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在《紅樓夢》中是一個特立獨(dú)行的形象。喜歡她的人,說她聰慧清秀,充滿詩情,細(xì)膩執(zhí)著,幽默詼諧,有真性情;不喜歡她的人,說她矯情自私,清高狹隘,多愁善感,為人刻薄。正因?yàn)槿绱?,林黛玉才成為一個立體豐滿的人物,在她自己的人生舞臺上,展現(xiàn)著自己的喜怒哀樂,短暫的人生里由衷地笑過,也痛徹心扉地哭過,她始終是自己,從未曾扮演別人。 黛玉的前身,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棵絳珠草,得到了神英侍者的幫助?!?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因?yàn)槟钅畈煌裼⑹陶叩墓喔戎?,便跟隨神英侍者一起下凡歷劫去報恩。絳珠仙草跟隨神英侍者來到人間,為的是自己的那顆感恩的心。從天上到人間,為的是報恩,無以為報,就把一生的眼淚還給對方。眼淚,飽含了情,飽含了義,飽含了言語無法表達(dá)的感懷之心。既然說好了是一生的眼淚,她就不曾掩飾自己,不曾粉飾自己,無怨無悔,“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在賈府中,她看著別人粉墨登場,張揚(yáng)喧囂,曲意逢迎,甚至不擇手段,以達(dá)到一己目的。她不屑,她不愿,做一個虛偽的人,處處小心翼翼地討好,時時刻刻扮演著別人。 寶釵十五歲生日,并笄之年,自然格外隆重?zé)狒[,賈母出資辦家宴,請戲班子來唱戲。主角是寶釵,賈母提前詢問寶釵的喜好,“ 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 ”,而寶釵的回答并非自己所想所愛,而是為了討好迎合賈母而答,“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 ”。讓長輩歡喜高興,寶釵是孝順的,但完全失去了自我。相比較,黛玉點(diǎn)戲只為自己,“揀我愛的唱給我看”,不近人情之外帶著幾分任性帶著幾分孤傲。 寶釵點(diǎn)戲,本意是要討好賈母,沒想到卻“誤傷”了寶玉。一出看似熱鬧非常卻有著深刻感悟的《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加之現(xiàn)實(shí)中的諸多爭吵和矛盾,讓寶玉開始參禪,開始思考人生熱鬧喧囂之后的意義。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在此偈中,寶玉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產(chǎn)生了疑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否需要證明,不論是物質(zhì)上還是言語上的證明,此時此刻他的感悟是混沌的?!?/span>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寶玉對偈子注釋,進(jìn)一步解釋了他內(nèi)心的疑惑和思索,表達(dá)了他在現(xiàn)實(shí)的矛盾沖突中無法解脫,想要和魯智深那樣通過出家的方式讓自己獲得解脫和新生。寶玉給自己的偈子做注,是因?yàn)椤?/span>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這個行為本身就是沒有徹悟的表現(xiàn)。寶釵沒有想到自己點(diǎn)的戲,讓寶玉開始感悟人生,能做的只是懊悔,“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jī)最能移性。明兒認(rèn)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只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最終將寶玉拉回紅塵的人,卻是被眾人視為“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黛玉,“你那偈末云,'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jù)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xù)兩句在后”“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相比較,黛玉才是徹悟,無有無之辯,才是真的無有之境。 戲里的粉末人生,讓黛玉深刻地感悟著現(xiàn)實(shí)中一出出“戲目”,更清醒更明白。