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lián)生活周刊」原創(chuàng)內(nèi)容 『入夜,我們在石浦鎮(zhèn)海港路的中國水產(chǎn)城,看到成箱成箱的帶魚,成片地鋪排在地上,白花花的,閃著白光?!?/p> 作者 / 駁靜 攝影 / 黃宇 在寧波最后三天,我們?nèi)チ讼笊娇h石浦鎮(zhèn),從寧波出發(fā),走甬莞高速,經(jīng)過長達(dá)6000多米的象山港跨海大橋后,即可抵達(dá)象山。再往南走約60公里,打開車窗,空氣里滿是咸濕海味,石浦就到了。 此地依山靠港,清朝有詩說石浦“蜃雨腥風(fēng)駭浪前,高低曲折一城圓”,我們最終到達(dá)胖大嫂漁家排檔前,果然還穿過一條隧道,500米長,挖通有近30年,是進(jìn)入沙塘灣村的必經(jīng)之路。出隧道后豁然開朗,海灣呈弧形,似是一片月牙,假如沒有美食,這里也是一個別有洞天的旅行目的地。 石浦助我重新理解“新鮮”。我從小在江邊長大,對一條好魚的理解是“活蹦亂跳”,不管野生還是養(yǎng)殖,起碼得是活魚,死魚是不能吃的。但是大海帶給我們的食物,上岸之后很少是活的。比如東海帶魚,生活在深海,出水活不久。大漁船捕撈作業(yè),船員每天的功課是分揀裝箱,第一時間將魚貨冰鮮保存;而那種小船近海捕撈,上岸立刻售出的海鮮,漁民稱之為“沒有吃過冰”。比起“吃過冰”的,沒吃過冰的魚當(dāng)然聽上去更新鮮,不過也有廚師告訴我說,這些都不是重點(diǎn),在所有影響海鮮品質(zhì)的因素中,最重要的仍然是季節(jié)和海域。 胖大嫂 黃魚是會叫的,“咕咕咕,咕咕咕”,跟蛤蟆一樣。 胖大嫂小時候,六七十年代,躺在石子灘上常能聽見這種叫聲,“咕咕咕”,有時聽得不耐煩,跳起來,下到海里撈一網(wǎng)子。賣出去的話三角錢一斤,“沒人要吃的”。2022年,石浦有條人人皆知的大新聞,東門島一位漁老大,一船捕獲巨大的野生黃魚群,賣了980萬元。那是2022年初,時值春節(jié),野生黃魚市場均價2700元一斤,而那艘漁船趕巧,碰到的是幾十年一遇的龐大魚群。老漁民說,黃魚很少會如此大規(guī)模聚集,時運(yùn)不濟(jì),慘遭一網(wǎng)打盡。它們總共4000多斤,裝了足足160多箱。 野生黃魚的價格,半個世紀(jì),漲了近一萬倍,這個驚人的漲幅,也是石浦這個漁鎮(zhèn)半個多世紀(jì)以來巨大變化的注腳。2012年,象山港大橋通車,上海到石浦的行車時間縮短到5個小時,而從寧波市里到石浦,寧波到象山縣城,由120公里縮短到52公里,車程2小時變?yōu)?5分鐘,到石浦也只要一個多小時,這意味著,寧波人可以下班后出發(fā),晚上到石浦吃一頓海鮮后再回家。 石浦人還說,像東門島漁老板這樣好的運(yùn)氣,恐怕也是幾十年一遇,就算捕獲同樣這群魚,要在平常時節(jié),價值大約只有一半多。為此,漁老板在胖大嫂漁家排檔大宴賓客整整三天。胖大嫂的兒子柯李軍在漁船靠岸當(dāng)天也去現(xiàn)場看熱鬧,他記得,他舅舅的漁船也在這支船隊(duì)里,卻只收獲到大黃魚群的離散群眾,微微裝了三箱。