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時候讀西游記，覺得是歡歡喜喜一部兒童劇，長大后讀西游，才曉得原來是個悲劇。

這些所有悲劇的開場，都是從東勝神洲傲來國的那只猴子引出的，花果山上，自從迎來了那只不知道哪塊石頭里蹦出來的猴子以后，就歡天喜地，日夜笙歌，“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span>

你看那群猴子，“跳樹攀枝，采花覓果；拋彈子，邷么兒，跑沙窩，砌寶塔；趕蜻蜓，撲八蠟···”何等輕松愉快，何等悠然自得！

本來，群猴是無主的，只有一兩只年歲較大的老猴子主事，但沒有猴王。

然而，他們拜了那只野猴子為王之后，一切都變了。

02

美猴王和其他的猴子不同，能當(dāng)大王的人，都有點兒野心。

美猴王的野心不是想占了整個山頭，而是想要長生不老。

為了長生不老，他狠心拋下那幫猴子猴孫，

“我明日就辭汝等下山，云游海角，遠(yuǎn)涉天涯，務(wù)必訪此三者，學(xué)一個不老長生，常躲過閻君之難?！?/span>

眾猴雖然不舍大王就這樣離去，但依舊強(qiáng)裝笑顏，翻山越嶺，尋找果品，大擺宴席歡送美猴王。

書里寫：

“人間縱有珍饈味，怎比山猴樂更寧？”

猴子求仙訪道，一去就是二十年，他的猴子猴孫們，就這樣翹首等待了二十年，而凡間的猴子，平均壽命也就只有二十年罷了！

老猴子死了，臨終前告知小猴子們：咱們有個大王去海外求仙了，他定能學(xué)會長生不老之術(shù)，回來教給咱們，與咱們共享繁華。

于是花果山的子子孫孫們都深深地記住了：他們有個大王去求仙了，終究會回來的。

美猴王終于回來了，可極目望去，花果山卻是一片死寂，再無往日輕靈，只聽得“猿啼悲切甚傷情”。

他高聲叫道：“孩兒們，我回來了！”

一聲叫喚，猴子們蹦蹦跳跳地跑出來，將猴王圍在中間，叩頭叫道：

“大王，你好寬心！怎么去了這么久？把我們都撇在這里，望你誠如饑渴！”

原來，在美猴王去學(xué)長生不老術(shù)的那段日子里，花果山被妖魔肆虐，搶占水簾洞府，捉走猴子猴孫。那群猴子哭訴道：

“大王若再年載不來，我等連山洞盡屬他人矣。”

美猴王走了才沒幾年，連洞府都差點被人奪走，洞中一應(yīng)物品全歸了他人，想要一只石盆石碗做飯都不可得，自然一個個面黃肌瘦。

美猴王很生氣，當(dāng)即就要殺上門前去報仇。

他學(xué)了一身的好本事，一個縱躍就跑到那作惡的妖魔洞府前，將那妖魔洞中大小妖精殺了個片甲不留。

小猴子們看見他們的大王如此威風(fēng)凜凜，更急頂禮膜拜，從此忠心不二。

03

花果山的猴子們，以為苦難這就結(jié)束了，從今以后，他們有了強(qiáng)大的王，再也沒有妖魔能夠侵犯他們的領(lǐng)地，再也沒有邪祟能給他們臉色看。

他們的大王有了新的名字，姓孫名悟空，于是眾猴高興地給自己也取名叫“二孫、三孫、細(xì)孫、小孫···”

再接下來，他們的大王東海奪神兵、地府勾生死，幫助猴子們統(tǒng)統(tǒng)實現(xiàn)了長生不老的愿望，猴子們也從此仿佛高人一等。

猴子們永遠(yuǎn)也不會問，為什么他們的大王不在一開始回來的時候就將長生不老的法術(shù)（七十二變）教給他們，而是要在自己被地府鬼差抓去以后，才“順手”抹去了眾猴的名字。

