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獨身女性的晚年

89歲的獨身女士戴安娜·阿西爾退休后獨居在倫敦，渴望一種歡騰的生活。清晨，她常從臥室看到外面有五六只活潑的哈巴狗四處溜達，這有些刺痛她。她也很想養(yǎng)一只哈巴狗，但礙于年事已高，腿腳不便，出門遛狗變成了一件件辛苦的事，過程中步履蹣跚的自己也會成為小狗的負擔。

飽經(jīng)歲月讓她對動物富有同理心。家里有一只和她同樣年邁的狗，除了每天給它喂些狗糧，阿西爾對它已別無所求。

從步入晚年開始，阿西爾偶爾也要應(yīng)對衰老帶來的悵然。她租住在表妹的房子里，前后都有花園，她熱愛在花園里搞園藝，營造出具有詩意的生活環(huán)境。有一次她打電話訂購了一棵樹蕨，準備栽在花園里，打開包裹，看到里面放著一個三英寸大小的罐子，樹蕨上四片脆弱的小葉子剛冒出頭來，完全不同于她在照片上看到的大樹。

新生命反襯出她的暮色，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已不大有希望看到它長成照片上大樹的模樣。

圖 | 出自電影《莫娣》

戴安娜·阿西爾是倫敦一家出版社的文學(xué)編輯，人生的五十多年都奉獻在了文學(xué)編輯事業(yè)上。在文學(xué)繁榮興盛的上個世紀，像她這樣的女性編輯少之又少。她挖掘和引進了波伏娃、菲利普羅斯、奈保爾、厄普代克等知名作家，與他們建立密切合作，在行業(yè)里成就卓然。

阿西爾一生堅持獨身主義，沒有結(jié)婚，也沒孩子。

她的晚年生活不凄苦，一些燦爛的色彩被裝扮起來。七十多歲的時候她還在上班，每逢周末就在花園里勞作。修剪樹枝，鋤掉野草，在一塊泥土上種三四株小植物。她喜歡把手插入泥土中，將樹根整理打散，讓植物舒舒服服。做這些事能讓她清晰地感知到自我，身體達到奇妙的放松，盡管過程中骨頭會犯疼。

花園逐漸變得絢麗多姿?？呻S著年歲增加，很多活阿西爾的體力已無法應(yīng)對，84歲這年，她不得不請園藝公司的人每兩周上門來整理一次。這比不了自己動手帶來的趣味，但夏天的夜晚坐在花園里，她同樣能感到身心備受撫慰。

年至七旬以后，阿西爾還需要接受性事消退的事實。這件事曾占據(jù)她人生的中心位置。關(guān)于性，年輕時阿西爾認為它對男性和女性意味著不同的東西?！澳腥藢嵤┬孕袨楹筠D(zhuǎn)身就走，女人每次性行為都蘊含著改變她一生命運的潛力。”后者必須以自己的身體構(gòu)建、孕育生命，不管自己是否喜歡。

一生未婚的阿西爾，身邊一直有愛侶陪伴。面對熟悉的愛侶，她身體不再有戰(zhàn)栗的回應(yīng)，起初還假裝有感覺，偶爾確實能成功達到目的。可她知道，真實的感覺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那些場景讓她覺得單調(diào)又可笑，此后對性的渴望也逐漸退卻。

阿西爾一向不喜歡孩子，唯獨在43歲那年，她對生孩子突然懷有巨大的激情。本質(zhì)上是她對何為女性完整性認識的一次動搖。一向認為自己缺乏母性的她，這一年內(nèi)心深處埋藏著的某種東西蘇醒：“如果你現(xiàn)在還不生個孩子，你永遠都不可能再生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都要給你一個?！?/span>她用第二人稱與自己對話，而非某個男人。

此后與愛侶在一起時，她開始有意疏忽避孕措施，也成功懷孕。前二十多年她有過數(shù)次懷孕經(jīng)歷，都義無反顧地流了產(chǎn)，這次成功懷孕，她開始用各種理由搪塞自己不做流產(chǎn)。想到真要把孩子生出來，在回顧自己貧瘠的人生歷程中體驗到一種令人興奮的完整的快樂。

