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寸金蓮

   二十年前，我?guī)е甑男∞比グ菀娢?span style="font-family:Calibri;">86歲的姨姥姥，除了讓姨姥姥見見我越來越可愛的女兒，也想讓小薇親眼看一看姨姥姥的三寸金蓮，因為我知道，這可能是小薇此生能夠見到的唯一的三寸金蓮了，所以去之前，我特意囑咐小薇要看看老姨姥姥的腳，回來之后又鄭重地說，你要記住這雙腳。

她問，為什么要記住這么奇形怪狀的腳？

我說因為你以后就見不到了。

其實，她看到的，也只不過是穿著尖尖的鞋的腳，真正的三寸金蓮，她依然沒有見到。

可是我見過，那是我生于1911年的姥姥的腳。

母親生下妹妹又生下大弟弟后，三歲的我就開始了長期住在姥姥家的生活，直到上小學(xué)才又回到父母身邊。那時候的姥姥也不過才六十出頭，但已經(jīng)全然是我印象中的老太太了。夏天，她穿著白色對襟的家織土布褂子，對襟上盤著美麗的紐扣；黑色的土布褲子，肥肥大大，走起來褲腳會刮起一陣風。冬天戴著黑色的圓形金絲絨帽子，額頭正中間的帽子上鑲嵌著一枚貓眼似的綠色飾品，猛看去，有著玉的光澤；黑色的對襟土布大棉襖，黑色的土布大肥棉褲，同樣肥大的褲腰在身前一折，用一條長長的土布腰帶扎上，再用土布帶子將褲腳扎起來，整個臃腫的人也就一下子利索起來。這都不算什么，讓童年的我充滿好奇的是姥姥的腳——為什么我的腳有五個腳趾，且五個腳趾一字排開，即使高低粗細不同，但依舊是美麗的，哪怕五個腳趾根根伸成怒放的樣子，腳趾一蜷，猶如一個小耙子。而且，姥姥給我洗完腳，也常常忍不住親一口我肉肉的小腳丫，說，我妞的小腳丫丫真好看——為什么我能看到的只有一根粗壯的大腳趾，大腳趾旁邊，仿佛依次矮下去的山坡，最后沒入到腳掌的外側(cè)？這一根大腳趾，就有著遺世獨立的味道。

給我洗完腳，姥姥把我抱在土炕上，就開始解開長長的裹腳布，給自己洗腳。我圓溜溜的小眼睛一直盯著她的腳看，想看看那幾個腳趾頭藏在哪里了。當姥姥知道我在找她的腳趾時，她把腳抬起來正對著我，一邊嘴里嘟囔著，可別把我妞給嚇著了，一邊說，姥的腳趾頭在腳心里藏著呢。

果然，姥姥的腳心里，趴著幾個可怖的東西。它們像幾個硬梆梆的蠶，一個比一個矮下去一點，并排排列著，擁擠在一起，從大腳趾的根部直到腳心的正中間，仿佛嵌入了肉里，一動不動，似乎它們的一個呼吸就會引發(fā)一場風暴。整只腳下面，四個腳趾緊連著一個碩大的腳后跟。我倒沒有被嚇哭，只是納悶，這也叫腳嗎？腳怎么可以是這個樣子？怎么和我的如此不同？

姥姥說，我妞趕上好時候了，不用裹腳。不然，像你這么五六歲的小孩，早該裹腳了。你不知道那有多疼，疼得夜里睡不著。

為什么要裹腳呀？

大腳讓人家笑話呀。不裹腳，就嫁不到好人家，找不到好男人。

那就不嫁。

我妞又說笑了。女人怎么能不嫁人？不嫁人不成老姑娘了？人家要笑話的。

人家笑話很重要嗎？有一個煮雞蛋重要嗎？

姥姥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是看著我笑，我卻拽著她的衣角問，你有沒有疼哭？疼哭了有沒有讓你娘不給你裹腳了？疼的時候你有沒有跑？

那一天，我開啟了十萬個為什么的模式。姥姥泡完腳，一邊叫著腳疼，一邊用剪刀修剪著腳趾甲和腳上的死皮，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回答我的問題。

她說，女孩子五六歲（虛歲），就要開始裹腳了。用很長很長的裹腳布，把后面的四個腳趾頭使勁壓在腳下。說著，她還拿起我的腳，把后面的四個腳趾往下壓，說就是這樣裹，

再用裹腳布一層一層緊緊纏起來。纏好了，趕緊下地走路。疼，疼死了呀?？蓿靠抟矝]用呀，再哭就打。整只腳都火燒火燎地疼呀，疼也得走，不走大人就拿小棍打。睡覺的時候當然不能解開了，解開了不就白裹了嗎？你問什么時候解開呀，那就有的日子了，除非解開看看裹得怎么樣了，要不要再裹得緊一些，看完馬上再裹上。你問什么叫裹好了呀？裹好了就是腳趾頭的骨頭斷了，再也直不起來了，也不會隨便動一動了呀，就是這個樣子了。姥姥把她的腳往我面前抬了一下，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有和你一樣的小腳丫丫，也能滿地到處跑著玩兒。

