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秋天,黃埔老兵曲光鏞辦好了探親手續(xù),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山東老家。 站在家門口,曲光鏞看到了老伴,兩人明明知道對方是誰,但互相看著,久久都不敢相認。 離別44年,當年嬌小可人的妻子,已經(jīng)變成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了。 老伴最終沒有撐得住,握住曲光鏞的手大哭起來:“你怎么才回來啊!你的弟弟剛剛走了,沒有來得及見你最后一面!” 曲光鏞心中有高興,有遺憾,有感動,有悲傷……瞬間化為老淚縱橫。 他抱著老伴顫抖著聲音說:“謝謝你啊,謝謝你讓我回來還有一個家!” 曲光鏞的老伴在婚后3年和丈夫分別,沒有子女,44年來都沒有改嫁,而是和曲光鏞的弟弟一家生活在一起。 她好像有一個家,卻不是自己的家,這么多年來,一直到真真切切看到丈夫回來,她才感受到自己有依靠…… 曲光鏞是山東榮城人,小時候在威海念書,一直到19歲高中畢業(yè),就回到容城老家教書。 在那個年代,像曲光鏞這樣接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不多,他也是一個非常有理想有抱負的熱血青年,晚上經(jīng)常會參加一些革命聚會。 抗戰(zhàn)爆發(fā)之后,國內(nèi)的形勢非常緊張,曲光鏞憂心國難,又不知怎么為國出力,正好有一個老同學來威海找他,說起現(xiàn)在國難當頭,青年學子不能僅僅做一名旁觀者。 那時候國民黨政府正在招考軍校的學生,幾名同學喊曲光鏞一同去報考,投筆從戎,曲光鏞欣然同意。 曲光鏞的妻子比他小3歲,是山東高密人,那時候兩人結婚三年,還沒有孩子。 黃埔軍校成都分校 曲光鏞是家中的長子,父母花了很多精力和錢財培養(yǎng)他,16歲那年給他張羅著娶媳婦,就是希望曲光鏞能留在父母身邊。 曲家在當?shù)匾菜闶切「蝗思?,曲光鏞是長子,他知道父母絕對不可能允許他去軍校,而是希望他老老實實在家繼承家業(yè)。 所以,曲光鏞是在根本沒有和妻子、父母商量的前提之下離開家的。 同學們高喊著“打走日本人”的口號,讓曲光鏞瞬間熱血沸騰,根本顧不上再去考慮父母和年輕的妻子,19歲的他就這樣堅定地離家出走,投身革命。 他們從山東榮城出發(fā),一直走到了安徽,走了整整一個多月,后來又一路奔波來到了四川成都。 曲光鏞在成都考上了黃埔軍校一分校第十七期。 畢業(yè)之后,曲光鏞又讀了兩年憲兵學校,后來就被分配到了憲兵部隊,在江西上饒駐守,一直到抗戰(zhàn)結束。 當時曲光鏞覺得,只要日本人被趕出了中國,他們就可以重回家鄉(xiāng)。 這么多年在外打仗,曲光鏞格外想念父母和妻子,他成熟了很多,懷著勝利的喜悅,準備著榮歸故里。 然而他所在的部隊卻被調(diào)到了浙江杭州,后來又來到了上海。 在曲光鏞還沒弄懂這是要做什么時,上級突然下達命令,要他們4000多人從上海緊急轉(zhuǎn)移到臺灣,訓練新兵,曲光鏞就在這4000人之中,從此以后和大陸一海相隔,和家里人失去了聯(lián)系。 曲光鏞剛剛到臺灣的兩年是政治和經(jīng)濟最為緊張的時期,他在部隊之中待了三年,實在是無法接受部隊里面那種壓抑的氛圍和對他們的高強度訓練,所以后來選擇了退役。 曲光鏞覺得,自己還算是年輕,什么都是可以重新開始的,他在臺灣四處尋找著工作,想要養(yǎng)活自己。 當時臺灣整體出于混亂的局勢之下,各行各業(yè)都不景氣,資源極其匱乏,人心惶惶不安,當?shù)厝松疃己芷D難,從大陸來的退伍老兵們就像是沒有根的浮萍一樣,只能靠白手起家,一切從零開始。 曲光鏞本是抱著一顆愛國救國之心離家參軍,如果沒有離家,他現(xiàn)在還在過著平靜的生活,不用為溫飽發(fā)愁,妻子父母也在身邊,兒女也許都已經(jīng)有了。 