臺問我：為什么要刪掉那篇文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可抗的力量？我也不知道如何跟大家解釋，這段時間因為這件事，我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困惑與焦慮。 四月十五號，在我發(fā)布這篇文章之后，其中一位與工作坊學生合作的保安大哥看到后憤怒地質(zhì)問我們：為什么我們的工作照沒有獲得許可就發(fā)到了網(wǎng)上？我們?nèi)绱伺浜夏銈兊墓ぷ?，接受你們的采訪，為什么還要寫這樣的文章來傷害我們？ 至于照片，這真的是我的疏忽?？紤]到都是我們自己拍攝的，而且沒有一張工作照是可以看清他們的臉，有的也打碼處理了，所以在使用的時候就沒有過問他們了。在這里，我要和那位保安大哥說聲對不起。至于文章，我不太清楚那位保安大哥為什么會用“傷害”這樣強烈的字眼。如果有機會，我也會很希望當面傾聽那位保安大哥的真實顧慮，以及其他保安大哥對這篇文章的理解。 無論如何，這篇文章真實而客觀地記錄和探討了整個工作坊田野過程中我和學員們一起經(jīng)歷的種種誤解與沖突，以及誤解與沖突之后我們的思考，乃至到工作坊結(jié)束之后再次遭遇的誤解與沖突。所有的這些，不論對于我還是學員，都是非常寶貴的學習經(jīng)驗。 考慮到此次工作坊的意義，在隱去所有與保安有關(guān)的照片以及保安的所有信息之后，我決定再次與大家分享這篇文章，并用“一次失敗的’看見'”作為標題，以此回應這次工作坊的主題——”看見最初500米“。
以下是那篇被刪除的文章，并在最后附上了之前所有在評論區(qū)公開的留言。 
學員突然退出。當一位學員把這個微信截圖發(fā)給我的時候，正是“看見最初500米”深圳工作坊結(jié)束之后我在趕回廣州的路上。之前學員退出工作坊的事也發(fā)生過幾次，大多數(shù)是因為時間沖突或者身體原因參加不了，很少會有做完之后對一個只有兩天的工作坊產(chǎn)生“沒什么興趣了，冷了”這樣的想法。但我更沒有想到的是，這只是工作坊學員對我集體“聲討”的一個開始。（這個“聲討”我加了引號，一方面我很強烈地感受到了學員在言語上對我的批評和質(zhì)疑；而另外一方面，在他們的言語表達里也體現(xiàn)出了他們本身的自覺和自醒，以及他們在“聲討”的過程中重新認知和反思發(fā)生在工作坊里的各種問題。）看見最初500米。時間回到今年的2月25號，我在深圳羅湖區(qū)的金啤坊（第九屆深港城市\(zhòng)建筑雙城雙年展的主展區(qū)）舉辦了為期兩天的“看見最初500米”第二期工作坊。比起去年在廣州開展的為期三個月的“看見最初500米”工作坊，這次只有兩天。因此，我們需要在工作坊開始之前就弄清楚：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nèi)，我們能做什么？這次工作坊并沒有像我之前的工作坊那樣公開招募，來參加的十位學員都是在公眾號留言報名的，所以我對他們一無所知。在工作坊開始之前，我、項飆還有志鵬與參加的學員做了兩次簡單的線上討論，在此過程中我們基本達成了一個共識：這次工作坊學員不能像上一期那樣從自身出發(fā)，把自己作為觀察對象，我們不可能用兩天的時間就完成上一期工作坊學員三個月完成的工作。如果不能觀察自己，那在深雙的主展區(qū)里，誰能成為這次工作坊的觀察對象？是我們用來參展的那個網(wǎng)紅“快遞柜”？是來看展的觀眾？是策展人？是參展藝術(shù)家和建筑師？是維護場地清潔的保潔阿姨？還是維護作品安全的保安？