十來艘漁船一同出海,運(yùn)氣好的卻只有那一個。 但大家沒什么怨言,對石浦人來說,你的船捕到大魚,我的船沒有,“這就是運(yùn)氣”。從運(yùn)氣的角度,胖大嫂漁家排檔算是不錯的,因?yàn)樵谑宙?zhèn)上許許多多近乎飽和的餐館中,他們開店的時機(jī)不錯,趕上了旅游業(yè)大發(fā)展。當(dāng)然,生意與口碑卻是胖大嫂一點(diǎn)點(diǎn)做出來的。起初是她自己燒菜,生意興旺之后請了本地廚師,兒子柯李軍是“80后”,大學(xué)畢業(yè)后起初是在杭州一家銀行上班,并在杭州結(jié)婚生子。前幾年,胖大嫂身體不好,做了手術(shù),兒子辭去工作,回到石浦子承母業(yè)。 ▲胖大嫂李亞芬同兒子柯李軍在餐廳的明檔 “以前進(jìn)貨花錢,現(xiàn)在進(jìn)貨還要看人情?!笨吕钴娬f,同在石浦,飯店和飯店之間最大的區(qū)別,可能在于貨源,他爸爸老柯做販魚生意,他們家的親戚里面十有八九都是做魚貨生意,近水樓臺,這意味著更好的貨源,更新鮮的魚。還有就是小海鮮、小船貨,它們通常意味著鮮度的進(jìn)階,大型拖網(wǎng)漁船上的貨或許需要幾天后才能上岸,小船貨最喜聞樂見的劇情是,下午2點(diǎn)釣到了魚,4點(diǎn)就上岸了,這樣的貨,靠搶,也靠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的話,好的貨不可能留給你的”。石浦鎮(zhèn)飯館林立,胖大嫂的名氣和口碑,跟高效獲得好食材大有干系。 除此之外,或許就是胖大嫂樸素的生意經(jīng)。石浦游客多,胖大嫂剛開店時,網(wǎng)絡(luò)并不發(fā)達(dá),在旅游目的地被當(dāng)?shù)厝嗽滓坏叮覀兌加龅竭^的。宰客雖然常見,但胖大嫂不這樣干,“比方說,別的店討價58,我28就是28,不搞虛的。旺季淡季都是28,那么肯定每天在我這里吃。就算你一年才來一次,你也會介紹別人到胖大嫂家里去吃”。即便是2022年的十一,胖大嫂生意都非常好,夏天更是旺季,排滿的,不預(yù)訂連大堂都沒有位置。“人家等一個小時也寧愿在這里等,一個小時,小孩子要餓哭了,我就包了餃子、餛飩給他們吃,讓他們?nèi)ネ嬉幌??!?/p> 胖大嫂大名李亞芬,60年代出生在石浦鎮(zhèn)沙塘灣村,現(xiàn)在沒那么胖了,過去確實(shí)超重,“生小孩生的,生一個胖一個”。生完第一個,胖30斤,沒減下去,生第二個又多胖一截,一共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漲到200多斤。正是在那個體重下,李亞芬在沙灘開了胖大嫂漁家排檔。 象山石浦很多人家世代都是漁民,但漁民太苦,李亞芬年輕時自己相中的對象就是個木匠。女人做漁網(wǎng),男人做木工,本來是挺好的搭配,結(jié)婚后,小家庭的經(jīng)濟(jì)條件算是不錯?;楹蟛痪?,男人被他父親帶去做生意,一家人投大價錢造漁船,結(jié)果賣虧了20萬,做木工收入是幾十塊一天,哪里能還得上這個債——只好去做漁民,做漁民苦,但是能掙到錢。那是80年代末,柯李軍剛滿周歲。