然后你就不能跑了嗎？

哪還能跑，會走路就謝謝老天爺了。

大黃狗咬你，你也跑不了嗎？

那......得跑，跑不了也得跑呀。

腳丫丫疼嗎？

疼，忍著。姥姥說，忍著忍著就不疼了。

那你找到好婆家，嫁到好男人了嗎？

你姥爺算不算？姥姥看我一眼，笑。

姥爺算不算呢？大約是算的吧。姥姥的娘給她裹腳，給姨姥姥裹腳，都是想讓她的兩個女兒嫁到好人家。后來，姥姥嫁到了富農(nóng)家，姨姥姥成了地主的兒媳婦。當時，姥爺正在老東昌府的東關(guān)大街上開糧店，后來糧店有了一溜鋪子，姥爺成了當年婦孺皆知的孫大掌柜，穿著長衫，戴著禮帽，玉樹臨風，風流倜儻，走在老城里，走一路，拱手回禮一路。那時候，姥姥一個人在離城二十多里的鄉(xiāng)村里，一個人將四男一女五個孩子拉扯成人。她對我說，你娘上邊，還有一對雙胞胎姐姐呢。當時生下來，包著一層胎膜，接生婆不知道把胎膜撕開，倆小妮都憋死了。每次說到這里，她都會唏噓不已。但是，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母親曾經(jīng)說起過，姨姥姥正在做著地主家一大家人飯菜的時候，突然要生了，然后孩子就降生在灶間，她把新生兒包起來放在廚房連著煙道的土炕上，繼續(xù)做完了飯。

貌似憑借著三寸金蓮，姥姥和姨姥姥都嫁到了好人家，至少吃穿不愁，也基本不用到地里去勞作。我一直懷疑，若是到了松軟的泥土里，三寸金蓮會不會陷進去。她們一生中最主要的任務(wù)，就是生養(yǎng)孩子，操持家務(wù)，伺候公婆和丈夫，等孩子長大了，給兒子娶媳婦，嫁閨女出門，然后就是伺候閨女和兒媳婦的月子，看看不完的孩子，做做不完的針線活兒，而她們做的所有一切，做男人們眼中都是不重要的，都算不上所謂的“價值”，因為她們的勞動不能換來糧食和金錢。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年夏天我在姥姥家。姥姥踩著三寸金蓮從位于村子中央小河邊的水井里打出兩桶水擔在肩上，肩頭一聳，扁擔在肩上顛了顛，調(diào)整了一下平衡，兩桶水顫巍巍的，姥姥的小碎步也顫巍巍的?？墒呛芸?，姥姥便腳下如風了，走得那叫一個一騎絕塵，使得我一溜小跑跟在后面。后來看《天龍八部》里段譽的凌波微步，我想大約就是姥姥挑水疾行的樣子。到家放下扁擔后，姥姥的小腳來回移動著——長大后才知道姥姥老是移動的小腳，甚至跳水時走得快，都是在保持身體的平衡——將水倒入水缸，然后趕緊和面，準備搟涼面條給下地回來的男人們吃。

那時候，孫大掌柜已經(jīng)變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傳說，特殊時期，他的糧店歸了公，他也脫下長衫回到城外二十多里的家，穿起短褂做起了農(nóng)民。雖然身份改變了，但是孫大掌柜“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追求沒有改變，但姥姥能夠拿出來的，也不過就是一碗白面，搟上一鍋面條。那一天，姥姥揮汗如雨地搟面條，搟一會兒，就用搭在脖子里的一條毛巾擦一把泫然欲滴的汗，告訴把火燒得滿屋濃煙的我說，我妞，少放一點柴火，把柴火往灶口拉一拉，火也得喘口氣。等我把一大鍋水燒得沸騰如一朵不停怒放的牡丹花時，姥姥已經(jīng)飛快地將一大劑面切成細面條，雙手抓起面條，抖摟幾下子散開，左手抓起一大把面條，邊往滾水里下，邊用右手里的筷子攤開。鍋開后，用筷子和笊籬一起，將面條撈進冰涼的井水里，連續(xù)換上兩次涼水，靜靜地躺在第三遍涼水里的，就是涼面條了?？墒菦雒鏃l并未躺穩(wěn)，就被分別撈進碗里，放入加了醋的蒜泥和切成末的老咸菜丁，再淋入幾滴油，端到了下地回來剛用涼水洗了臉的姥爺和舅舅們面前。那一天，姥姥一共搟了七大劑面，下了七鍋，等她安頓好別人吃飽喝足之后，剩下的只有鍋里的面湯了。最后，她用一個荷包蛋安撫住了我將要傾瀉而出的哭聲。

姥姥小腳的活動軌跡是清晰可查的。小時候，尤其是裹了腳之后，她最遠去過她的姥姥家，其他的時間都在自己家里，以鍋臺為圓心，幫著她的母親做家務(wù)，照顧弟弟妹妹；結(jié)婚后，她一年去幾次三公里外的娘家；去參加親戚家的婚喪嫁娶；在姥爺還是孫大掌柜的時候，她去過兩次二十里遠的城里；去十八里外的閨女家照顧女兒坐月子。余下的日子，她依然以鍋臺為圓心，半徑是她生活的村莊。不，她也去過更遠的地方——大舅在博平工作時，她被接去照顧大舅媽坐月子；年紀大了之后，腿總是疼，走路一瘸一拐，遠在德州工作和生活的三舅曾把她接去看腿，那是她第一次坐汽車。她說她還坐過一次公共汽車，那是她六十多歲時，我母親帶她去城里的時候坐的。

原來我總是覺得，小腳限制了姥姥出行的距離，可是同樣小腳的姨姥姥的經(jīng)歷卻讓我重新思考這個問題。我不知道小腳的姨姥姥，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在她年過半百的時候，在她大字不識一個的情況下，是怎樣從聊城南部的一個村子里走出來，坐汽車，再到陌生的城市里乘火車，到達四千里之外的牡丹江，再找到牡丹江一個偏僻的小村子的。這一趟行程，遠遠比五十年后我一個人到達英國更令我驚嘆。作為一個有著大學(xué)學(xué)歷的我來說，從聊城坐火車出發(fā)去北京首都機場，乘坐飛機到荷蘭阿姆斯特丹，再轉(zhuǎn)機到紐卡斯爾，就已經(jīng)令我為自己驕傲了。我這一趟完全可以用“順利”來概括，而她經(jīng)歷的困難，我需要怎樣去想象？