孫悟空封了四個老猴將軍，又拜了六個魔王弟兄，整日里大擺宴席，跳舞歡歌。

他們大張旗鼓地慶祝，敲鑼打鼓地向天下宣告，花果山的猴子從此站起來了，一般的小妖小動物都要臣服在花果山水簾洞下，幸福美滿的生活開始了···

但這一切，都是在那個白胡須老爺爺?shù)絹碇啊?/span>

那個自稱太白金星的老神仙，三言兩語將美猴王哄上了天去做神仙，卻沒有提及猴子猴孫們半句話。

孫悟空上天前，答應(yīng)猴孩兒們：“待我上天去看看路，好帶你們上去同居住也?！焙镒觽凕c頭答應(yīng)了，他們的大王說什么話，他們都信。

大王說要和他們一起長生不老，他們就長生不老了，大王說要帶他們一起做神仙，也一定會實踐諾言。

他們又翹首等待，一等就是十幾年。他們不曉得，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大王是將他們都忘了嗎？不，不，不會的，當(dāng)初他去海外求仙，一去就是二十年，依然回來了，這一次，他也一定會回來。

可這一次，大王不僅沒帶他們上天一起做神仙，反而灰溜溜地回來了。

原來在天上，那個不可一世的美猴王孫悟空，居然只混到了一個弼馬溫的閑差，是末等的小官。

猴子們聽見悟空這樣說，早將苦守等待的哀怨拋到九霄云外去了，趕忙安慰大王：

“來得好！來得好！大王在這福地洞天為王，多么悠閑快樂，何必去給神仙當(dāng)馬夫！”

世人都講神仙好，可天上三六九等，規(guī)矩森嚴(yán)，哪里有當(dāng)山大王好！

天庭見打不過，便又來招安，還在天上建起一座“齊天大圣府”，他們的大王便又跟著太白金星去了天宮。

雖然這一次依舊沒有邀請猴子猴孫們?nèi)ヌ焐?，但他們堅信，大王不會忘記他們的?/span>

04

幾個老猴子尋思著，前兩次大圣遠(yuǎn)走回來，看見的是花果山的衰敗模樣，今番他已是堂堂的齊天大圣，猴子猴孫們得爭點氣了，于是他們演習(xí)武藝、修建屋舍，將一座巍峨大山修理得整整齊齊，漫山遍野鮮花開，吸引來無數(shù)走獸精怪駐足。

這回他們等得更久，足足有百十年——雖然對大圣來說，不過是半年光景。

幸好群猴如今都是不老不死之身，等待的時間即便長些，又如何呢？

齊天大圣在天宮里闖了禍?zhǔn)拢篝[蟠桃會后跑了回來，眾猴高興得不得了，趕緊奉上鮮果美酒，然而大圣爺卻齜牙咧嘴，嫌棄凡間的果酒不好吃。

是啊，他在天宮里喝慣了美酒吃慣了珍饈，自然看不上這山野里釀出來的果酒。

再然后，玉帝點了十萬天兵天將，將花果山圍了個水泄不通。齊天大圣大戰(zhàn)天兵，打敗了哪吒太子，戰(zhàn)退了四大天王，卻還是讓天兵將七十二洞妖王都抓了去。好在，猴子們都相安無事。

這時又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一個二郎小圣，得高人與細(xì)犬相助，竟把齊天大圣給打敗了，捉回了天上。

沒關(guān)系，他們的大王乃是堂堂的齊天大圣，神通廣大法力無邊，連四大天王都奈何不了的人物，他們只要耐心等待，大王就一定能平安歸來。

都說樹倒猢猻散，可孫悟空的猴子猴孫們卻不曾散過。

等待，是這群猴子做慣了的事情。

即使山上的四萬七千群妖都逃跑了，即使猴子們被重創(chuàng)得連獵戶都打不過了，即使天兵天將一把火燒了花果山，即使這里已成不毛之地···

可是只要等待，大圣爺就一定會回來的，不是嗎？

大圣說了，他要踏南天、碎云霄。他一定不會一去不回。

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猴子們不老不死，從人間的王莽篡漢一直等到了大唐盛世，齊天大圣依然沒有回來。