投入漁業(yè)后的老柯,后來逐漸地又做起魚販生意。 李亞芬倒挺喜歡上船,她小時候曾自己搖櫓,一直搖到漁山島,“那是自己好玩,女人是不能上漁船的”。漁船出海仰賴運(yùn)氣,而女人上船會被視作不吉利,所以漁村婦女最常見的技能是壓海帶、壓紫菜、補(bǔ)漁網(wǎng),李亞芬也不例外。這個工種與漁民一樣,到了下半年休漁期,常常無活可干。2004年前后,“中國漁村,黃金海岸”的口號喊了起來,石浦吸引到新游客,蘭家村有不少村民因地制宜,在海邊開起海鮮排檔,她妹妹一家就是其中之一,但是生意做不好,“我妹妹問我做不做,我想我做就我做,別人炒菜沒人吃,我一炒生意就好”。 對開飯店,李亞芬似乎天然就在行,她身寬體胖,又熱情好客,能侃侃而談,一開口有鑼音,鏗鏘有力的,又有股親和力。她記性也好,小時候的事情別人開個頭,就能滔滔不絕地講來。童年時代最深的記憶或許是米飯,“米沒的吃,魚有的吃”,蒸米飯的時候放幾塊紅薯、南瓜、土豆,“紅薯吃掉,米飯留到最后舍不得吃”。與此同時,她跟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們小時候黃魚沒人吃的哎?!闭Z氣里帶點(diǎn)自豪,畢竟,這是天價野生黃魚的時代了。 ▲蔥油文蛤做得很入味 沙灘海鮮排檔,要的就是那股熱情勁兒。她把妹妹的店接過來,改名“胖大嫂”,操持了起來。當(dāng)時是四個灶頭、一個蒸箱,廚房李亞芬一個人可以搞定,兒子放了暑假會來幫忙,她媽媽也會幫著給客人點(diǎn)菜。飯店開在沙灘邊上,整片灘涂下午4點(diǎn)以后都可以隨便擺,“客人不怕多,桌子無限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位置還是那個位置,怎么她來做,飯店就有生意。整片沙灘連綿幾百米都是海鮮排檔,競爭激烈,做到最后,很多店都做不下去,關(guān)門了之,只有胖大嫂和另一家店堅(jiān)持了下來。 四年前,李亞芬想把海鮮排檔做高檔一些,就在娘家沙塘灣村租下一棟房子,兩層樓,裝修出來多個包廂,還有能舉辦婚宴那種宴會廳。有天下午,我打車到胖大嫂,細(xì)雨綿綿北風(fēng)緊,穿過兩扇門就是海邊,而海邊居然還有一間全透明的海景餐廳,漂亮而時髦。坐在這里望向海面,令人疑心今夕此刻就在海上,這樣善于利用天然優(yōu)勢,這家人是相當(dāng)會做生意。今年,她又盤下別人做不下去的民宿生意,正在重新裝修,她覺得開民宿也沒什么難的,“別人一晚上賣500,那我就賣200,肯定有客人”。海鮮排檔開了多年,李亞芬還是總結(jié)出一些經(jīng)驗(yàn)的:憑良心做生意,少掙一點(diǎn)。 海鮮 2022年11月27日,海上有暴風(fēng)雨,出海漁船緊張回港。入夜,我們在石浦鎮(zhèn)海港路的中國水產(chǎn)城,看到成箱成箱的帶魚,成片地鋪排在地上,白花花的,閃著白光。如果是陽光正烈的午后海上,這樣的白光恐怕是難以直視的。這是水產(chǎn)交易基地,旁邊就是碼頭,靠岸的漁船一旦停泊,就要抓緊時間卸貨。有的漁船現(xiàn)在用上了傳送帶,魚箱從船艙運(yùn)到小型貨車只需半分鐘,裝滿的貨車行車三分鐘,就開進(jìn)市場了。