她的出走，有其歷史原因。那時候，作為地主家的兒子，或者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地主，姨姥爺是妥妥的被批斗對象。批斗不堪其苦，他帶著二兒子和三兒子趁著月黑風高夜跑到了山西，東躲西藏暫時安頓下來。很快，姨姥姥打發(fā)大兒子和閨女去闖關(guān)東，到牡丹江投奔親戚。后來，傳來了姨姥爺跳崖自盡的消息——我母親說，因為是地主身份，姨姥爺惶惶不可終日。到了山西不久，有個半大小子找到了小三，說是聊城老鄉(xiāng)，初到山西，沒有住處，想先在小三這兒落落腳。小三熱心，就留下了他。沒料到那小子是因偷竊跑到山西去的，聊城公安正在抓捕他。公安也很快抓住了他，而小三因為窩藏罪犯也吃了牢飯。作為一個有覺悟的地主，還是一個窩藏犯的父親，惶惶不可終日的姨姥爺更加惶惶不可終日，終于，在又一個月高風黑夜，他走到懸崖邊，縱身一跳，終于贖了罪，也徹底躲了清凈，遠離了一切恐懼。這時，姨姥姥不僅是一個地主婆，是一個自絕于人民的地主的婆，還是一個窩藏犯的母親。她還有什么臉面在那個人人都認識她鄙視她痛恨她的地方繼續(xù)待下去呢？她要出走，要離家遠遠的，于是她跋山涉水去投奔她的大兒子和女兒。

我無法想象她一路子都經(jīng)歷了什么，但結(jié)果顯而易見，她到了東北，到了牡丹江，并且在那里生活了好幾年，還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一直到了九十多歲，因為帕金森癥，她才戒了每天的“兩盅酒”和幾支煙。我說，她之所以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大約是因為東北的冬天太漫長。我母親不認同，她說是因為你姨姥姥心里太苦了。

姨姥姥的足跡還到過山西的臨汾，那是她兩個兒子扎下根的地方。晚年，她回到了老家，和同樣回到老家的大兒子住在一起。一個做了母親的女人，生活的中心和依靠就是自己的兒女。兒女，是她活動的圓心。

每年，我母親都要接她來我家住幾天。小腳的老太太越老越清瘦，越精神抖擻，就算帕金森癥使得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動，她提著手杖走起路來，依舊健步如飛，這讓我懷疑，那雙飽受摧殘的小腳，是不是被摧殘得久了，就忘記了疼痛。

其實，在苦難里浸泡得久了，如果不能接受苦難，這個活了99歲的老太太的日子又該如何繼續(xù)下去呢？

二.解放腳

生于1925年的奶奶有一雙解放腳。

小時候，會奇怪于奶奶的腳和我的不一樣。她的拇指外側(cè)的大骨頭很是突出，大腳趾向其他幾個腳趾傾斜，頗有老母雞護著幾個小雞仔的架勢。其實，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她的腳類似于現(xiàn)在的拇指外翻。那時候，我經(jīng)常盯著她的腳看，指著突出的腳骨歪著腦袋問這是什么。奶奶說，是骨頭，裹腳留下的后遺癥。

可是，你也裹腳了，為什么和我姥姥的不一樣？我問。

因為我這是解放腳。剛裹了幾天，還沒裹好，就鬧革命了，有兵進城了，說是民國了，不讓裹腳了，我的腳也就解放了。一說起這些，奶奶就有著劫后余生的慶幸。

我可以想象奶奶當時的歡快。或許，五六歲的她，還不清楚放腳對她的一生意味著什么，她只知道不用裹腳了，腳不疼了，她可以撒開腳丫飛一般地跑起來了。這個出生在老城里光岳樓南100米往東狀元街上的女孩，也不明白，兵荒馬亂的日子，對她的生活將會發(fā)生怎樣的影響。

兵還沒亂起來的時候，家里先亂了。母親在生弟弟的時候血崩而死，不滿四歲的女孩恐懼地看著血泊中的母親被抬出去，一臉懵懂和慌亂地看著即刻就抬進來的新娘，還有嗷嗷待哺的小弟弟被包裹著送進洞房花燭夜的新房。雖然還是母親睡過的那張床，可是那張床上睡著的卻不再是那個溫柔和藹的娘。她踮著小小的腳，望著新房的燈在小弟弟哼哼唧唧中熄滅了，飛快地跑過大大的二進院子，像一只暗夜中的鳥，棲息在自己的小床上。

這個煙館老板的女兒，邁著一雙柔嫩的小腳，開始學(xué)著照顧弟弟，操持家務(wù)。到了該裹腳的年齡，繼母開始像所有的母親一樣，開始給她裹，就算她忍得滿臉通紅，終于還是疼得大哭起來，繼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軟。一個合格的繼母是不允許外人指指點點說自己對繼女不好的，而將繼女每個年齡段需要完成的事兒，她都要一絲不茍地協(xié)助完成。好在，革命的熱潮在東昌府掀起了一浪又一浪，裹腳陋習被廢除了。這無論對奶奶還是她的繼母來說，肯定都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奶奶的童年是在她外祖家度過的。母親不在了，城里又經(jīng)常打仗，天天提心吊膽的，心疼外孫女的外祖母就把奶奶接去，精心教授她女紅。當年，奶奶被接去她的姥姥家，一定也像林黛玉進賈府一樣，有著惴惴不安和滿心新奇吧。只是，她的外祖母不是雍容華貴的誥命夫人賈母，而是一輩子生活在農(nóng)村的劉姥姥。奶奶的小腳飛快地掠過農(nóng)田，穿梭在鄉(xiāng)野的風里。長大一點，她回到城里的家里，像個大人一樣操持這一家的家務(wù)。我想，那時候，奶奶一定無數(shù)次地去過我姥爺孫大掌柜的糧店去買糧食，那個春風得意的孫大掌柜和精明能干的朱家大小姐，肯定不會想到三十年后，他們會成為兒女親家。