他甚至開始懷疑當年做的選擇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在黃埔軍校的時候,曲光鏞曾經(jīng)給家里寫過信,只是一直沒有收到回信,也不知道家里人是不是真的收到了。 因為曲光鏞離家出走,對妻子不負責任,媒人幾次三番上門來理論,讓曲父把兒子喊回來,曲父實在忍受不了,就帶著曲光鏞的弟弟離開了家去青島。 而曲光鏞的妻子則留在家中照顧曲光鏞的爺爺。 爺爺最是疼愛曲光鏞,讓曲光鏞上學念書是爺爺一直堅持的,曲光鏞的離去讓爺爺深受打擊,余生都在盼著長孫能夠早點回家,一直到離世之前都在念叨著曲光鏞的名字。 曲光鏞離開的時候妻子還非常年輕,雖然他們結婚3年,但結婚之后曲光鏞一直在威海念書,實際上夫妻倆相處的時光少之又少。 隨著年齡的增長,曲光鏞成熟了很多,他開始慢慢明白,自己很有可能再也回不了家,而他給妻子、父母的傷害已經(jīng)無法彌補。 曲光鏞的妻子漂亮賢惠,和曲光鏞十分般配,她的娘家無法接受自家的姑娘就這樣被拋棄了,他們也想找曲家找個說法,但曲家根本聯(lián)系不上曲光鏞。 娘家母親著急了,每次女兒回娘家的時候,就勸女兒干脆不要留在曲家了,曲光鏞是生是死不知道,總不能就這樣守著活寡度過一生??! 如果曲光鏞真的不回來了,或者已經(jīng)在外面另娶了別的女人,那她這一輩子就是白白耗費了,等她老了,誰來給她養(yǎng)老呢? 曲光鏞的妻子明明知道母親說的是對的,但她還是相信丈夫能回來。她一直勸說自己,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也許過陣子,丈夫就能回來了。 后來曲光鏞的弟弟成家立室,很快就生了四個孩子,但弟媳體弱多病,這么多孩子都是曲光鏞的妻子帶大的。 40多年的歲月之中,曲光鏞和妻子只有名義上的夫妻關系,兵荒馬亂的年代,如果她真的要走或者要改嫁,也不會有人怪她。 但她一心一意留了下來,照顧老人和孩子,每天縫縫補補,洗衣做飯,毫無怨言地做了十幾年。 后來曲父也去世了,他對大兒子滿心失望,一直到死都沒有原諒他,對著兒媳婦說:“老大家的,等了十幾年,光鏞也沒個音信,人也不知道是生是死,這么多年是我們曲家對不住你,要是有合適的,你自己也找個好出路吧?!?/span> 而大兒媳只是一直流著淚,難過地對公公說:“爹,你就別讓我走了,是死是活,我都要等著光鏞,只要曲家不嫌棄我,我愿意在這里照顧這些孩子一輩子!” 曲家老父親走了之后,曲光鏞的妻子還是和小叔子一家住在一起,后來弟弟和弟媳去上班,她就在家中買菜、做飯,照顧四個孩子上學。 四個孩子都非常孝順,他們知道大娘一輩子不容易,沒有孩子,她把他們當做親生子女撫養(yǎng),他們也將大娘當作自己的親娘一樣看待。 解放后,曲光鏞逃臺的事情還是被翻了出來,妻子雖然對曲光鏞去向毫不知情,但是還是受到了牽連,被人指指點點。 而且,曲光鏞妻子的戶口其實一直都在老家榮城,生活困難的時候,什么都是要憑票供應的,她沒有了口糧。 為了不牽連小叔子一家,也為了能有口飯吃,她只好決定回老家,投奔自己的娘家。 但弟弟和弟媳說什么都不想嫂子走,他們苦心勸說著:“現(xiàn)在家家戶戶生活都不容易,當初你不愿聽家里人的話去改嫁,現(xiàn)在回去娘家人怎么可能接納你,多一個吃飯的人?” 但曲光鏞的妻子很執(zhí)拗,她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其實心中很有主意,認定的事情別人很難去改變。她告別了弟弟和弟媳之后,一個人回到了娘家高密。 她其實也已經(jīng)離家十幾年了,剛開始回來肯定會受到一些非議,而且她的娘家也沒有什么人在了,她分不到地,更談不上吃飽飯。 于是,她只能一個人住在四面透風的老房子里面,白天就上山去開荒種糧食,每天起早貪黑養(yǎng)活自己。 經(jīng)過一次次心灰意冷之后,曲光鏞的妻子對他的情感也漸漸淡漠了,她唯一牽掛的就是一手帶大的四個孩子,她很想念一直對他很好的小叔子一家。 