10分鐘內(nèi),一箱帶魚就可以從船艙進(jìn)入交易市場,這樣的效率只有運(yùn)轉(zhuǎn)了幾十年的漁港可以做到。 冬天才是吃帶魚的季節(jié)。入冬后的帶魚身寬肉厚,肥美異常,倘若再把時間往后推一個月,東海產(chǎn)的帶魚更會受到各地市場青睞,因?yàn)槟鞘菐~最油的時節(jié),“冬至前后的帶魚,怎么說呢,抓一把,手上全是油”,肉質(zhì)好,價格更高。 所有餐館老板都會告訴你,好帶魚產(chǎn)自東海。東海帶魚美味的另一個道理,在于其地理位置,象山這片海域是長江、錢塘江等多條長河入??冢铀牒?,帶來大量浮游生物,它們?yōu)閹~群帶去豐富的餌料,“吃飽飯的魚,和餓肚子的魚,美味程度差別很大的”。 漁民管象山本港帶魚叫“小眼油帶”,那是它們的特征,眼睛小,表面油滑,不過身上銀色的魚鱗一不當(dāng)心就掉落了,那么賣相就不佳了。這也是所謂“釣帶”能賣上價錢的原因,釣起來的帶魚,身上的美貌沒有被破壞過,“釣帶,紫色的,還會泛光,兩頭翹”,擺在那里相當(dāng)好看。“兩頭翹”說明它上岸冰凍前奮力掙扎過,這才有了掙扎過的動人姿勢。美貌當(dāng)然是很重要的一環(huán),寧波的餐館,無論鮮蔬生肉蝦蟹,一律擺出來在明檔,做到極致一點(diǎn)的是把什么菜都配好陳列,從來沒有菜單的,明檔就是菜單,食品界的文盲甚至也可以這樣點(diǎn)菜:“我要這個,這個,還有那個?!?/p> 蘿卜絲帶魚中的蘿卜也是雪白的,與白晃晃的帶魚交相輝映,這就很容易吸引客人審美先行的手指說一聲“這個”。冬天選這個菜是不會錯的,帶魚和蘿卜都是入冬時令,帶魚煎過再煮,到鍋里與蘿卜絲匯合,兩種鮮味就齊全了。石浦的廚師現(xiàn)在也會將帶魚跟很多時令菜搭配在一起,萵苣、土豆、絲瓜、夜開花,因?yàn)楝F(xiàn)代人講究“葷素搭配”?;蛟S有人喜歡這些搭配,但我卻偏愛單純的“紅蒸”。比起紅燒,更能維持原味,比起清蒸又多了醬油一味。 此行吃到最美味的一頓帶魚倒不是在石浦,而是在寧波鄞州區(qū)的茶亭飯店。廚師給我們紅蒸了一份海鮮拼盤:兩塊帶魚,一條鯧魚,一條野生小黃魚。廚師眷顧,選了一條極厚實(shí)的油帶,又選取肚皮上最飽滿的兩塊。油脂豐富是帶魚美味的來源,在一桌海鮮大餐中,帶魚居然帶給我的印象最深,事隔半個月回想,跳出來的形容詞居然是“松脆可口”。神奇的是,這樣蒸出來的帶魚沒有半點(diǎn)腥氣,吃得滿口生香,意猶未盡(只有兩塊,跟攝影師一人一塊)。 后來胖大嫂的干忠木廚師告訴我,如果吃起來沒有半點(diǎn)腥氣,大概率是因?yàn)槟俏粡N師看我們外地來的,特地刮去魚鱗,而帶魚腥就腥在魚鱗上。與此同時,如果蒸之前稍加腌制,加入白酒或啤酒浸泡,也可以大大減弱腥味。而石浦人吃慣了腥味,不論哪種燒法,吃帶魚都不去鱗的。看來無論何種食材,能得到客人贊許,都得適應(yīng)當(dāng)?shù)厝说目谖?,順?yīng)時代趨勢。90年代,石浦人就把飯店開到上海,那個時候給上海人做帶魚,必須是炸帶魚,清蒸或紅蒸這樣的新鮮做法,他們是不吃的。