十八歲的一天，奶奶的父親很嚴肅地對她說，你準備給自己做幾身新衣裳。你的生辰八字已經(jīng)送過去，媒人合過帖了。于是，奶奶知道自己要出嫁了，然而卻不知道新郎是誰。直到出嫁的前一天，她才知道，她要嫁給離城五里遠的農(nóng)村姑姑過繼的兒子，那個小她四歲從小就用鼻涕抹得棉襖袖子锃亮的表弟。

這樣，朱家大小姐就變成了我奶奶。奶奶成了家里干活的主力。她看著她的婆婆我的老奶奶的三寸金蓮，幾乎無法負重她肥碩的身軀，于是，她不但承擔了所有的家務(wù)，還會去地里和爺爺一起勞作。她一生養(yǎng)育了兩兒四女六個孩子，只不過她的頭生子長到四歲，得了白喉夭折了。所以，我父親出生之后，她給他起了小名，叫“老丁”，就是要牢牢地丁住，誰也帶不走。

因為奶奶的到來，我老奶奶終于知道了什么樣的院子才叫整齊，什么樣的被褥才叫干凈，什么樣的衣服才叫合體好看，什么樣的飯食才叫可口。所以，她把家里所有的事兒都毫不猶豫地都交給了我奶奶，除了偶爾幫她照看一下孩子。奶奶是一家當仁不讓的女主人，也是勞作的主力。

她是多么感謝她的一雙解放腳，可以和男人一樣干活。大煉鋼鐵吃大鍋飯的時候，奶奶是村里食堂名副其實的廚師長，因為同樣的面粉，她蒸出的干糧是最大的；同樣的菜，她炒出來最好吃；就連同樣的老咸菜，也是她切的絲又細又薄，入口的感覺最好；若是偶爾吃回肉，一小塊肉被她切得飛薄，全村人誰的碗里，都能盛到肉。她和面，切菜，燒火，炒菜，熬粥，忙得團團轉(zhuǎn)，如果用武林高手過招的場景來比喻，就是“快得只看見一道道殘影”。那時候的奶奶大放異彩。多年之后，村里的老人說起往事，還會對奶奶贊不絕口。

讓村里的老人兒們贊不絕口的還有一件事。我家買了我們村的第一臺縫紉機，于是，不但我們家的單衣告別了手工縫制的歷史，我們村那些相親娶媳婦或者去走重要親戚穿的體面衣服，都由我奶奶一手承包了。她耐心地丈量尺寸，裁剪布料，用她的那雙解放腳將縫紉機蹬得飛快。她幾乎把她所有空閑的時間都獻給了村里人的新衣，甚至為了趕制一件要結(jié)婚穿的衣服夜以繼日，而她所做的一切，全是免費的。她免費為村里人做了二十多年的衣服。

奶奶的解放腳也是可以上船的。我家房后就是徒駭河，我們是可以枕著水流聲入睡的。爺爺有我們村唯一的一條木船。他自己織網(wǎng)逮魚。父親小的時候，奶奶撐船，爺爺下網(wǎng)。徒駭河的水波肯定知道奶奶的腳是如何穩(wěn)穩(wěn)地站在船上的。

我以為奶奶擺脫了一步三搖晃的三寸金蓮，能夠走得更遠。然而，她日常的足跡也不過以我家為圓心，半徑超不過一公里。除了回到五里外城里的娘家，去散落在我家周圍幾里遠的親戚家，她走得最遠的路大約是回她的外祖家。七十歲的時候，她學(xué)會了騎三輪車，于是逢年過節(jié)，或者她舅舅過生日，她就自己騎著三輪車，去往二十里外的外祖家。

八十歲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中風幾年了，但是依然可以行走?？吹轿铱捡{照，她笑了，說，如果年輕二十歲，我也去學(xué)開車。我母親聽見了，就說，看你奶奶，人老心不老。

奶奶如果會開車，是不是她的解放腳上就長了風火輪？

三輪車，讓她走到了二十里之外，汽車呢？

一輩子，她沒坐過火車，更沒坐過飛機，因為，她從未出過聊城。

她坐的汽車，也大多是拉著她去醫(yī)院。因為后來，她再次中風，終于坐在輪椅上下不來，她的解放腳，解放不了她的身體了。我不知道奶奶是不是會感到悲哀，雖然她摔了好幾次，也骨折過，我們都為她疼，她卻安靜地躺在床上，咕嚕咕嚕轉(zhuǎn)動著含了笑意的眼珠——她的眼珠一直很亮，像黑夜里的貓，即使到了耄耋之年，即使最后得了阿爾茨海默癥，慢慢地忘記了我們所有人，但是眼睛一直是明亮的——躺了一段時間，她就奇跡般地站了起來，而且執(zhí)拗地要自己行走。她一直是想走更遠的路，去更遠的地方的吧？否則，為什么我母親說我外出旅游是心野，是花錢買罪受的時候，奶奶總是悄悄地對我說，“別聽你娘的，想去就去，要是年輕我也要去”呢？

大概她一直是向往遠方的吧，然而直到2013年88歲離世，她從未走出過聊城。

她的腳解放了，也解放了思想，為什么就是沒有走遠呢？

如果她現(xiàn)在還健在，我會帶她到哪里？

三.天足

1.

