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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說：“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笨资现缚鬃?。這句話同樣適用于孟子。欲了解中華文化，不能不了解孔子，也不能不了解孟子，否則，孔孟之道無從談起，中華文化也無從談起。欲了解孟子，不能不讀懂《孟子》。史書關(guān)于孟子事跡，最早出自《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只有寥寥幾行字： 孟軻，騶人也。受業(yè)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于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zhàn)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wù)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據(jù)此，孟子姓孟名軻，字則不傳。東漢趙岐作注時，稱“字則未聞也”（《孟子題辭》）。后出“子車”“子居”“子輿”等，都不可靠。孟姓據(jù)說來自魯國的孟孫氏?！妒酚洝肥лd。趙岐云：“或曰：'孟子，魯公族孟孫之后，故孟子仕于齊，喪母而歸葬于魯也?！缸訉O，既以衰微，分適他國。”（《孟子題辭》）孟子自齊葬于魯之事，見《公孫丑章句下》第七章。三桓子孫衰微，孔子當年就曾斷言，見《論語·季氏篇》。孟子談到自己的身世，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可能就是指此，見《離婁章句下》第二十二章。不過，從魯國三桓專政，到孟子出生時，其間經(jīng)過了兩百余年，他的家庭地位已經(jīng)下降到統(tǒng)治階級的底層?？赡芩母赣H和孔子一樣，只是一個士的身份，他也繼承了這個身份。他應(yīng)該還是出生在魯國，并在那里長大。年輕的時候父親去世，就葬在了魯國，后來母親隨他在齊國的時候去世，歸葬于魯，與父親合葬。樂正子說他以士的規(guī)格辦了父親的喪事，反映的是他年輕時的情況；又說他以大夫的規(guī)格辦了母親的喪事，反映的是他中年時的情況，見《梁惠王章句下》第十六章。父親死后，他舉家移民鄒國，可能是為了出仕，即“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萬章章句下》第五章）。周游列國后，最后的歸宿也在鄒國，所以稱為鄒人。對于孟子是鄒人，歷史上少有疑義者。但此“鄒”是鄒國還是魯國的鄒邑，卻有不同的說法。從《孟子》本書來看，“鄒人與楚人戰(zhàn)”（《梁惠王章句上》第七章），“鄒與魯鬨”（《梁惠王章句下》第十二章），鄒與楚、鄒與魯，顯然是國與國的關(guān)系，則此“鄒”還是鄒國。至于鄒國后為魯國所并，或為楚國所滅，成為鄒邑，那是另一回事。所以，孟子是鄒國人。關(guān)于孟子的生卒年，這里闕如。直到宋元以后，出現(xiàn)一些說法。今人張培瑜通過對天文歷法的考查和論證，認為有關(guān)的史料記載、孟子宗譜和家世相傳的誕辰、卒年、忌日、享年是一組嚴密、自洽的紀年體系，是唯一可能的一組年月日數(shù)據(jù)，認定孟子生于公元前372年3月12日己未，卒于公元前290年12月25日壬子，享年82周歲，實歲83，虛歲84（《孟子的生辰卒日及其公歷日期》，《孔子研究》2011年第1期）。若按這個說法，孟子出生時，距孔子生年（前551年）180年，距孔子卒年（前479年）108年；孟子去世時，距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70年。關(guān)于孟子的師承，太史公說他受業(yè)于孔子的孫子子思的學生，可謂孔門一脈嫡傳?？墒敲献幼约赫f：“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span>（《離婁章句下》第二十二章）前半句已經(jīng)明確否定了與孔門的師承關(guān)系，則“私淑諸人”之人，應(yīng)是與孔門一脈無直接關(guān)系的其他人。《孟子》全書論及子思的地方不下六七處十數(shù)句，但無一處一句提及子思的門徒，沒有任何師承關(guān)系的痕跡。相反，孟子似乎將自己與子思看得一般齊，如他說：“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span>（《公孫丑章句下》第十一章）長者為自稱。這合于他所說的“乃所愿，則學孔子也”（《公孫丑章句上》第二章），即他認為自己的思想是直承孔子的。孟子的話應(yīng)該是可信的。但孟子的思想與子思或“子思之儒”的思想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下文還要專門論及。