現(xiàn)在,高級料理又重新開始追求新鮮和食材的本味,石浦人對海鮮簡單質(zhì)樸的料理手法,受到很多客人歡迎。 海鮮市場里帶魚固然聲勢壯闊,在數(shù)量上有壓倒性優(yōu)勢,但倘若評述樣貌,俊俏者當(dāng)屬馬鮫魚。都說春天是吃馬鮫魚最好的季節(jié),象山桃花時節(jié)捕獲的馬鮫魚,甚至還有專門的名字,叫作“鰆鯃”(chūnwú),石浦人叫它們“川烏”。川烏樣子是很美的,藍(lán)藍(lán)綠綠,閃著熒光,據(jù)說肉質(zhì)比冬季美,是因?yàn)樗鼈兂扇航Y(jié)隊(duì),洄游到象山港的目的是產(chǎn)卵。 但這個濕雨的冬天,海鮮交易所里的馬鮫魚仍然第一時間吸引了我的目光,它們個頭大,體格飽滿,即便死了躺在冰上,都有股勃勃生氣。近幾年有個“鲅魚餃子”很出名,鲅魚和馬鮫同屬一個科屬,樣子也很像,膠東人把肥美的魚肉做成餃子餡,做到了很多食客的心坎兒上。寧波人料理馬鮫魚,更喜歡將它們切片、紅燒,因?yàn)樗鼈內(nèi)舛唷⒔Y(jié)實(shí),整條烹煮較難入味。雪菜燒馬鮫魚也很常見。 馬鮫魚的樣子讓我想起我小時候經(jīng)常能吃到的一種魚,不知名字,只知道富陽方言是“油桶xiang”,“xiang”不知是哪一個字,但肯定不是“鲞”。樣子跟馬鮫魚頗相似,都是兩頭尖,顏色青綠,但體形要小得多,也更纖長一些。想起它是因?yàn)樗娜赓|(zhì)是我喜歡的口感,緊致,甚至還有一點(diǎn)干硬。 ▲蒸鰻鲞 馬鮫魚也適合做成魚鲞。外地人總以為黃魚鲞很有名,話是對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 上世紀(jì)末才是黃魚鲞的鼎盛時期,因?yàn)槟菚r候野生大黃魚多,漁船出海,多是一兩斤的大黃魚,第一時間就將它們碼鹽晾曬,制成黃魚鲞,也叫“白鲞”,成為可以往內(nèi)陸傳播的美味,想來這也是它比較出名的原因?,F(xiàn)在,野生大黃魚新鮮吃都不夠,但帶魚鲞、鰻鲞仍大有可曬。廚房傾向于將食材掌握在自己手里,比如,帶魚鲞不曬太干,希望它略蒸一下,就能上桌;而鰻魚鲞則不同,它得曬足太陽,因?yàn)樗妮o佐對象是五花肉,或者其他海鮮,是要用來煮湯的。 11月底,石浦連續(xù)陰雨,這樣的天氣,無法曬制魚鲞。胖大嫂剛買了幾萬塊的鰻魚,目前暫存在冰柜,11月受疫情影響生意不佳,人員閑置,空落落的,連天公都不肯作美,不肯出幾個艷陽天供海邊的人們忙活。 不過魚鲞這一類漁民料理,未必受外來者歡迎,我試著吃蒸鰻鲞,覺得味重,且有一股腥氣撲鼻。想起老寧波人非常中意的熗蟹,年輕人吃來已覺得不慣,就是因?yàn)樘?。關(guān)于“咸”,石浦人要這樣比較:寧波人口味偏清淡,因?yàn)槌龊5娜顺詰T了海的味道。干廚師說,他年輕時也上過漁船,今天的咸蟹跟30多年前沒法比,那時候完全沒法直接吃,蟹腌在整桶的鹽里面,一頓飯就兩塊螃蟹就夠了,吃蟹等于吃鹽,他覺得咸蟹不過是“有鮮味的鹽”。誰也沒料想到,幾十年后,紅膏熗蟹稍加改良,減少鹽的比重,加入酒等調(diào)料,會變成如此美味的東西。比方說寧波的臨海食府,改良過的熗蟹名“十八斬”者,是這家餐廳打天下的一道菜。 