快遞柜“看護者”。說到深雙的保安和保潔阿姨，快遞柜的到來包括后來觀眾在快遞柜上涂鴉給他們增加了很多的工作，他們也因此承受了很大壓力。在一次的線上討論里，我分享了一個對保安的觀察：因為快遞柜是放在主展場的公共空間里，為了作品的安全，雙年展相關(guān)部門特意在快遞柜旁每天安放了一位保安。在三個半月的展覽期間，我觀察到，在觀眾來到快遞柜前拍照打卡與快遞柜互動的時候，他們幾乎沒有注意到保安的存在，即使他離快遞柜是如此之近。有幾位觀眾看到保安后，第一反應則是告訴他能否遠離快遞柜一點，因為他們不想讓保安出現(xiàn)在自己的照片里。視而不見。在分享這個觀察的時候，我試圖在引導工作坊學員沿著“保安”這個主題思考：因為這個快遞柜，這個地方多出了一位要“多管一份閑事”的保安。深雙的展期是三個半月共一百零五天，在這一百零五天里保安幾乎每天八小時都在看護這個快遞柜和留意每一位前來看快遞柜的觀眾，而那些觀眾卻對他“視而不見”。如果說，快遞柜的到來建構(gòu)了一個帶有“附近”特性的場域，作為看護者的保安和前來看作品的觀眾都是這個“場域”的一部分，那為什么觀眾會“看不見”保安？保安的“附近”又是什么呢？陳志杰加入工作坊。在工作坊開始前幾天，第一期工作坊學員盧子藝很熱情地把看護我們快遞柜的其中一位保安大哥陳志杰拉進了工作坊的群，邀請他也一起參與這次工作坊。從那時起，學員和陳志杰之間的交流互動慢慢開始，即便我們并不確定保安是不是這次工作坊的方向。
2月25號周六早上十點，工作坊在深雙主展場內(nèi)正式開始，我和學員在一間咖啡店里見面，每位學員介紹了各自的專業(yè)背景，以及分享了自己對“附近”的看法，大部分學員來自深圳本地的高校，也有幾位特地從別的城市趕來。在我與學員的第一次線下交流里，我首先建議每一位學員暫時忘記保安這個群體，先花一點時間去周邊看看有沒有自己感興趣的人群，比如那些生活在展場附近的居民，雙年展和他們有關(guān)嗎？雙年展的主展區(qū)（金啤坊）作為附近居民的最初500米對他們的生活又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合作”是創(chuàng)作前提。下午兩點返回咖啡店之后，大家分享了各自觀察到的人群。因為時間關(guān)系，大家很難就工作坊最終要做什么達成一個共識。在沒有其他更好選擇的情況下，我們只好將這次工作坊的方向確定在了保安這個群體。按照之前mapping工作坊的工作方法，學員必須通過合作的方式把保安作為最重要的主體納入到創(chuàng)作中來。當然，選定保安作為工作坊的方向多少有自己的私心，這來自于我長期對“到底是誰的雙年展？”“雙年展是在制造社會分化嗎？”等這些問題的反思與關(guān)注。在這次工作坊里，我希望學員不僅要看見工作在雙年展內(nèi)保安的“附近”———他們的最初500米，同時還要建構(gòu)雙年展內(nèi)的社會融合———不只是為了站在聚光燈下的策展人、藝術(shù)家、建筑師，以及雙年展所吸引來的目標受眾，也為了那些因為雙年展而遭受忽視和排除的普通人。確定觀察對象。在這個工作坊里，十位學員分成五個小組，每一小組在雙年展不同展區(qū)內(nèi)選定一位保安作為觀察對象。為了防止把觀察對象變成自己的創(chuàng)作素材，每組需要通過自己的方式在兩天里與自己所選擇的保安建構(gòu)一種聯(lián)結(jié)，并在兩天結(jié)束之后，繼續(xù)與所選擇的保安合作完成一件跟他們的“附近”有關(guān)的作品。 在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工作坊學員和保安必須相互尊重、相互啟發(fā)，在創(chuàng)作上彼此受益、互為主體。當合作結(jié)束之后，我們希望把作品放到快遞柜里，并把作品的主導權(quán)交給即是看護者同樣又是創(chuàng)作者的保安，讓他們的“附近”也可以通過自我表達或藝術(shù)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如何與陌生人聊天？