她站在舞臺之外,站在別人的人生之外,她將陷入戲中的人拉回到現(xiàn)實(shí)中,“ 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舞臺上的戲,再熱鬧再繁華只是唱給現(xiàn)實(shí)中的人看的,現(xiàn)實(shí)中的人生,遠(yuǎn)比舞臺上的人生豐富與曲折。 雖然黛玉一直在戲外,但卻不知不覺進(jìn)入戲中。小旦齡官,便是戲中的黛玉,便是舞臺上的黛玉。 外貌形態(tài)相似。看戲的時候,王熙鳳就說了“ 這個孩子扮上活象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大家也都看得出來。也因?yàn)檫@個像黛玉的問題,導(dǎo)致了湘云和黛玉的矛盾,導(dǎo)致了寶玉的參禪。之后,寶玉在園中偶遇齡官畫薔,看到了齡官的真容,化了妝像黛玉,不化妝也像黛玉,“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寶玉一下就看到了齡官和黛玉最為相似之處,一“蹙”一“顰”,在眉眼之間是無限心事,凝結(jié)了郁結(jié)之情。 對待愛情的感悟相似。執(zhí)著于情感,寶玉看到齡官畫了幾千個“薔”字后,體會到了她的深情和執(zhí)著,“ 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此哪觾哼@般單薄,心里那里還擱的住熬煎”。一份情感,跨越著身份等級,只能深藏心間,既不能表白,又不能與人述說,更看不到未來,該是何等煎熬。寶玉懂這種經(jīng)歷是一種煎熬,不能言說的煎熬,無比痛苦,如同他懂黛玉一般。聽到黛玉吟誦的葬花詞,寶玉不是嘲笑不是漠然,“先不過點(diǎn)頭感嘆,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fù)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wǎng),使可解釋這段悲傷”。寶玉懂黛玉的哀傷從何而來,懂齡官的無奈因何而生,她們的悲傷無奈又是何等的相似。 個性相似,都很任性。元春省親時候,特別指出齡官唱得格外好,要求再唱兩出,賈薔選的是熱鬧喜慶的戲文,《游園》和《驚夢》兩出,但是“ 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zhí)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在今天看,齡官的行為稱得上是有個性有原則,但在那個時代,面對皇妃和權(quán)勢,齡官的言行有些不通人情,不識時務(wù),可謂英勇。一日寶玉無聊,想聽《牡丹亭》,就去梨香院尋找齡官,寶玉自以為是整個賈府的中心,自以為沒有女孩子不喜歡自己,而女孩子們對自己的要求一定是有求必應(yīng),卻沒有想到齡官一口拒絕,“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jìn)我們?nèi)?/span>,我還沒有唱呢”。齡官不因?yàn)閷氂袷琴Z府中的鳳凰就巴結(jié)討好,就不擇手段,就曲意逢迎,而是堅持自己的本心。黛玉何嘗不是如此?愛憎分明,好惡分明,態(tài)度分明。在眾人眼中不可親近,太過清高孤傲。她沒有為了迎合別人就委屈求全,為了討人歡心就阿諛奉承,她不愿意也不屑于去扮演一個虛偽的角色,從而掩飾真實(shí)的自己。黛玉和齡官一樣,曲高向來和寡,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 一個是貴族小姐,一個是戲子小旦;一個是高高在上、備受榮寵,一個是地位低下、受盡折磨;一個生活在亭臺樓閣中,一個生活在舞臺上;但兩個人的外貌、性格、命運(yùn)卻是相似的,她們都努力扮演著自己,心懷著最美的夢,掙扎在當(dāng)下的無奈之中。 當(dāng)黛玉偶遇寶玉在花園里偷讀《西廂記》,立刻和寶玉一樣,被深深吸引,她“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nèi)還默默記誦”。書中的情節(jié)、文字吸引了黛玉,打動了黛玉,讓她對戲文有了新的認(rèn)識,對自己的人生和情感有了進(jìn)一步感悟。讓黛玉從“ 素習(xí)不大喜看戲文”變成“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上廊酥恢磻?/span>,未必能領(lǐng)略這其中的趣味”,從“ 不留心,只管往前走””變化成“止住步側(cè)耳細(xì)聽”,讀《西廂記》讓她發(fā)生了改變。