就在她回鄉(xiāng)后不久,家中最小的孩子就開始哭鬧不止,小侄子將她當作親娘,怎么都不能接受她離開。 青島到高密距離一百公里,剛剛上小學的小侄子就這樣騎個破自行車去找大娘,每次到了大娘這里就賴著不愿意走。 可是一到了星期一一大早,大娘肯定會將他拉出來,再哭再鬧都要送他走出村子,無論如何都要他能好好上學。 因為想念四個孩子,曲光鏞的妻子不知道孤獨地哭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孩子也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家里有點好吃的,她都舍不得吃,全部留給孩子吃。 小侄子回去的時候也會想著給大娘帶點好的,那時候蘋果很金貴,他揣在懷里高高興興去找大娘,一定要和大娘一起吃。 過了幾年,四個孩子都慢慢長大了,都找到了工作,家里的生活也慢慢寬裕了。 弟媳因病去世之后,孩子們就將大娘從高密接了過來,想要給大娘養(yǎng)老。 四個孩子陸陸續(xù)續(xù)成家之后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大娘就主動承擔起了奶奶的“任務”,照顧曲家的下一代孩子。 幾十年來,曲光鏞的妻子就這樣無怨無悔地為曲家付出,帶大了曲家的兩代孩子。 曲光鏞已經(jīng)不是他的執(zhí)念,她覺得這些孩子才是她一生的價值,她并沒有覺得自己的等待是不值得的。 而另一邊,曲光鏞在臺灣同樣過得很艱難,他們要錢沒錢,要工作沒有工作,只有少部分在存了一些積蓄之后在臺灣組建了新的家庭。 曲光鏞覺得自己有點文化,就和戰(zhàn)友一起合伙做點生意,但他們不懂得經(jīng)營,開的小工廠一直不溫不火,后來就賣給了別人。 曲光鏞又和別人合伙開飯店,起早貪黑,實在太累,但飯店的生意也不好做,最后也是賠得什么都不剩。 一無所有的曲光鏞沒有力氣再去折騰了,他去給別人打工,拿著微薄的薪水,一直到他已經(jīng)徹底干不動了,就去找了曾經(jīng)一名老部下,請他幫忙把他弄進了臺灣的榮民之家,也就是所謂的養(yǎng)老院。 幾十年來,曲光鏞天天都想家,但又不敢往深了想,滿心里都是愧疚和難過。 在榮民院里的老兵們保持著同樣的默契,幾乎不會談到老家,其實大家心里都清楚,每一個人都非常想家,盼著能夠活著回家的那一天。 只要誰能有家里的消息,就成了別人暗暗羨慕的人,就算是和他聊聊天都感覺和老家近了一些。 沒事的時候,曲光鏞就開始給家里寫信,他明知道這信可能根本就不可能寄出去,但他還是要寫下來,他已經(jīng)老了,也許某一天會突然離開,總想要給家里人留下點只言片語。 但曲光鏞從沒有給妻子寫過一封信,他不太敢相信只和自己結婚三年并且保持分居狀態(tài)的妻子會一直等待他,他倒是希望妻子可以早點改嫁,找到自己的幸福,和一個負責的男人白頭偕老、生兒育女。 1986年,臺灣的氛圍已經(jīng)寬松了很多,曲光鏞托人幫他打聽打聽老家親人的消息。 這位同鄉(xiāng)帶著他的殷殷期待,費了千辛萬苦才找到了已經(jīng)搬到了青島的曲家人。同鄉(xiāng)回到榮民院之后,悄悄找到了曲光鏞,對他說:“你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弟弟一家還在,你的媳婦兒一直沒有改嫁,和弟弟一家相依為命了這么多年??!” 聽到父親早亡的消息,曲光鏞有點繃不住了,得知妻子等了他這么多年,他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 因為怕別人看見,曲光鏞躲在榮民院的圍墻邊上,一遍又一遍地散步,找到一處沒有一個人的地方徹底放聲大哭起來。 幾十年來,曲光鏞幾乎不曾為想家流淚,他自己都以為自己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感情了,現(xiàn)在才知道這種思念一直藏在內(nèi)心的最深處。 