當工作坊學員沒有被保安主動邀約的情況下，學員如何與陌生人開啟一段對話？學員如何面對保安可能出現(xiàn)的抵觸和躲避？學員如何面對自己可能出現(xiàn)的冒犯和功利？學員如何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nèi)找到一種與保安平等對話的方式？如何挖掘他們的“潛在需求”？就像第一期“看見最初500米”工作坊一樣，我并沒有給學員任何田野上的工作方法，我只是建議學員先暫時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此次工作坊的目的，忘記所有人與人之間打交道的套路，懷著最大的善意和真誠，多傾聽他們，少發(fā)表看法和感受，在正式對話之前先建構(gòu)一個漫無目的的“閑聊”。而在傾聽和閑聊的過程中學員需要要具備自我移情的能力，并可以迅速“閱讀”他們的言外之意，從而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能夠稍微客觀和真實地認識他們。無論如何，在邀請他們來與你共同創(chuàng)作作品之前，每位學員首先要先看見他們。
某某保安。2月26號周日下午兩點左右，我讓大家?guī)е@兩天收集來的和保安聊天的信息來到快遞柜前。大家席地而坐，圍成一個圈，我們要在兩天調(diào)研結(jié)束之前做一次頭腦風暴。為了讓大家能記住每一位合作保安的名字，我建議每一組學員在便簽紙上寫下他們的名字。但在調(diào)研中一位學員告訴我，保安要求他們不要暴露他們的全名，以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于是我讓學生按照“姓 職業(yè)”的格式來稱呼他們，例如梁保安、陳保安、孫保安、李保安、黃保安等。 合作的前提是“看見”。在這次頭腦風暴里，學員們分享了很多關(guān)于保安的故事。比如，不太愛說話的梁保安每天最喜歡做的一件事之一就是盯著展區(qū)內(nèi)兩棵緊挨一起的樹看，因為這兩顆樹之間剛好形成了一個“心”形，而這兩顆樹和這顆“心”讓梁保安時不時想到自己那個種滿樹的老家以及那里的親人們；黃保安的夢想是環(huán)游世界，幾年前他曾經(jīng)把一輛電動三輪車改裝成一個房車，然后開著房車去了很多城市旅游，最后不幸出了事故車翻了，他被兩個好心的壯漢救了起來，所幸無大礙，他現(xiàn)在做保安就是想存點錢重新出去旅游。 這次腦暴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學員透過保安的視角去看見他們的生活世界，去講述他們的真實故事，然后從收集來的信息里提煉出一些可以幫助表達和理解他們“附近”的關(guān)鍵詞。當每組在有了關(guān)鍵詞之后，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與自己的合作保安一起圍繞這些“關(guān)鍵詞”展開創(chuàng)作。兩天與保安的聯(lián)結(jié)建構(gòu)完成之后，學員便要開始面對各種的不確定性：保安有時間來參與這個創(chuàng)作嗎？即使有時間，他們對這個 “無利無名”的創(chuàng)作感興趣嗎？如果最后的作品與他們無關(guān)，那他們?yōu)槭裁匆〞r間和你一起創(chuàng)作呢？如果他們拒絕了，作品還做嗎？“看見”作為過程。因此，在工作坊一開始我便提醒來參加的學員：如果最終的作品不是與保安合作出來的，我們寧愿什么都不做，我們要接受這個工作坊到最后什么都沒有這樣的一個結(jié)果。