我不敢十分確定會帶我奶奶去哪里，只是2018年我和小薇在三亞過春節(jié)，從濟南遙墻機場登機的時候，看到一個中年人推著輪椅上九十歲的老人乘機，說每年都會帶著他的母親出游。到了三亞，在海棠灣踏浪，經(jīng)過又一個五星級酒店時，看到服務(wù)人員正在海邊支起桌椅，鋪上雪白的桌布，擺上精致的早餐，我就想到了我的祖輩父輩——我也要帶他們?nèi)ミh方，去享受一下平日里難得享受的生活，讓他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很多種不同的活法。

然而現(xiàn)在，我的祖輩父輩中，也只剩下了我父親一個人。而我父親，雖然是一個農(nóng)民，卻是半輩子走南闖北的人，他的腳步所抵達的遠方，至少超過中國半數(shù)以上的人。

我1949年出生的母親是沾了父親的光的。

1968年，由我姨姥姥做媒，原來老城里糧店孫大掌柜唯一的女兒和煙館朱老板家大小姐唯一的兒子喜結(jié)連理，成為了我的爹娘。

十九歲的母親有一雙美麗的天足，瘦，薄，足弓完美，這讓她在選擇鞋時就有了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同樣的鞋子，穿在她的腳上就是好看。我不知道面對姥姥的三寸金蓮，她對自己的天足有沒有特別的感覺，我只知道在我記事以后，有幾年冬天姥姥都要來我家住一段時間，幫著母親給我們四個小孩子做棉衣棉鞋。她的小腳飛快地搗著地，在我家堂屋里走來走去。堂屋的八仙桌是她勞作的領(lǐng)地，我們四個的棉衣就是從那兒誕生的。姥姥眼花了，一天總要好幾次走到更加明亮的門口，迎著陽光舉起針，用嘴唇抿一下線頭，對準針鼻穿過去。這一動作要持續(xù)幾次才能將線穿好。她在線的另一頭挽個小疙瘩，回到桌前繼續(xù)穿針引線。晚上，母親常常把姥姥的小腳放在熱水里泡，泡透了，擦干，給姥姥剪剪趾甲，清除掉腳上泡軟的老繭。我們小孩子看著姥姥的畸形小腳，就像看西洋景，甚至要把臉湊過去研究研究那幾個腳趾頭究竟是怎么回事兒。母親就會呵斥我們，說你姥姥的腳有什么好看的？腳變成這樣，你們知道你姥姥有多疼嗎？

我真的不知道姥姥一生中有多少次從裹腳的噩夢里驚醒，也不知道她的腳是什么時候開始不疼的，亦或是疼了一輩子。大約從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

但是我知道母親的辛苦。這個孫大掌柜最小的孩子也是捧在手心里唯一的女兒，25歲就有了四個孩子。她要養(yǎng)育孩子，經(jīng)常是領(lǐng)著一個，抱著一個，肚子里還懷著一個，還要洗衣做飯，喂豬喂雞喂羊，打掃房屋庭院，更要下地干活掙工分，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感謝她有一雙天足，可以穩(wěn)穩(wěn)地站在她生活和勞作的所有領(lǐng)域。她曾經(jīng)多次說過父親年輕時去兩百里之外的地方用地排車拉磚拉煤，只為掙一兩塊錢的運費補貼家用。因為父親的地排車上裝著遠超其他人的磚和煤，所以母親常常會走幾十里地徒步去接他。接到了，在車轅處拴一根繩子，和他一起拉著車子回來。我無法想象姥姥的三寸金蓮可以走這么遠的路，更無法想象可以負重遠行。

天足，讓母親有了走向更廣闊天地的更多可能，而且她還識字。雖然小時候一場幾乎要命的病讓她的學(xué)歷止步于高小，但卻不影響她的閱讀，更何況，我有一個不肯滿足于“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父親呢？我們幾個孩子都長大了，走南闖北的父親帶著母親乘飛機坐汽車，還坐船在大海里乘風破浪。1986年，他們就去過北京，逛過故宮，瞻仰過毛主席紀念堂，還在天安門前拍照留念。母親是我們家所有女性中第一個坐火車、飛機和地鐵的人，當時她很驚異于火車竟然可以在地下奔馳，而飛機升上高空后，坐在上面竟然是平穩(wěn)的。父親帶她去過云南，看過石林；去過港珠澳，她不但興致勃勃給我買回來了一條彩金項鏈，還有戒指；去過上海，登上過東方明珠，俯瞰過黃浦江的船；去過西湖，親眼目睹了鎮(zhèn)壓白娘子的雷峰塔；登過泰山，那是她登過的第一座山；去過海南，到過天涯海角，飽覽過碧海藍天；去過河南，游覽了焦作的云臺山；還在青島第一次乘坐輪渡，吃她不怎么喜歡的海鮮……后來，我弟弟還開車帶她一路向西北，到了壺口瀑布和大槐樹。對一個農(nóng)村婦女來說，她走了她周圍的人一生都走不到的地方。

但是，她不會主動出走，因為她舍不得花錢。雖然每次歸來，一邊談?wù)撝饷娴娘L景和見聞，一邊說出去就是花錢買罪受，哪兒也沒家里好，但是她的眼中有光，臉上有笑容。于是我知道，每年暑假我歡天喜地奔向遠方的時候，她總會潑冷水，說我在家待不住，心野，但其實她是羨慕我的。現(xiàn)在我才后悔，為什么在她離世幾年之后，我才想到，當初我出游的時候怎么沒帶上她呢？現(xiàn)在我看到好的風景，吃到她喜歡的美食，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我娘和我一起該有多好！

