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次日,西門慶與夏提刑到衙門里坐廳。韓二與那四個名叫車淡、管世寬、游守、郝閑的光棍對簿公堂,各執(zhí)一詞。韓二按照到西門慶私授韓道國轉給他的臺詞,在堂上申訴起來,大意是俺哥是買賣人,常不在家,這伙無賴光棍就常騷擾欺負俺嫂子侄女。俺看不過罵了他們幾句,就被他們揪倒,亂行踢打。原告車淡等人就說長官休聽他胡謅,韓二是耍錢的搗鬼,與他嫂子王氏通奸,昨日被俺等捉拿。夏提刑問保甲:“那王氏怎的不見?”保甲怎好說節(jié)級放了,只說:“王氏腳小,路上走不動,便來。”那韓二在下面,兩眼看著西門慶。良久,西門慶欠身向夏提刑道:“長官也不消要這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這光棍因調戲他不成,捏成這個圈套?!?/strong> 然后,大宋副提刑官西門慶發(fā)出了三道靈魂拷問。首先問那為首的原告車淡:“你在那里捉住那韓二來?”眾人道:“昨日在他屋里捉來。”又問韓二:“王氏是你什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庇謫柋<祝骸斑@伙人打那里進他屋里?”保甲道:“越墻進去。”好家伙!這下該西門慶雷霆大怒地宣告庭審結果了...... 四人到監(jiān)中,相互抱怨,得知王氏的丈夫是西門慶門下伙計,四家人都著慌了,上下尋人情。內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夏提刑表示他和西門慶是同僚,不好拂他面。也有央求吳大舅出來說情的。 最后,四家父兄一番計議,湊銀子來托應伯爵去通融。伯爵的娘子認為這樣吃了被告又吃原告,怕是不妥,伯爵卻胸有成竹地收下了四家湊的四十兩銀子,拿了十五兩銀子來西門慶家讓書童兒代向西門慶說情。書童兒說這事有點難度,昨日吳大舅親自來和爹說了,爹都不依。書童兒拿了一兩五錢銀子置辦酒菜,送到李瓶兒房里。李瓶兒說:“君子不吃無名之食。”那書童兒便如此這般說了那四家如何求告無門,并讓李瓶兒對西門慶假托是花大舅使人來說的。李瓶兒覺得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答應了,并讓書童兒一同吃了兩大杯酒。之后,書童兒又打了兩壇酒,請傅伙計、賁四、陳經濟、玳安兒、來興兒等一起吃,就忘了教平安兒吃。 西門慶約后晌從門外拜客回來,見書童兒面帶紅色,露出一口糯米牙,便忍不住摟住與他行了茍且之事。書童兒趁便拿出帖兒,謊稱是六娘受花大舅之托給西門慶的。待到西門慶回到李瓶兒房間,問及李瓶兒那個說情的帖兒時,又向她聊起一樁人命奇案:已故陳參政的女兒因正月十六在門首看燈,偶遇了對門一個叫阮三的小伙子,兩人自此害下相思,后來在地藏庵薛姑子的撮合下,在寺廟里方丈房間勾搭成奸。最后阮三竟然死在陳小姐的肚子上。陳小姐母女、薛姑子被阮三母親告上法堂……李瓶兒聽了,很同情那細皮嫩肉的陳小姐被夾打,勸西門慶為官審案時得饒人處且饒人,多為官哥兒積陰騭。西門慶道:“公事可惜不的私情。” 兩人正飲酒間,春梅喬張著來嗔怪西門慶不派人去接回娘家給潘姥姥過生的潘金蓮。李瓶兒讓春梅坐下吃酒,她也不肯。其實她已安排了平安兒拿了燈籠去接。平安兒因和書童兒置氣,在路上便向潘金蓮百般挑唆說書童兒和西門慶茍且,又和李瓶兒喝酒,托李瓶兒說情,西門慶又是如何寵溺官哥兒給他做了好多衣裳等。潘金蓮聽了,在轎子內半日不言語,冷笑罵道:“賊強人!