當然，就像第一期工作坊那樣，相比于最后的“作品”輸出，更重要的是保安這個群體不斷被“看見”這一連續(xù)的動作所形成的過程，這才是整個工作坊的真正目的。 在頭腦風暴的過程中，看護快遞柜的保安陳志杰一直站在一邊圍觀，并時不時參與到我們的討論中來，或者為我們拍攝記錄。當晚，陳志杰很熱情地把另外兩位合作保安也邀請到了我們的微信工作群。 在頭腦風暴結(jié)束之后，我馬上趕回到廣州。在路上，一位學員突然發(fā)給我一張截圖，告訴我另外一位學員不想再繼續(xù)參與了，即此篇推文開始講述的那件事。保安退群事件。回到廣州后的當天晚上，我在有三位保安的工作群里告訴學員把這幾天收集來的信息也分享給我一下，我希望對學員們合作的保安有更多的了解。而這條信息的表述也讓群里一位保安感到非常不適，覺得分享這些素材為什么不經(jīng)過他們的同意。緊接著，他在工作群里繼續(xù)質(zhì)問我們?yōu)槭裁匆谩澳衬潮０病眮矸Q呼他們，并對我們把他們的故事變成自己作品的素材和靈感來源這些自私的行為感到非常失望，因此決定退群，不再參與這個活動了。看到這個消息之后，我有點懵住了，除了我的那個表述和讓他感到冒犯的“某某保安”這個稱呼外，他說的其它任何一件事都不是我們此次工作坊的目的，以及我們與學員之間最初達成的共識。就在這位保安退出工作群之后，陳志杰給了我們一點建議：希望大家還是用他們（指他的保安同事們）的全名，他們不喜歡有“保安”這個字眼的稱呼。沖突為對話提供一次機會。當然，沖突在我以往的工作坊里實在太常見了。例如，在第一期“看見最初500米”工作坊里，學員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介入方式也曾遭到在地居民的不解和投訴；在“菜市場美術(shù)館”工作坊一開始，攤主們便提著刀把學員趕出菜市場；在深圳華僑城“人民（的）公園”工作坊里，當?shù)鼐用裨谡褂[開幕前一晚把學員做的作品推倒了；......對我來說，共同創(chuàng)作的前提是敢于承認、面對和尊重不同的聲音，沖突往往是提供給具有差異性的群體一次建構(gòu)平等對話和看見真實訴求的機會。我經(jīng)常會和學員開玩笑說，我不相信在合作過程中的和諧，不相信一切自然而然、順風順水發(fā)生的事情。沒有反對者加入的合作，我一般選擇不做；沒有反對者加入的討論，我一般選擇不去。學會問問題。在我眼里，這位保安的退群就是這次工作坊里最重要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我們需要搞清楚是什么讓他說出了這樣的話？是什么原因讓他有了這樣的認知？如果我們可以稱呼菜市場工作的人為梁攤主、陳攤主、孫攤主、李攤主和黃攤主，如果可以稱呼建筑師為梁工、陳工、孫工、李工和黃工，那為什么他們會對自己的職業(yè)“保安”這個字眼如此敏感？如果這也算冒犯，那冒犯的邊界在哪里？如果是我們的錯，那我們犯了什么錯？是田野調(diào)研里的道德倫理問題嗎？是不夠尊重嗎？是我們與他交流的時候產(chǎn)生的不對等和誤會嗎？如果萬一真的把他們變成創(chuàng)作的工具，那接下來我們不就需要自我檢討嗎？不就需要馬上與他們溝通解釋和調(diào)整我們的工作方法嗎？還是，我們自己一開始就沒弄清楚這個工作坊要做什么？為什么要與保安合作？或者，回到最根本的問題：為什么是保安？為什么要合作？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語境里，合作是什么意思？把試錯作為工作方法。我在想，如果當時我們能和那位退群的保安討論這些問題，那討論的本身或許就是本次工作坊所創(chuàng)造的最大價值，這也會是我、項飆、志鵬，以及所有工作坊學員在短短兩天里里能帶走的、最寶貴的東西。對我來說，工作坊的價值不是解決問題，而是不斷提出問題，挑戰(zhàn)已有認知標準和價值體系，建構(gòu)新的可能性。