她也從未一個人去過陌生的城市，她不相信自己能夠去往陌生的遠方。她大約從未想過，依靠自己，她可以去很多地方，做很多自己喜歡的事兒?？赡芎芏嗳酥挥斜频椒萆希拍芰私庾约河卸啻蟮臐撃?，就像我大字不識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甚至基本沒到過縣城的姨姥姥，萬不得已之下，還能一個人闖關(guān)東。這一點就讓我母親覺得不可思議，她不止一次地說過，你姨姥姥真能，真大膽。她的潛臺詞是，她就不能。

我想，雖然父親把他掙的錢都讓母親收著，她可以自由支配，但是有錢在手的母親，從未獨立過。

在家里，父親是她的天，就像姥爺是姥姥的天，爺爺是奶奶的天。她覺得父親的決定就是她的決定，只要父親在，就是她多半生不二的依靠。就算她去過不少地方，但是她的腳一直跟著父親的腳。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母親還是沒有走出過。

現(xiàn)在，母親去了天國。印象里，天國的仙人都是會飛的，不知道在天國是不是也需要腳走路。多么希望她可以放下一切羈絆，擺脫一切束縛，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做自己喜歡的任何事兒，留下只屬于自己的腳印。

2.

我的腳走了比我母親更遠的路。

當我上學(xué)的那一天，當我從鄉(xiāng)村小學(xué)轉(zhuǎn)入到城里的重點小學(xué)的那一天，當我如饑似渴地閱讀報刊雜志和世界名著的那一天，當我進入大學(xué)的那一天，當互聯(lián)網(wǎng)一點點成為我的生活的一部分的那一天，我知道，世界像一幅巨大的畫卷，在我面前緩緩打開了。我更知道，我是站在母親的肩膀上看世界的。

母親遺傳給我一雙美麗的腳，在某個層面，這是她的一種驕傲。小時候，每當她捧著我柔嫩的小腳丫，洗去在田野里土路上恣意奔跑沾染的泥土，穿上她親手為我做的千層底的布鞋時，她都會端詳著她做的鞋子，拍拍我的小腳，開心地說，腳丫好看，穿上后鞋也好看。

那時候，我的雙腳總是沾滿泥土，因為我走過的庭院、鄉(xiāng)道、田埂，都是土路，開心的時候，把鞋子一脫，光著腳丫奔跑，還會跑到屋后的徒駭河，和一群小孩子下河摸河蚌，黑黝黝的河底淤泥從腳趾縫里滋滋地冒出來。摸到孩兒臉一樣大的河蚌，我們嘰嘰喳喳跑到生產(chǎn)隊煮豬食的地方，把河蚌扔進剛剛煮完豬食的黑紅色灰燼中，等待著河蚌的香氣冒出來，再一哄而上分而食之。

也會挎著籃子去田邊溝畔割豬草，去農(nóng)田里除草，給玉米和大豆間苗，給果樹和棉花打藥，會掘地，翻土，割麥，播種，澆地，施肥，蹲在牛屁股后面的耙上增加重量耙地……放學(xué)之后，假期和周末，我和母親一起下地干活，我的腳和泥土做著最親密的接觸。我知道，原始而繁重的農(nóng)活，絕對不是不知稼穡為何物之人心目中的田園牧歌，而是年輕的我要奮力掙脫的。

小時候，臟了鞋子，常常被罵。母親一邊罵著，一邊把鞋子刷洗干凈。那時候，她肯定想不到，用不了多久，她就不用熬夜給我做鞋了；她也想不到，她一針一線精心制作的鞋子，在皮鞋，尤其是高跟皮鞋面前，竟然變得像一只丑小鴨，會被嫌棄。她一直提心吊膽，我的腳在高跟鞋里，不會比在她的千層底布鞋里更舒服。特別是我第一次穿上高跟鞋時，走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每走一步，都令她膽戰(zhàn)心驚，她張開雙臂，像老母雞張開翅膀保護小雞仔一樣，跟在我身后，唯恐我一個趔趄，她好及時扶我一把，以免跌倒。我笑她的緊張，她皺著眉說，你這腳可受屈了。這樣的鞋，能走遠路？

那時候，母親還不知道，行路可以不用腳了。近路，可以騎自行車；遠路，可以坐車乘船坐飛機。而且，無論這樣行多遠的路，皮鞋依然可以锃亮。只是，要想雙腳堅實地走在大地上，需要有一雙舒適的鞋，高跟鞋確實不適合，但是跋山涉水，防水防滑，母親的千層底布鞋同樣不合適。

所以，多年以來，陪我走過千山萬水的，是旅游鞋，是跑步鞋，是戶外運動鞋。這些鞋，讓我的腳舒適且大膽地翻山越嶺。

上大學(xué)之前，我的腳沒有離開過聊城。大學(xué)期間，1990年冬天因為寫劇本，然后要去濟南參加比賽，我才第一次離開聊城，才知道省城是什么樣的，也才知道省城在機關(guān)工作的四十多歲的卷發(fā)女人竟然比我同齡的母親看起來年輕那么多。她們的世界，肯定不是當時我母親懂得的世界，卻是我向往的世界。1992年春節(jié)坐長途汽車去德州三舅家過年，我第一次知道雞肉竟然可以做餃子餡兒，也第一次看到了鐵路，甚至還看到了停在鐵軌上的兩節(jié)貨車車皮。1997年暑假和父母一起，帶著三歲的小薇去青島，第一次見到心心念念的大海，并在黃島的金沙灘上第一次體驗踏浪是怎樣的一種感覺，還第一次坐了輪渡，第一次吃到不同于我徒駭河大河蚌的真正的海鮮；2001年暑假，我?guī)е∞钡谝淮巫狭嘶疖?，去北京照顧我生病住在解放?/span>307醫(yī)院的妹妹，然后第一次見到天安門、故宮，第一次在北京動物園看到真正的大象、犀牛、老虎、獅子和黑熊，也第一次進入海洋館看到那么多色彩繽紛種類豐富的熱帶魚類，還第一次走到王府井，吃了第一頓有著德國黑胡椒烤腸的西餐；2004年去大連旅游，第一次帶著小薇坐了飛機……世界無限的大門在我面前一點點打開了，我要去探索更廣闊的世界，去發(fā)現(xiàn)更無限的可能。我知道，我的腳步停不下來了。