如果這一段故事發(fā)生在寶釵生日前,那當(dāng)時因看《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引發(fā)的一些列矛盾可能就會避免了,黛玉會和寶玉一樣感慨,“ 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 戲文中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你在幽閨自憐”,每句唱詞都敲打在黛玉的心上,撥動她的心弦,“仔細(xì)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這一刻,黛玉明白了原來舞臺上的人,演得不只是別人的生活,也是自己的生活;表達(dá)的不只是別人的喜怒哀樂,也是自己的喜怒哀樂;講述的不只是別人的情感經(jīng)歷,也是自己的情感經(jīng)歷。她說不出藝術(shù)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話語,但她切身感受到了戲文的力量和張力。如果這種感悟發(fā)生在大家說齡官像自己之前,也許黛玉就不會那么生氣那么不平,人生如戲,舞臺上小戲子扮演的那個人也許就是現(xiàn)實(shí)中的自己?!抖诺ねぁ分械摹绑@夢”一出,不光讓杜麗娘遇到了柳夢梅,開啟了轟轟烈烈的生死之戀;也讓林黛玉理解了戲曲的深意,開始直面自己的情感。 在之后的日子里,黛玉經(jīng)常用戲文表達(dá)自己的感受,相對于詩詞的雅致,戲文更貼切更質(zhì)樸更打動人心。寶玉挨打后,黛玉從怡紅院返回瀟湘館,“一進(jìn)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diǎn)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眼中所見之景,變成了《西廂記》中的戲文;有所見之景,抒發(fā)心中所感所傷,“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于雙文哉”。后來撿抄大觀園,晴雯被逐病亡,寶玉寫了一首《芙蓉女兒誄》來祭奠晴雯,黛玉聽到后,提出了修改意見,寶玉最后改成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從戲文的“佳人命薄”到誄文的“卿何薄命”,黛玉仿佛感應(yīng)到了自己未來的命運(yùn),悲涼凄慘?!赌档ねぁ防镎f得好, “白日消磨斷腸句,世間只有情難訴”。 賈母在大觀園中宴請劉姥姥,席間玩牙牌行酒令,輪到黛玉時候,她的酒令有兩句出自戲文,“良辰美景奈何天”出自湯顯祖的《牡丹亭》中《驚夢》一出,“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出自王實(shí)甫《西廂記》第四折。雖說黛玉是害怕被罰脫口而出,按照她的詩詞積累,隨口說幾句詩詞不在話下,但是她下意識說出卻是戲文,可見這些戲文對她的影響之深之重。兩句戲文,不經(jīng)意間道出了黛玉的心事,暗示了黛玉的命運(yùn)。她心底充滿了對美好情感的渴望,對未來生活的期待,但是在那個時代在賈府那樣地位的家族中,她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她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yùn),不能決定自己的婚姻大事,一切都在迷茫不確定之中。她在感慨,自己竟不如戲中的人,因?yàn)樗麄兘?jīng)歷波折,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當(dāng)下的她既沒有良辰美景,也沒有紅娘,只有無限憂愁與傷感。 鳳姐生日時,寶玉找借口偷偷出門去祭奠跳井死去的金釧,回來晚了被賈母等人牽掛。黛玉看到這一幕,深知寶玉為何出門為何遲到,借所看之戲《荊釵記》中《男祭》一出表達(dá)自己的看法,“ 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么!俗語說,' 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黛玉想告訴寶玉:如果對逝去的人有真心有深情,便可以處處為祭,時時為祭,何必拘泥于時空和形式,關(guān)鍵就是要有真心真情真意。在未來的某個時間某個空間,當(dāng)寶玉知道黛玉病逝的消息后,他一定也會處處為祭,時時為祭,來懷念他曾付出真心真情真意的林妹妹。 黛玉,在詩意中度過了凡間的一生,用一生的眼淚去報答前世之恩,在如戲的人生中看盡世事繁華,在自己的舞臺上堅持著本色,橫而不流。如戲的人生,終有散場的一刻。 風(fēng)乍起,花落矣,人漸逝;淚已干,曲終散,太虛唱晚,人生如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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