43歲正是阿西爾認為最健康的生命階段，可還是沒能阻止意外流產(chǎn)的發(fā)生，險些失去性命。趕到醫(yī)院時她已經(jīng)命懸一線，躺在自己流出的血泊里，意識縮小到僅能感知擔架的范圍。她聽到一個男人說：“打電話給他，讓他跑快點。”另一個人說：“她快不行了?！焙芏嘀皇职阉?lián)埽t(yī)生準備為她做刮宮手術(shù)，麻醉劑令她陷入昏迷狀態(tài)。

未能如愿生下孩子的幻滅感并沒持續(xù)多久，反而被另一種感受替代。醒來后她的肚子已不再流血，身體上所有的不適都煙消云散，一陣欣喜之感洶涌地籠罩著她?！拔疫€活著，我感受到完整的自己，而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span>

沒有孩子的女性同樣可以擁有完整的自我，她經(jīng)歷流產(chǎn)后得出這個結(jié)論。

踐行一種女性主義

前不久，日本女性主義學(xué)者上野千鶴子與北大女生對談時說，她對婚姻不感興趣，對男人還是喜歡的。阿西爾同樣如此，早在半個多世紀前，她就踐行著一種只結(jié)交男友絕不結(jié)婚的理念，即便在當時的英國社會，這也頗為先鋒。

饒是膝下無兒無女，也沒孫輩承歡，阿西爾的晚年生活并不缺少熱鬧。

沒有兒孫，她發(fā)現(xiàn)周圍常有填補此類角色的人。阿西爾天生不具有很強的占有欲，對婚姻以外的開方式關(guān)系能夠接受，曾和劇作家巴里以及演員薩莉維持一種新式“三角家庭”的關(guān)系。后來薩莉與一個聰明的年輕人結(jié)婚，三人的感情依然如同家人一般。

這種開放式關(guān)系，與法國作家西蒙娜·波伏娃和薩特頗為相像。1953年，波伏娃的《第二性》被譯成英文，掀起女性主義風(fēng)潮。阿西爾是波伏娃在英國的編輯，兩人關(guān)系友好。

在女性主義方面，波伏娃扛起女性主義的旗幟，而阿西爾是第一批接受女性主義理論洗禮的人。雖不是積極的呼喊者，在公共視野之外，她是個理性且勇敢的踐行者，堅決選擇不婚，始終保持獨立自主的個人生活，不依賴于任何人。

圖 | 年輕時的阿西爾

“對女性來說，有選項是件很重要的事?！鄙弦扒Q子說。難得的是，阿西爾從年輕到晚年，持續(xù)感受并更新著一系列認知。

晚年的時候，阿西爾反省自己更年輕一點的時候曾陷入一個極端：對孩子頗為冷酷。表妹芭芭拉四十多歲成家，生了三個孩子后就和丈夫分了手，她憑一己之力承擔撫養(yǎng)孩子們的責任。芭芭拉無疑是兩性關(guān)系中的受害者，真正有錯的是那個男人，但阿西爾自認那時對表妹遇到的困難視若無睹，認為她為了孩子失去自我?；貞浧疬@件事，阿西爾覺得羞愧難當。

年齡賦予阿西爾認清事物本質(zhì)的眼光，更尊重女性自我的選擇，不會把自己的不婚主義強加于年輕人身上，也不會給年輕的女性設(shè)置諸如不生孩子等條框。她吃驚于婚后的薩莉變得那么不同。在晚年的阿西爾看來，婚前薩莉不怎么喜歡孩子，可有了孩子之后，她立刻就充滿令人驚嘆的完整母性，也并未因此失去自我。

薩莉的第一個孩子三歲時還找媽媽吃奶，一直吃到她同意把媽媽的胸脯讓給小弟弟為止。薩莉十分樂意這樣做。對于外界不同的聲音：“會把你拴死，會讓你身材走形，會讓孩子產(chǎn)生病態(tài)的依戀?！彼_莉統(tǒng)統(tǒng)不理。兩個孩子最終成長為非常自信獨立的人，阿西爾對此感到欣慰。

阿西爾喜歡與年輕人接觸，身邊除了薩莉的孩子，還有侄兒、侄女、侄孫兒、侄孫女常來拜訪她，她為自己能與這些年輕人相處感到幸運。和他們相處就像照一面鏡子，足以抵消老年生活中令人不快的因素，讓她擺脫由衰老帶來的悲觀。