從2001年暑假開始，我開始每年暑假帶小薇出游。十年間，我們?nèi)チ舜蠼媳钡暮芏嗟胤健?/span>2011年小薇考上大學(xué)，尤其是2016年我有了周末和節(jié)假日以后，直到2019年年底為期三年的大疫開始，我的雙腳到達了除新疆、寧夏、吉林、湖北、廣東和臺灣以外的其他省市自治區(qū)的很多地方，我看了許多風景、許多人，了解了許多風俗和文化，見識了許多不同的生活方式，品嘗了許多地方特色美食。每一次出游，或許身體會勞累，雙腳會疲憊，但是心靈卻是無比充盈而愉悅的。

腳越走，越想走得更遠。我知道，只要我的雙腳還能走路，我就停不下來了。2016年暑假，趁著小薇在英國留學(xué)，我踏上了萬里征程，去英國，去歐洲。我要去感受那一片神奇的大陸，感受古老的文化，體驗真正現(xiàn)代化的生活。一個半月，我和小薇一起游覽了十幾個國家，饕餮著文化、歷史與自然風景的盛宴。在巴黎，那一天坐在埃菲爾鐵塔對面草地上，我突然淚流滿面。小薇一驚，問我怎么了。我說想你姥姥了。

2016年，母親過世兩年了。我說，如果我能夠帶著你姥姥一起來一趟歐洲，到英國看看你讀書的地方，該有多好。

該有多好！

不過我可以想象，如果母親知道我一個人要飛往語言不通的異國他鄉(xiāng)，肯定會大驚失色，說，你這個孩子瘋了嗎？你自己怎么能走到那個地方？迷路了怎么辦？被拐被騙怎么辦？走丟了怎么辦？不能去，堅決不能去。若是我執(zhí)意要去，她肯定會夜不能寐地等著我報平安的電話。

因為她從未一個人去過陌生的城市，她也不相信自己能夠去往陌生的遠方。她大約從未想過，依靠自己，她可以去很多地方，做很多自己喜歡的事兒?？赡芎芏嗳酥挥斜频椒萆?，才能了解自己有多大的潛能，就像我大字不識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甚至基本沒到過縣城的姨姥姥，萬不得已下，還能一個人闖關(guān)東。這一點就讓我母親覺得不可思議，她不止一次地說過，你姨姥姥真能，真大膽。她的潛臺詞是，她就不能。

我想，雖然父親把他掙的錢都讓母親收著，她可以自由支配，但是有錢在手的母親，從未獨立過。

在家里，父親是她的天，就像姥爺是姥姥的天，爺爺是奶奶的天。她覺得父親的決定就是她的決定，只要父親在，就是她多半生不二的依靠。就算她去過不少地方，但是她的腳一直跟著父親的腳。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母親還是沒有走出過。

當她可以依靠我，在我有條件能帶她去陌生而神奇的遠方的時候，她不在了。

有時候我會跟小薇吐槽，說你爸爸如何如何了，又讓我生氣了。小薇就會奇怪地看著我說，媽，你怎么這么奇怪呀？你要明白，你是你，他是他。你要做的，不是首先滿足他的需求，而是首先滿足你自己的需求。你要讓你自己高興，腳長在你自己腿上，想去做什么你就去做。

是的，我是獨立的，是經(jīng)濟獨立的職業(yè)女性，是可以一個人風風火火闖九州的新時代女性。

可是，雖然我的雙腳到達過很遠的遠方，但我的精神真的獨立了嗎？

3.

在沒有確定我是不是一個精神獨立的女性之前，我能夠確定的是，小薇一離開我這個母體，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

人生就是一場接力，每個人都是站在上一輩人的肩膀上眺望世界，開啟一段獨屬于自己的別樣旅程。

當年，看著自己懷抱中的小小嬰兒，將她柔嫩的小腳放在唇邊，用手指將她嬌柔的腳趾一一撫摸過去，就像撫摸著一粒粒圓潤的珍珠，心就柔軟得化成了水。她高興了，不開心了，使勁蹬著的小腳丫充滿了力量。我知道，這雙小腳會一天天長大，也會一天天遠離我。孩子長大的過程，就是和父母不斷分離的過程。但當時我還完全想不到，她會漂洋過海去世界的另一端，我只知道，她會讀書，會上大學(xué)，可能會選擇在她喜歡的城市工作和生活。

三歲，她的小腳站在了黃海的浪花里。當時，我站在浪花里，抱著她要把她放下來，她驚慌地蜷縮著小腿。我說，浪花是有小嘴的，它會親你的小腳心，你試試看。看著又一波涌過來的浪，我說，你看，它們又來了，快把你的小腳讓它親一親。她遲疑地伸直了腿，我把她放在水中，當海水在腳下沖過來又退回去時，這種神奇的感覺讓她開心地叫起來，于是她不害怕了，追著浪花踩得不亦樂乎。我知道，這是她對世界的一次探索，而這次探索讓她體會到了奇妙和友好。

