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柴米油鹽一樣,水是家庭生活一日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水井也就成了家的依托,是生身立命之本。對于漂泊在外的人來說,水井是家鄉(xiāng)的重要標(biāo)志,因而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人又叫“背井離鄉(xiāng)”。 記憶中的那眼井是再普通不過的老井。說它老,是因為它誕生的年代無可考證,只有井壁上的青苔和井沿邊上被井繩磨擦得鏡光锃亮的石頭在訴說著它的滄桑。說它普通,圓形的井壁完全是用青磚砌成,正方形的井口用青條石鑲就,沿著井口向外又鋪了一些不規(guī)則的石頭;井臺隆起、略高于地平面,防止雨水倒灌進(jìn)去污染了井水;井口四周幾棵粗壯的柳樹遮天蔽日,將它掩映其下,除此以外再無裝飾之物。 以井的位置為點,三條彎彎曲曲的土路通向杜莊、王莊和汪莊,三個村莊的鄉(xiāng)親沿著這條土路,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到這里挑水。由此遙想,這口井可能是在這三個村莊形成之初,先祖?zhèn)優(yōu)榱私鉀Q吃水問題共同開掘的。先祖?zhèn)儾辉氲?,他們挖掘的這眼井,水質(zhì)清亮、甘冽甜美,無私地滋養(yǎng)著三個村莊的世代蒼生。吃水不忘挖井人,后世子孫永遠(yuǎn)感激他們的恩德。 由于老井年代久遠(yuǎn),也就有了故事和傳說。有的人說地上一層人,井下還有一層人。還有的人說井里有井龍,小孩子不小心掉進(jìn)去,下面就像有張桌子托著似的、沉不下去。為了祈求井龍的庇佑,不少孩子滿了一歲就認(rèn)井龍作干爺,大年初一早上井沿邊上鞭炮不斷。媽媽說我也認(rèn)過,讓我也去磕頭。 水井的無私奉獻(xiàn)是來自吃水人的精心呵護(hù),三個村莊輪流淘井、每年一次。淘井前先要把井里的水一桶一桶地汲干,然后才用一個大挎籃將人放下去,將井底的稀泥、瓦罐的碎片、偶爾掉下去的雜物等等一一清理出來,一直清到見了底盤為止,清出來的污泥烏黑微臭。經(jīng)過清理,老井青春煥發(fā),一井清泉饋贈人間。 老井像一面鏡子,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井里全有,挑水人的善惡美丑全能照見。我去挑水前也要先照一下自己的模樣,一顰一笑盡在水中,對自己做個鬼臉,然后才把水桶續(xù)下去,平靜的水面瞬間破碎。 井邊最熱鬧的時刻是一早一晚。晨曦初起,薄霧朦朧之時,勤快的人趕早把水缸添滿,一家人做飯、洗菜、煮豬食,全靠這缸水。待到晚霞落盡、夜幕初合,勞累了一天的人收工回家了,扁擔(dān)上挽著井繩,有的挑木桶、有的挑鐵桶、還有的挑瓦罐,嘰哩咣當(dāng)?shù)貜娜齻€村莊向井邊匯集。鄉(xiāng)親們的親熱、禮貌、淳樸和謙讓在這里全都得到了詮釋。 井沿邊上既有先來后到的約定俗成,也有尊老愛幼的禮讓三先。年輕力壯的見到婦孺尊長會主動幫忙,將自己的水桶扁擔(dān)放在一邊,接過對方的井繩和水桶,輕輕放進(jìn)井里,左右搖擺幾下,猛地用力甩動井繩,桶底朝天,然后用力拉起,又往下頓兩下,清亮亮的水灌滿了水桶。兩手交替運(yùn)動,三下兩下提上來,輕輕地放在井邊,那一連串的動作干凈利索,不亞于體操運(yùn)動員。受援者溫厚的笑笑,算是表達(dá)了謝意。 井里的水畢竟有限,人越來越多,水越來越少,慢慢的見底了,后來的人只能挑一點帶有土腥味的渾水回去慢慢澄清。 最愜意的是盛夏,井水清涼甘冽,一位大嫂剛剛提上來一桶,飽受暑熱的行人路過井邊:大姐,能喝一口水嗎?大嫂看他那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樣子,抿嘴一笑:怎么不能?誰也不會背著水井趕路,喝吧!管夠!那人顧不得涼水傷胃的成訓(xùn),扳著桶梁、把頭插進(jìn)桶里,咕咚咕咚灌上一陣子,抬起頭“啊”的一聲咂咂嘴,那種暢快淋漓的感受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到。大嫂見他喝足了,挽好井繩插在扁擔(dān)上,挑起一擔(dān)水忽閃忽閃地往家走。那根扁擔(dān)在她肩上忽悠忽悠地上下顫抖,兩個水桶隨著扁擔(dān)的顫抖上下跳動,竟然一滴水都沒灑出來。