但也有簡單的料理手法一直流傳下來,比如“抱鹽”,去頭去尾,只留魚身,再將魚身用鹽抹勻,所謂“抱鹽”其實(shí)就是入鍋前的腌制,只不過抱鹽所耗時間不長。短暫腌制后,魚肉略微脫水,比平常更緊致,此時下鍋煎,可以得到原汁原味的魚。干廚師說他個人就偏愛抱鹽,比如做一條肉鯧,沒有比抱鹽更適合的手法了,咸鮮并帶一點(diǎn)甜口的,又比那些沒腌過直接清蒸而帶有濃重腥味的爽口。 漁村 離開漁村半個月后,我給李亞芬打電話,她說:“鰻鲞曬得了,給你寄一點(diǎn)?。 庇终f:“你們來的時候生意是最差的時候,現(xiàn)在,干脆關(guān)掉了?!比珖鞯囟荚诮?jīng)歷奧密克戎大流行,11月里采訪過的飯店,陸續(xù)在朋友圈宣告“暫停營業(yè)”。胖大嫂的店員們也都回家了,最遠(yuǎn)的,回到了內(nèi)蒙古通遼市,距離石浦2000多公里。這個小伙子叫王國山,是我們每次去胖大嫂都會見到的一個男生,不高,黝黑,但談吐不錯,回答問題很在點(diǎn)上??吕钴娬f起來,說這是他的好朋友,在這里“幫幫忙的”,看得出來,王國山跟老板關(guān)系不錯。 ▲中式酒館“三佰杯”跟“胖大嫂漁家排檔”比是另一種用餐氛圍 通遼人王國山過去六年的生活分成三截,三分之一在海上,三分之一在胖大嫂,剩下的才會回到老家通遼妻女身邊。這是一部分石浦外來打工者的典型生活。 縣城青年王國山結(jié)婚早,24歲有了女兒,廚房打雜這份工作開始讓他們一家三口過得入不敷出,而且廚房就是這樣的,要從打雜干起,熬上幾年學(xué)成廚師,在他們通遼,收入也不過六七千,他決定出去打工。先是到杭州一家化纖廠落了腳,工資確如別人所說不算低,但開銷一減,所剩無幾。家里面有個親戚嫁在石浦,聽她說起,在石浦當(dāng)船員收入高,不過也很苦,究竟怎么苦,他沒問,他的想法是要養(yǎng)家糊口,再苦也要硬著頭皮上。 第一次出船,叫“試風(fēng)”,漁老大要試試不通水性的外地人,能否受得了大海的脾氣。大海上,船無時無刻不在搖,暈船的人連站都站不起來,這樣的人是干不了活的。前幾年,試風(fēng)的工資只有平常的一半,現(xiàn)在更缺人了,所以連試風(fēng)的薪水都沒有克扣之說,只要吃得下風(fēng)浪,不暈船,第一次上船也正經(jīng)算個船員。 王國山第一次上船共36天,前半段18天,中間靠港兩天,接著又是16天。一共拿到4000多塊,如果換作這兩年,這個數(shù)字可以達(dá)到一萬五,船上除了香煙,沒有別的開銷,“存這個錢在岸上想都不要想”。但船上的生活毫無浪漫可言,只有體力活、疲憊和空洞,王國山說,想想錢,就覺得船還是要上的。 最長一次,他在船上連續(xù)待了一個月零兩天。說到忍耐的極限,好像又沒有那種東西,反正船不靠港,就得待著,沒有退路。日復(fù)一日,船上生活還有一個非常特別的難熬之處在于,不知?dú)w期是何期,連倒計(jì)時都沒辦法倒計(jì),因?yàn)樯踔吝B漁老大也不知道哪天回港。現(xiàn)在海上都有接鮮船了,理論上,只要魚艙沒滿,油有接續(xù),漁網(wǎng)完好,沒有風(fēng)浪,漁船一年到頭都可以在海上。 除了睡覺就是干活。