在這種情況下，“試錯”在工作坊里就變得尤其重要，“試錯”也成為了所有mapping工作坊最重要的工作方法。當然，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要不斷地試錯，要隨時推翻之前的想法，隨時更改和調(diào)整工作方法，隨時迎接新的可能，隨時擁抱不確定的、甚至是看起來自相矛盾和不太和諧的東西，這樣才能最終做出一點點有意思的事情。按潘赫的話說，做創(chuàng)作的人要接受自己做的工作隨時變成無用。 集體“聲討”。然而，對于這次工作坊的十位學員，我心里是沒譜的，我不知道他們看到保安退群后會有什么反應。正當我在工作群里極力安慰學員不要沮喪和自責的時候，一位學員悄悄告訴我，大家正在沒有我的小群里討論保安退群的事，聊的都快炸開了鍋。在我看完學員的對話之后，我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jié)果：這個只有兩天的工作坊竟然讓學員產(chǎn)生了這么大的情緒——失落、自責、羞愧、壓抑、不解和憤怒。這位保安的退群讓他們的情緒終于可以得到釋放，甚至差點引發(fā)了一場集體性的退群風波，這在我過去十年開展過的所有工作坊里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也直到這時，我才理解那位選擇不再參與的學員為什么會說出“沒什么興趣了，冷了”這樣傷心的話。但如果往好的方向看，學員積壓了兩天的情緒因為一位保安的退群而被看見。反思的力量。2月28號晚，我、項飆還有志鵬和學員臨時開了一次線上視頻會議。在情緒得到釋放后，大家開始真誠而直言不諱地表達各自對此次工作坊、我以及保安退群這件事的看法。在這次的會議里，大部分學員的自我敘述里都帶著深深的反思，甚至到最后還提出一些改善建議。例如，一位學員分析是不是工作方法不明確，一開始就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有的學員覺得打擾保安會讓自己產(chǎn)生很強的羞恥感；有的學員認為自己太想了解保安了，而保安對自己卻一無所知，很不公平；有的學員質(zhì)疑我們原本就不應該打擾保安這個群體；有的學員問如果我們不能與保安共享命運，那為什么還要去“看見”他們？有的學員反思自己兩天都在關(guān)注“保安”作為職業(yè)這個標簽，而不是“保安”這群人；有的學員抱怨兩天時間太短，導致大家都想趕緊從保安那里挖出有用的東西，太功利了......還有的學員歸咎于我的男性視角、我狂轟濫炸式的壓迫感、 習慣性質(zhì)疑、不斷否定、不溫柔和冷漠（還有很多其它的毛病，我就不一一列出了，留點尊嚴）。成為一名“冷漠”的人。在保安退群事件發(fā)生后，一位學員問我：“我們?yōu)槭裁床荒苋捅０沧鳇c事呢？如果不能幫到他們，那我們最后做的作品有什么意義呢？”我告訴這位學員這工作坊不是一個大學生志愿者暑期“三下鄉(xiāng)送溫暖”活動，如果只是為了幫助保安而去做作品，那最后的作品就變成了一種“拯救”，而拯救的前提是我們先把保安這個職業(yè)強行標簽化，并在內(nèi)心深處帶著對保安這個群體的偏見——我們相信“我們是優(yōu)越于他們的”，所以我們有能力和義務幫他們。而這種拯救式的創(chuàng)作使得兩方在合作過程中“互為主體”的關(guān)系就被破壞了——你變成了無所不能的神，而保安則變成了被神悲憐的子民，在等待著神的拯救。這樣一來，我們既不承認自己作為主體的有限性，保安在創(chuàng)作中的主體性也沒有得到很好的尊重，平等就因此被破壞了。這時候，保持冷漠對于工作坊的學員來說變得尤為重要。尊重有時候也是一種傲慢。當然，冷漠不是說要你變得冷酷無情，放棄善意或毫無人性。