把我只當亡故了一般……一發(fā)在那淫婦屋里睡了長覺也罷了。到明日,只交長遠倚逞那尿包種……“那抬轎的張川兒也順著潘金蓮的話頭說不是詛咒哥兒的話,恁個小,花麻痘疹還沒見,能否養(yǎng)大還難說。 潘金蓮回到家,依次拜見了月娘、李嬌兒、孟玉樓。聽說西門慶在李瓶兒房間吃酒,徑來拜李瓶兒。李瓶兒起身笑迎道:“姐姐來家早,請坐,吃鐘酒兒?!苯逃嚎旖o五娘看座。金蓮道:“今日我偏了杯,重復吃了雙席兒,不坐了。”便揚長而去。西門慶道:“好奴才,恁大膽,來家就不拜我拜兒?”金蓮接過來道:“我拜你?還沒修福來哩。奴才不大膽,甚么人大膽!”分明戲諷李瓶兒,說她先和書童兒吃酒,然后又陪西門慶吃酒,豈不是雙席兒? 小說這一回,主要講了“大宋提刑官“西門慶如何斷案,應伯爵如何吃了被告又吃原告,西門慶又如何重口味與書童兒行齷齪之事,以及書童兒、平安兒、張川兒、李瓶兒、潘金蓮等人之間的齟齬瑣屑。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西門慶后院起火是常有的事。應伯爵是人精,讓有奇異功能的得勢小廝書童兒去求更得勢的李瓶兒;書童兒在伯爵的計策上又更勝一籌,又讓李瓶兒假稱是花大舅來求的。這其間的微妙真是絕了!這“花大舅”是何許人也!由李瓶兒的大伯子搖身變成大舅子,他幾乎知道李瓶兒和西門慶勾結的所有秘密,但他選擇了做“識時務的俊杰”,三人心照不宣,共同保守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此時“花大舅”的份量遠勝“吳大舅”,借口他來求情,西門慶豈能不給面子?當吳大舅被花大舅比下去了時,不僅潘金蓮恨得咬牙切齒,試想月娘又當情何以堪…… 要說西門慶的審案水平可以說是“斷案如神”了,審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還對李瓶兒說了那句“公事可惜不的私情”,讓人啼笑皆非又不得不服。無論是小說假借的大宋,還是作者生活的大明,現(xiàn)實可能就是如此荒誕滑稽,甚至比這更魔幻。作者行文,伏脈千里,借西門慶與李瓶兒把酒閑聊,引出一段鄰里公子小姐的“西廂記”,為后文薛姑子的出場以及西門慶之死做鋪墊。 話說那四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光棍的名字“車淡(扯淡)、管世寬(管事寬)、游守(游手)、郝閑(好閑)”以及“夏(瞎)提刑”與《紅樓夢》里的假雨村言諧音梗是何其一脈相承!抬轎的張川兒向潘金蓮挑唆時描述的“五間雪洞兒的房”和紅樓里描述薛寶釵的蘅蕪院更是如出一轍。劉太監(jiān)的兄弟違規(guī)使用皇木也和秦可卿之死違規(guī)之用皇木雷同...... 當西門慶在法堂之上徇私枉法,裝腔作勢,氣焰囂張碾壓他的上司夏提刑時,他何曾想到,這樁讓他審得一時爽的案子竟然成了點燃他后院的熊熊大火,最終讓他家破人亡,斷子絕孫。 而當我們跳出社會叢林法則,拂去“時代的灰塵”,重新審視《金瓶梅》和《紅樓夢》這兩部文學巨著,思考它們“飛鳥各投林”的大結局,并聯(lián)想到我們蕓蕓眾生這一趟滾滾紅塵之旅時,或許會想起叔本華的那段話: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可供我們選擇的路只有兩種,要么享受孤獨,要么淪入世俗,凡是人群扎堆聚集,主要話題無外乎三個,拐彎抹角炫耀自己,添油加醋貶低別人,相互窺探搬弄是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