收網(wǎng)時大豐收,漁老板興高采烈,看客或許覺得壯觀,但王國山看到則是“臉都綠了”。魚來了,堆到甲板,堆成山,王國山會搬一個魚箱,倒扣,一屁股坐在上面,隨即開始漫長枯燥的分類、清洗和裝箱,間或抬頭,魚山高得都看不見另一頭的人。幾乎沒人戴手套干活,抓帶魚的時候如果不當(dāng)心抓到頭,會被它咬到,帶魚咬人不是說咬你一個牙印,帶魚的牙齒呈三角形,一旦嵌進(jìn)肉里,會劃出很深的口子,再加上不斷接觸海水,傷口極不容易好。 每年9月16日是開漁節(jié),那個時節(jié)里出海,雖然大魚少,但是小魚多啊,為了盡快分類裝箱,船員經(jīng)常兩天兩夜不睡覺。碰到計(jì)較的漁老板,會反復(fù)叮囑船員,一定要把賣相好的魚裝在最上層;如果“垃料”上面都是通紅的小蝦子,他也要說你。要知道,殘魚破蝦也不會丟回大海,而是最后裝成“垃料”,運(yùn)回港售賣,沒有撿出來的紅頭蝦,對漁老板來說當(dāng)然就是種浪費(fèi)。切換到餐廳場景,廚房里的紅頭蝦,確實(shí)是價廉物美的平民恩物。我在海鮮攤位上,看到過老板娘一邊跟客人聊天,一邊眼疾手快地分揀紅頭蝦。大的一堆,小的一堆,小的順勢把頭扯掉,寧波人愛用這樣的小蝦子做醉蝦或糟蝦。而沒有從魚堆里最后撿出來的小蝦子,淪落為“垃料”后,將喂給養(yǎng)殖場里的魚。 兩趟船之間,王國山除了休息,還會再干一份工。對他這樣的外鄉(xiāng)船員來說,岸上最容易獲得的工種,除了冰庫就是餐廳。他找的第一份工就是在胖大嫂跑菜。李亞芬有時會跟王國山說:“你在店里這么多年,就像我兒子一樣的?!薄M鯂竭@六七年沒在別家店干過,他說他閉上眼睛,也知道店里什么東西放在哪里。他一開始是在中國漁村老店,去年到沙塘灣店,李亞芬會把團(tuán)客生意交給他去應(yīng)對,多少人,排什么菜單,多少標(biāo)準(zhǔn),坐哪一桌,小王每次都辦得不錯,算是半個經(jīng)理了。話雖如此,餐廳收入只有船上的一半。王國山說,他還會繼續(xù)上船。 上哪艘漁船、一天多少錢,跟漁老板是口頭協(xié)議;今天在這艘船,下一趟很可能就換個老板了;下了船,在餐廳干活,互相之間也是依賴信任,想什么時候走,說一聲就行。漁村或許是中國最依賴人情維系的社會網(wǎng)絡(luò)之一,而船員大概也是最居無定所的一批人。但像王國山這樣的青年,代表著漁村的一部分未來。漁老板大都是本地人,他們所雇的船員,卻非常依賴打工青年。現(xiàn)在有八成以上的船員都是王國山這樣的外來打工者,僅剩的本地人也都起碼四五十歲了,“本地人吃不了那種苦了,只能靠外地人來搞,主要來自云貴川”。 王國山今年32歲,沒想過會在漁村干到哪一年,也沒打算過未來怎么辦。 作者檔案 駁靜 三聯(lián)記者 喜歡聽故事 個人公眾號:王有有家 (本文選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23年第3/4期) 微信審核:然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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