冷漠是在幫助田野工作者在行動中建構(gòu)一種冷眼旁觀的姿態(tài)，一種平視的視角——既不是自上而下的俯視，亦不是自下而上的仰視，而是真正成為被觀察的那個人。這種不動聲色、不帶評論的觀察，這種不帶個人色彩的平視也顯示出對觀察者最基本的尊重——你把他當成一個有生命的個體，一個與你一模一樣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個研究工具，一個被標簽化的符號、一個被區(qū)分對待的類別。 如果在田野調(diào)研中，我們在與陌生人互動的時候一感到尷尬就想跑，一感到羞恥就想逃，一感到內(nèi)疚就想退，這個不是尊重，也有可能是另外一種“傲慢”。在我看來，冷漠是任何一位專業(yè)者，無論是社會學家、人類學家、藝術(shù)家還是建筑師，在田野工作時都應該時刻保持的一種工作素養(yǎng)。不歡而散。在那次線上視頻會議之后，我們與學員就再沒有一起集中討論過?？紤]到大家對“保安”這個主題的不適，對工作方法的不解，我沒有再繼續(xù)push他們，更沒有接著聊之后與保安的合作應該要如何開展，這或許是我做過的這么多工作坊里唯一一場可以用“不歡而散”來形容。但令人欣慰的是，之后還是有兩位學員來找我分享她們的想法，她們和兩位合作保安都有意愿想要繼續(xù)完成作品，陳志杰就是其中一位。深雙“參展人”陳志杰。陳志杰是一位開朗的人，喜歡和人聊天，尤其是陌生人，有很強的表達欲。他是一個全身充滿著藝術(shù)細胞的人，經(jīng)常在群里分享他的創(chuàng)作想法，包括怎么在快遞柜里做作品。在整個工作坊里，他一直都在充當著學員和其他保安之間的橋梁和問題的調(diào)和者。但因為保安這個職業(yè)，陳志杰很難隨隨便便跟別人聊天。在與陳志杰一起商量之后，工作坊學員買了兩臺對講機——一個固定在快遞柜上，一個交給陳志杰。來參觀快遞柜的觀眾可以按照使用說明通過對講機（向陳志杰）發(fā)起一個對話。當然，他們并不知道另外一個對講機在誰手里。而身處展場不同地方的陳志杰在聽到對話后可以選擇回或者不回，這取決于觀眾發(fā)起的對話有沒有吸引到他，他感不感興趣。如果工作時嫌太吵，他可以選擇關(guān)掉自己那臺對講機。陳志杰除了主導與觀眾的對話之外，他還要負責每天打開和關(guān)閉掛在快遞柜上的那臺對講機。在這件作品里，他既是看護者，也是創(chuàng)作者和主導者。自從有了對講機之后，陳志杰時不時會在群里開心地和大家分享今天與哪個陌生人聊天了，聊了什么內(nèi)容。直到有一天，陳志杰在群里氣憤地告訴我們，掛在快遞柜上的那臺對講機被偷了。他說他用自己的那臺對講機喊了一整天，都沒有回應。深雙閉幕。3月26號，第九屆深港城市\(zhòng)建筑雙城雙年展在深圳落幕，快遞柜被撤出主展場，所有保安包括陳志杰順利地完成了他們?nèi)齻€半月的安保工作，WELL……除了第一期工作坊學員放到快遞柜里到最后不見蹤影的38件作品和那臺只“存活”了幾天的對講機外。 閉幕前一天，一位學員在群里問陳志杰下一站要去哪，他說想一個人去旅游。他接著問：“有人一起嗎？”除了一位學員說很想去但要上課以外，群里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回應，包括我自己。3月27號，陳志杰在工作群里發(fā)了最后的兩條信息：結(jié)束了。我退群了，拜拜。 *感謝志鵬、鴨鴨、宇瑤和謝琳提供的信息和對本文的建議；文中陳志杰為化名；文中所有相片均由我和“看見最初500米”第二期工作坊學員拍攝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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