看她那矯健輕盈的步態(tài)不像是挑水,倒是有點舞蹈的韻味。 東院大爺最理解我們這些孩子的小心思,讓小春弟弟去井里提一罐子清涼清涼的井水,樹蔭下打開紙包,捏一撮糖精撒在水里,用筷子輕輕攪勻,招呼左鄰右舍的孩子喝個夠。那時糖水稀罕,一群饞貓似的孩子聞訊圍攏來,不懂事的我抱起罐子咕嚕咕嚕灌一陣,等不及的孩子扒拉著我的胳膊焦急地說:“該我啦!該我啦!”這個灌一陣,那個灌一陣,不多一會兒一罐水喝得底朝天。大爺看著我們的饞相呵呵地笑:小春,再去弄一罐子來! 最艱難的季節(jié)是冬天。西北風(fēng)吹著白毛雪漫天飛舞,田野村莊白茫茫一遍,通往水井的土路覆蓋在厚厚的積雪下,即便是走熟了的路也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路邊的水溝,一不小心滑到溝里,摔散了水桶,打濕了棉襖棉褲、落下一身泥。 天剛蒙蒙亮,小爺杜存合一鍬一鍬地將積雪堆在道路兩邊,兩堵雪墻之間閃出一條通道,辛苦他一個,方便了一莊人。 最艱難的要數(shù)瞎大奶。瞎大奶娘家姓余,嫁了人隨夫姓丟了自己的名,改稱杜余氏。1958年老伴撒手人寰,丟下她和七歲的女兒成了生產(chǎn)隊的五保戶。五保戶按人頭分糧分柴,日常生活還得靠自己打理,一個眼瞎、一個幼小,吃水成了老大難。鄰居隔三岔五幫個忙,居家過日子不能天天指望別人,吃水只能兩個人抬。幼小的女兒前邊領(lǐng)路,瞎眼的大奶后邊跟著,一根扁擔(dān)將她們連在一起,一個瓦罐晃悠晃悠地懸在當(dāng)中,雪地里一步一滑走向井邊。井邊的石頭本來就滑,數(shù)九寒冬滴水成冰,結(jié)了冰的井口更滑。沒眼的不敢提水,年幼的提不動水,娘兒倆只得站在刺骨的寒風(fēng)里慢慢地等著,等到有人來挑水了順便幫她們提一罐子上來,她們這才深一腳、淺一腳地抬著一罐水往家走。 時光進(jìn)入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政府出臺政策鼓勵打手壓井。手壓井用水快捷方便,深受大家喜歡,一家看一家,雨后春筍一般立在農(nóng)家小院里。用水的時候往漏斗里倒上一瓢作引子,手柄帶著活塞呱唧呱唧地上下運(yùn)動,不多一會兒,一股泉水流了出來,需要多少壓多少,從此水缸退出了歷史舞臺。通往水井的土路人跡漸稀,熱鬧了數(shù)百年的老井無可奈何花落去,偶爾手壓井壞了才會有人想到它。 手壓井用的是地表水,隨著農(nóng)藥化肥的大量使用,致使水中殘留農(nóng)藥超標(biāo);豬圈、糞坑里的水也會滲透到地下,致使水中細(xì)菌超標(biāo),這些因素嚴(yán)重影響了飲水質(zhì)量。人民政府很重視人民的身體健康,在農(nóng)村推行自來水“家家通”工程,象征性的每人每年收費(fèi)10元錢。自來水籠頭接到鍋臺邊,做飯時擰開水龍頭,清亮潔凈的自來水嘩啦啦地往外流,家鄉(xiāng)人從此結(jié)束了吃水難問題。 2018年我回鄉(xiāng)探親,提著一盒點心去看望隔壁九十多歲的大老爺,他正站在鍋臺邊洗菜做飯,見我來了連忙關(guān)掉自來水龍頭,遞過小板凳拉我坐下,點燃我遞過去的香煙笑道:早先聽說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就是共產(chǎn)主義了,做夢也沒想到能像城里人一樣用上自來水?。」伯a(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改革開放變化太快了,處處為俺老百姓著想,現(xiàn)在做飯不燒柴,耕地不用牛,吃水不用愁,人人都玩大哥大,過去聽都沒聽說過的事就在眼前,我想多活幾年,看看這個世道還能變成啥模樣! 我笑著說:社會發(fā)展了嘛,好日子還多著呢,長著呢!他也笑著說:是的,是的!再也不用挑水吃嘍。 中共黨員,江蘇睢寧人,1951年4月生,1969年入伍,上校軍銜。服役期間歷任技師、教導(dǎo)員、政治處主任、部隊政委等職。轉(zhuǎn)業(yè)后在成都市人民政府財貿(mào)辦公室工作。喜歡文學(xué)與書法。 顧問:萬曉玲 高 偉 美編:強(qiáng) 軍 湘 君 主編:唐明霞(唐小瑭) 副主編:鄒貴寶 向輝 編委成員: 李宗明 陸先武 張大春 周曉為 評論員:龔革飛 陳岸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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