后來，有個消息靈通的老猴子打聽到，大王被壓在五指山下了，要等一個念經(jīng)的和尚把他救出來，送他去西天取經(jīng)，到時候大王成了佛，會再回來的。

這一次，猴子們開心不起來了。有小猴子小心翼翼地問：“大王為什么一定要成仙成佛呢？做我們的大王不好嗎？”

老猴子咯咯地笑了：“等大王成了佛，他會帶我們一起去靈山，做個金身羅漢，那多威風(fēng)?。　?/span>

大王回來了，這一次，他頭上多了一個金箍。

05

大王第一次離開后回來，從美猴王變成了孫悟空；第二次離開后回來，從孫悟空變成了齊天大圣；而這一次，他從齊天大圣變成了孫行者。

“大王，你這次回來，是帶我們反攻天庭的嗎？”一只小猴子天真爛漫地問道。

那小猴子離得太遠(yuǎn)，孫悟空沒聽見，或許聽見了，他也不會答。

孫悟空氣鼓鼓地與猴子們講述那個呆愣的臭和尚有多不識賢愚：明明是個白骨精，老孫一棒將她打死，那和尚卻說我行兇作惡，不要我做徒弟。

對于大王說的那些取經(jīng)啊、和尚啊之類的話，猴子們沒太聽懂。

但是大王回來了，他們就高興，于是連忙敲鑼打鼓，倒酒舞曲。

大王知道了猴子們這幾百年過得艱難，回來后馬上大顯神通屠獵戶，又做了一面旗幟，上寫：“重修花果山，復(fù)整水簾洞，齊天大圣”十四個字。

長生不老有什么好？成仙成佛有什么好？哪里有大王在身邊重要？

可是沒多久，打西邊來了個豬頭，三言兩語就把大王叫走了，慌得眾猴連忙攔住道：

“大圣爺爺，你往哪里去？要走一起走！”

可是大圣爺此刻卻又變了卦，先前明明說自己是被唐僧趕回來的，此刻卻說：

“他倒不是趕我回來，倒是教我來家看看···待我還去保唐僧，取經(jīng)回東土。功成之后，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

早就知道戴上了金箍的大王已與五百年前不同了，可他說一句：“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猴子們就信了。

五百年都等過了，取經(jīng)這幾年算得了什么？他們的大王有大志向，他們的攔不住的。

只是猴子們從來不懂，成仙成佛有那么重要嗎？不是已經(jīng)長生不老了嗎？

數(shù)年之后，大王又回來過一回。

那次回來，他是來“打假”的。那只六耳獼猴冒充大王占了花果山，還變出幾個假的唐僧八戒來玩耍，假就假了，還是那個脾氣，還是那個模樣，他就當(dāng)個假的大王又如何？

而且，因為這個假大王，真大王回來了。

看見真大王，猴子們別提有多開心，可是大王忙著跟假大王干仗，連個招呼都沒跟眾猴打。

他倏忽降落云頭，又拉著那個假的猴精飛上了天。

那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天邊，不留一絲云彩。花果山的猴子猴孫們誰也沒有想到，這次的匆匆一瞥，竟是他們與大王的最后一次見面。

有人說，如果不說再見的話，就真的會再也不見。猴子們不相信。

他們的大王，神通廣大，威風(fēng)八面，是五洲四海誰也不敢惹的齊天大圣；他們的大王，有情有義，給猴子們勾生死簿、報血海仇，是天底下頂頂好的美猴王。

大王說了，等取經(jīng)功成，就回來與他們一起“共樂天真”。

五百年也等過了，就是再等五千年又如何？

他們在生死簿上被勾去了名字，從此不老不死，永世長生。

在無盡的歲月里，無論滄海桑田怎樣變換，他們都在等他們的大王，他們永遠(yuǎn)都不知道，他們的大王成了佛，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