還有她第一次跳蹦蹦床。那時她剛剛能夠跳起來。我們把她放在蹦蹦床上，當時已經(jīng)有幾個比她大的孩子正跳得起勁，她剛上去就被顛得坐在地上，且東倒西歪，努力了幾次都沒有站起來，于是她哭著沖我們伸出了求助的雙手。我們說，看看你能抓著什么才能站起來。她看到了蹦蹦床的圍欄，于是挪過去抓住站了起來。然后趁著那幾個孩子消停的瞬間，我們示意她跳一跳，她果然跳了起來。跳起了第一下，就會有接下來的無數(shù)下?？粗诶锩嫱娴脻M頭大汗，跌倒了爬起來繼續(xù)跳，而且跌倒也成了一種樂趣時，我和她爸爸激動得掉下了眼淚。

自己去探索吧，孩子，你會發(fā)現(xiàn)世界無限廣闊且充滿神奇。

2001年，她和我同樣第一次坐上了火車。我們要去北京，去看天安門上太陽升。她還要去故宮尋找《還珠格格》中小燕子和五阿哥住的地方，還要去動物園看老虎和猴子。那一趟行程，讓她多年后還津津樂道。她還記得那一根黑胡椒烤腸和那一碗羅宋湯，和王府井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以及大到看不到頭的書店。北京，成了她真正地走向遠方的第一步。從此以后，我們開啟了每年暑假去遠方的模式。

我們?nèi)デ鄭u煙臺威海大連看海，坐船，吃海鮮，看展覽；我們?nèi)紊喜菰T馬，住蒙古包，看星星，吃烤全羊；去云南昆明世博會，在洱海泛舟，在麗江古城徜徉，去觀賞玉龍雪山的冰川；去漓江，感受桂林上水甲天下；去張家界，沉醉于那一片神秘的山水之中，了解湘西的文化與美食；去韶山，去橘子洲頭，追尋偉人的足跡；去岳麓書院，讓耳邊響起朗朗書聲，感受中國文化的走向及對后世的影響；一步一級臺階登上泰山之巔看日出，賞山之巍峨，在香火繚繞和摩崖石刻中，了解封禪和佛教道教文化；去廈門，登上鼓浪嶼，聽琴島之歌；坐上輕軌，在重慶街頭走一走，在過江索道上從長江上凌空飛過，驚詫于重慶璀璨的夜景；穿梭在成都麻辣火鍋的濃香里，在草堂與杜甫相遇，在武侯祠與諸葛亮邂逅，在春熙路上逛一逛，再去青城山尋幽，都江堰探秘......每到一個城市，我們都去博物館，觸摸這個城市的發(fā)展脈絡(luò)。行千里路，未必就讀了萬卷書。但是，只要做足了功課，帶著問題去遠行，在遠行中了解，驗證，那么身體在路上，靈魂就會緊緊相隨。

當對眼前的世界有了一定的了解的時候，就會對未知的世界充滿無限憧憬，于是大學(xué)畢業(yè)，小薇遠去英國讀國際商法研究生。讀書學(xué)習之余，她去了英國不少地方，還參觀了很多著名的大教堂，第一次對基督教和西方的教堂文化有了一定的了解。她還去了西班牙、葡萄牙、冰島和丹麥。等我到了英國，她帶我又一起去倫敦，然后同游歐洲大陸。我們一起去博物館、美術(shù)館、教堂、古堡、王宮、古城和風景勝地，去欣賞、感受并驗證地理課本上的山川、河流與原野，歷史中的遺跡、故事，想象千百年來的滄桑變化，以及小說和影視中的場景。這一切，都令我們興奮。身邊匆匆走過的操著不同語言的人，又讓我覺得我雖然來自世界的另一端，但對這一端，卻沒有全然的陌生與緊張。

我們彼此平等，在上帝面前。不管我們身處何處，不管我們的文化與觀念有著怎樣的天差地別，但我們都是平等的人，總有一些東西是相通的。

看著小薇泰然自若地行走在不同種族的人群中，我知道，她的世界已經(jīng)離我的世界有了很大一段距離。她的足跡半徑越大，世界也就越大。

她說，雖然人和人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連接，但是，人首先是自己，要有自己的意志和堅持。你不是別人，你就是你。你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我看到了她的變化。原來很宅的小姑娘，現(xiàn)在會找一個喜歡的城市或國家去度過自己的公休假，而且一旦決定，說走就走，從不拖泥帶水。她不再依賴我，也不會依賴別人。喜歡的美食，去吃；喜歡的電影、話劇、演唱會和畫展，去看；喜歡的風景，去欣賞；喜歡的健身方式，去鍛煉；喜歡的工作，不問報酬地去做；喜歡的朋友，去交；喜歡的生活方式，去實現(xiàn)......

是的，中心詞是“喜歡”，是“我喜歡”。

“我喜歡”就夠了，和別人無關(guān)。

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多強大的內(nèi)心！

現(xiàn)在她正年輕，我知道，未來的歲月里，她還會用她的雙腳走更遠的路。通訊和交通工具的發(fā)展，使得她出一次國，就像我姥姥進一次城，甚至比姥姥進一次城還要簡單。

姥姥的三寸金蓮，主要圍著鍋臺轉(zhuǎn)；奶奶的解放腳，讓她可以騎著三輪車去二十里以外的地方串親戚；而天足，讓母親走到幾千里之外的城市和山川，讓我不但走過大部分中國的城市山川，還漂洋過海到地球的另一端，讓我的女兒不斷到達各不相同的“另一端”。

姥姥的世界，只有丈夫和孩子；奶奶的世界，除了丈夫和孩子，還有鄉(xiāng)鄰；母親的世界，除了丈夫孩子和鄉(xiāng)鄰，還有其他城市的風景；我的世界，除了丈夫孩子和工作，還有其他國家和城市的風景；女兒的世界，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是她能抵達的任何地方，不管是雙腳還是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