閱讀、寫作、園藝、畫畫是阿西爾打發(fā)晚年生活的主要手段。她閱讀蓋斯凱爾夫人（19世紀英國著名女作家）的傳記，發(fā)現(xiàn)蓋斯凱爾夫人精力十分充沛，她不僅接受婚姻，成為了母親，還保持著往常寫作的工作習(xí)慣。蓋斯凱爾夫人采用的方法是躲避。她可以在非常忙碌的生活中找到一塊屬于自己的空間，進行寫作。

從蓋斯凱爾夫人的經(jīng)歷，阿西爾意識到生活處處有可以活動的縫隙。一定程度上來說，只要具備能力，女性可以在極其有限的空間里全神貫注于自己想做的事。

76歲從編輯崗位退休后，她開始握筆寫自己的東西。89歲這年，她寫出了回憶錄《暮色將盡》，許多讀者從中讀到了一個獨身女性晚年細膩生活的樣本。

在《暮色將盡》中，阿西爾極盡坦誠地表露出一個獨立女性的晚年生活。與劇作家巴里走到一起，她認為僅僅因為喜歡，身體上彼此吸引，完全沒有結(jié)婚的念頭。他們維持著一種快樂但不相互索取的關(guān)系，長達四十多年。

多年后她意識到，盡管沒有婚姻契約的保護，自己在巴里身邊充當?shù)慕巧呀?jīng)形同妻子。

年邁的巴里前列腺出現(xiàn)問題，她撥通急救電話，把他送到醫(yī)院。她沒有質(zhì)疑自己是否有責任照顧他，內(nèi)心深處迸發(fā)出應(yīng)該照顧他的念頭，輕松接受這個事實后連她自己都被嚇到了。有一次巴里住院期間便秘，伺候他上廁所時，她像個職業(yè)護士一樣在廁所忙活，沒有畏懼和厭惡。她驚詫于自己沒刻意努力就做到了這些。

婚姻不是兩個人長久相伴的唯一形式，愛才是。在照顧巴里的過程中，阿西爾思考為什么兩個人能夠堅持彼此照顧。她給出一個答案：“對我來說，從愛里生長出來的責任和義務(wù)，看起來如此不同，卻也是同一個東西的不同部分?！?/span>

意外收獲

發(fā)現(xiàn)自己有寫作能力，是阿西爾晚年生活里最大的意外收獲?！叭绻腥嗽谖移呤鄽q時告訴我，說我還能再寫一本書，我一定覺得他們瘋了?！蓖诵莺笏_始寫回憶錄和小說，一種井噴式的創(chuàng)作欲突然蘇醒，在人生最后二十多年里連續(xù)出版多本書。

圖 | 阿西爾正接受采訪

寫作過程中，她體驗到一生中從未有過的享受和欣喜。很長一段時間，阿西爾都覺得自己生活得非常失敗。書籍的出版讓她獲得一定的聲譽，再回頭看時，已經(jīng)完全不是當初想的那回事。

阿西爾的晚年記錄，有相當一部分已經(jīng)不拘泥于女性主義的框架。她對晚年的一些細致體會和觀察，對所有年輕人都有借鑒意義，超越性別。

年齡有時會把人的性格磨礪出一種鈍感。她過去的編輯工作偶爾需要在公眾面前說話，因為社恐而害怕，她會提前就把要說的東西印好，到時候讀出來。這樣的經(jīng)歷對她來說是殘酷的考驗?，F(xiàn)在她已然擺脫那些束縛，能夠坦然地面對其他作家侃侃而談。

八十多歲的她還在堅持開車。過了八十歲，她的腳底板變得越來越薄，走路超過一百碼就腳痛。開車是她獲得快樂的源泉，也獲得行動上的自由。不過因為一次車禍，她把這樣的危險活動徹底戒掉了。

人到了一定年紀，不得不面對身邊人一個個離世的事實。近兩年阿西爾一直照顧老朋友南·泰勒，直到她最近過世。她是全力幫泰勒的朋友之一，照顧她持續(xù)了兩年左右，雖然沒有全職在場。她們展現(xiàn)出一種獨身女性互助的養(yǎng)老模式。