1987年,臺灣開放探親了,曲光鏞很想回家,但他覺得自己和其他老兵不同,他是跟隨部隊逃到臺灣的,不是被抓來的,他不敢回大陸,怕給自己帶來麻煩。 這時,弟弟的信送來了,弟弟勸曲光鏞早點回家,嫂子盼了他這么多年,一家人趕緊團聚吧。 弟弟還說,現(xiàn)在祖國對于臺胞是有政策的,只要人回來祖國都歡迎。弟弟還同意將最小的那個兒子,也就是曲光鏞妻子一手帶大的小侄子過繼給曲光鏞,為他們夫婦倆養(yǎng)老送終。 弟弟已經(jīng)做了非常細致的安排,曲光鏞很心動,特別是想到妻子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為了曲家付出了一切,還在苦苦等著他,曲光鏞什么顧慮都沒有了,立刻去辦探親手續(xù)。 1989年,曲光鏞從臺灣轉(zhuǎn)道香港、廣州回到了大陸。 當時香港的旅館住滿了回家的臺灣老兵,房間要提前十幾天預定,否則就會住不上。 在旅館里的老人家們都是白發(fā)蒼蒼,說著東南西北不同的方言,但每個人都像是孩子一樣興奮。他們有像曲光鏞這樣一個人的,也有坐在輪椅上由臺灣妻兒陪同著的。 他們都不認識對方,但只要聽說是回家探親的,都能高高興興攀談很久。 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腥風血雨的歲月,曲光鏞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親親熱熱、毫無戒備的場景。 終于到了家,曲光鏞和妻子相擁而泣,弟弟已經(jīng)離開人世,曲光鏞因為沒有和弟弟見到最后一面感到萬分悔恨。 他心中對弟弟、弟媳是十分感激的,他們給了妻子一個家,讓她不至于顛沛流離。他們的孩子給了妻子安慰,讓她在曲家有了晚年的依靠。 按照弟弟的遺愿,小侄子過繼給了曲光鏞,他們到有關機構去做了公證。一下子有了兒子,又可以和妻子每天在一起,這么多年形影單只的曲光鏞不知道有多高興。 曲光鏞還看到了自己可愛的小孫女,小孫女讓他瞬間沒有了煩惱,總是能把他逗得哈哈大笑,那是他在臺灣怎么想都想象不到的天倫之樂啊。 因為臺灣方面一直在負面宣傳,曲光鏞只申請了很短的探親時間,他離開祖國太久了,不知道此次回來是兇是吉。 可回來后才發(fā)現(xiàn),人民政府對臺灣老兵的關懷是真實的,沒有歧視和監(jiān)視,他決定回來定居。 1989年秋天,曲光鏞回到了臺灣,簡單處理了所有要處理的事情,1990年春節(jié)前趕緊回到了山東老家。 他再也不想讓老伴多等了,只想要陪在老伴身邊。 曲光鏞每年都會有一筆“退役補貼”從臺灣寄過來,其實可以讓老伴過上很寬裕的生活,但老伴已經(jīng)習慣了勤儉持家,不愿意多花一分錢。 小孫女上了小學之后,老夫婦本來能享受一段清閑的時光,但曲光鏞卻在這個時候生病了,老伴又回過頭來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顧曲光鏞。 曲光鏞已經(jīng)說不出道歉或者道謝了,他原本是想要回來好好陪一陪妻子,沒想到最后還是拖累了妻子。 但老伴始終是樂觀的,她會溫柔地安慰曲光鏞:“我知道你這些年受的罪要比我多,所以你高興我就高興。再說了,你這不是已經(jīng)到家了嗎?在家里,我們夫妻不要說客氣話。” 曲光鏞知道在這點上他始終說不過老伴,他心中五味俱雜,含著淚握緊了老伴的手。 曲光鏞的妻子度過了尤為不幸的40年,她終于等到了自己的圓滿結局,但實際上,有很多被臺灣老兵遺留在大陸的妻子,只能空守到終老,運氣好點的還能盼到丈夫回來看最后一面,而通常他們的身后還跟著一位“臺灣的太太”。忠誠、大度、寬容、勤勞、堅強……都是這些女人的美好品格,如果堅守著婚姻和愛情最后得到的是一句“對不起”,那么又有什么意義?而這樣悲傷的故事,這樣苦命的女人太多太多,淹沒在了時代的浪潮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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