時年89歲的阿西爾很少擔心死亡的來臨?！叭艘坏┠赀^八十，就沒理由抱怨死得太早?！彼ㄒ粨牡氖潜仨毴淌苌眢w逐漸失靈。經(jīng)驗告訴她如果病痛折磨必須來臨，有女兒在場安慰就會稍微輕松一點。

這個經(jīng)驗是作為女兒的她在照顧晚年的母親過程中得來的。

阿西爾七十歲時，母親九十二歲，她耳朵完全失聰，一只眼瞎了，患有嚴重的關(guān)節(jié)炎、眩暈和心絞痛。如果不陪母親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她會感到深深的罪惡感。此時距離她退休還有6年，她在倫敦沒有自己的住所，也沒有足夠的積蓄為母親請全職看護。她有個同齡的老朋友今年去世，一樣沒有女兒，但她很有錢，不僅請了看護在家，還請了相當好的家庭護士。是金錢賦予了死亡以體面。

貧窮的阿西爾決定一周回去四天陪母親，剩余三天開車或坐火車返回倫敦工作。這是個獨身女性照顧獨居老人的組合，對阿西爾來說需要堅韌的毅力，以克服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崩潰的瞬間。

與被痛纏身的母親一起生活，她仿佛望見了自己的未來。一些焦慮愈演愈烈。阿西爾得去買適合她的食物，為母親下廚，按照她的指令在花園工作，不可以聽音樂，因為她的助聽器會把音樂聲變得很怪。而且只能說她感興趣的話題。母親的身體狀況不太穩(wěn)定，有時她臉色發(fā)灰，需要靜靜地塞一片“救心丸”在舌頭下含著。母親把藥片放在客廳、廚房、臥室、浴室等各個位置，這樣不管在哪犯眩暈，都能不太費力就摸到藥片。

眼看著母親一天天被眩暈打倒，死亡正悄然而至?！拔也慌滤劳?，只是怕死亡的過程。”母親說。這話讓她感到恐懼，尤其當死亡近在眼前時。她常在午夜驚醒，不安啃噬著她的神經(jīng)，幾乎無法再次入眠。計劃實施了一年她已經(jīng)身心疲憊，回倫敦上班的路上腳不聽使喚，脾氣變得很壞，毫無道理的落淚，體重長到八十公斤，血壓嚴重升高。

在醫(yī)生的建議下她決定休息一段時間，從津巴布韋回來的姐姐代替她照顧母親五周。她在倫敦自己的床上安心睡了一個禮拜，參加健康診所為期一周的減肥療程，直到體重恢復(fù)，血壓回歸正常。此后她決定不再雷打不動地執(zhí)行原計劃，而是調(diào)整成每隔兩周給自己在倫敦留一個周末。

母親最終在96歲到來之前離世，好在沒有遭受多大的痛苦。

關(guān)于死亡，阿西爾的文字中透露著理性的探討。她認為死亡是生命里最常見的事情，尤其不認同作家亨利詹姆斯死前所說“死亡是卓越的”這種說法。

她把英國著名女性主義作家簡·里斯（代表作《藻海無邊》）當作反面教材。簡·里斯比阿西爾大二十多歲，常常表達逃避衰老的想法，認為衰老會讓她的生活變得悲痛凄慘。里斯宣稱要把自己灰白的頭發(fā)染成鮮紅，人生最后幾年靠安眠藥入睡，抽屜里預(yù)備好了自殺的藥包。這藥后來沒用上。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代表作《人的疆域》）與亨利詹姆斯相似，他身上有種男性作家的狂妄，直接宣稱自己拒絕死亡。這讓作為他編輯的阿西爾無法忍受，并對其充滿胡言亂語的著作痛斥一番。

與母親相比，沒有孩子的阿西爾認為自己臨終前會缺少一部分陪伴。假如沒有43歲那年的意外流產(chǎn)事件，孩子順利生了下來，阿西爾認為自己很可能也會是個完美的母親。但對于沒有孩子這件事，她依舊不覺得有什么遺憾。

阿西爾家族有長壽基因，家族成員基本都活到了九十歲以上，且離世時都未長期遭受痛苦。阿西爾生前唯一的愿望是自己能夠繼承這些。事實上，阿西爾的生命長度跨越了一個世紀。《暮色將盡》寫完的十多年后，她于2019年1月在倫敦一家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離世，享年10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