孟子全圖 孟子學問的來源，從學習孔子這條線來看，主要有三個渠道。一是利用“近圣人之居”的便利，了解孔子的思想。他講到的許多關(guān)于孔子及孔門弟子的故事當來自于這個渠道。據(jù)《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去世后，孔門弟子集體守孝三年，“三年心喪畢，相訣而去”，但子貢繼續(xù)堅守了六年才走。這大概只是就七十子中有代表性的人而言，其他弟子應(yīng)該有始終留在那里的，何況孔子的孫子子思還在。直至西漢景帝時，孔子舊居被拆，于墻壁中發(fā)現(xiàn)許多書簡，后來孔子的十世孫孔安國對這些書簡進行了整理。可見“圣人之居”就是一個文化圣殿。二是從《論語》中學習。孟子稱引孔子的話，有的明顯是從《論語》中來的，如《滕文公章句上》第四章、《離婁章句上》第十四章、《盡心章句下》第三十七章“孔子曰”。其他“孔子曰”可能來自前一種渠道，也可能是《論語》當時有而后來被移出或流傳過程中佚失的內(nèi)容。由此可以肯定，《論語》在孟子時已有定本流傳。本書作者曾說，“《論語》最后成書，大約在戰(zhàn)國初年”（《本來的孔子：〈論語〉新解》），大致不差。不過，孟子沒有提到《論語》這個書名，可能當時還沒有這個書名。三是學習“七十子及其門人”的有關(guān)作品。
《論語譯注》（簡體字本），楊伯峻 譯注 但孟子的學問不限于孔門，這也是可以肯定的。最大的影響當來自稷下。齊國都城臨淄有一個城門叫做稷門，稷下就是稷門附近的一個區(qū)域，是當時的知識分子（“士”）居住和聚會的地方。《史記·田敬仲完世家》云：“宣王喜文學游說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huán)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fù)盛，且數(shù)百千人?！闭f“復(fù)盛”，可見這種學士匯聚的盛況是以前早就有的。這個學宮到戰(zhàn)國末還很興盛，荀子還主持過這個學宮。秦滅齊，這個學宮便也消失了?！梆⑾孪壬眰兊囊徊糠肿髌肥占凇豆茏印芬粫?/span>（參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三章第二節(jié)）。司馬遷列舉的稷下先生名單里沒有孟子?！尔}鐵論·論儒篇》則說：“齊宣王褒儒尊學，孟軻、淳于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祿，不任職而論國事?！泵献酉群笥邶R威王和齊宣王時居住齊國，至少與稷下先生頗有交往。《孟子》有兩章記載孟子與稷下先生的代表人物淳于髡的對話，充滿思想交鋒的味道。孟子也明顯受到稷下黃老思想的影響（見《公孫丑章句上》第二章注釋）。也許可以說，孔子屬魯學，是魯國的風格；孟子屬齊學，是齊國的風格?？鬃诱f：“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span>（《論語·雍也篇》）明顯是以魯國為復(fù)禮的標桿；孟子說：“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span>（《盡心章句上》第二十四章）顯然，孔子“小魯”不是事實，“小天下”卻是孟子的夫子自道。“道既通”，指孟子學有所成。但道是怎么通的，這個學習的過程沒有一個字的交代。“孟母三遷”的傳說，反映了他小時候有個艱苦求學的經(jīng)歷。他曾對齊宣王說：“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span>（《梁惠王章句下》第九章）說的未必是別人，可能就是他自己。這里“幼”包含了少年和青年時期，“壯”指三十歲以后（《禮記·曲禮》：“人生十年曰幼，學；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壯，有室?！薄秲x禮·喪服》鄭玄注：“子幼，謂年十五已下”）?？赡芩麖娜畾q左右起，開始出游其他國家，尋找更多發(fā)展的機會。他所游說過的諸侯，太史公點了齊宣王和梁惠王，這是兩個大國的國君。其他諸侯，從《孟子》書中看，鄒穆公之外，似乎只有滕文公。去過的國家，還有魯國和宋國。青少年時期，當以魯國對他影響最大，這是因為他出生在魯國，即使遷居鄒國，兩地密邇，他應(yīng)該經(jīng)常回到父母之邦，還因為他要到圣人之居——孔子的家鄉(xiāng)去參觀學習。壯年以后，當以齊國對他的影響最大。齊國是當時東方最強大的國家，孟子將自己“王天下”（在天下實現(xiàn)仁道）的理想寄托在齊王身上：“以齊王，猶反手?！?/span>（以齊國的條件推行仁道于天下，就像手掌翻過來翻過去那么容易。見《公孫丑章句上》第一章）
[明]吳偉《孟母三遷圖》，上海博物館藏 不過，他的理想破滅了。除了滕文公對他曾一度言聽計從之外，沒有哪個國君或執(zhí)政者重用他，或采納他的主張，原因就是司馬遷所說的，“見以為迂遠而闊于事情”。不得已，他回到鄒國，不再出游，專心著述。太史公說，孟子“退而與萬章之徒”“作《孟子》七篇”。趙岐認為《孟子》就是孟子自著的：“此書，孟子之所作也，故總謂之《孟子》?！钡终f：“于是退而論集所與高等弟子公孫丑、萬章之徒難疑答問，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書七篇?！?/span>（《孟子題辭》）可以說，《孟子》一書，是孟子在萬章等一眾學生協(xié)助下編撰而成的，說是孟子自著不為過。正因如此，全書風格總體上一致，而且邏輯非常嚴密。宋代朱熹說：“熟讀七篇，觀其筆勢如熔鑄而成，非綴緝所就也?！?/span>（《朱熹集》卷五十二《答吳伯豐》）這里所謂風格一致、邏輯嚴密，集中到一點，就是全書貫穿著他的特有的人性論（所謂“特有”，是他對“人性”的定義與眾不同）。他的政治理想、政策主張、處世態(tài)度、個人修養(yǎng)，無不體現(xiàn)人性本善思想；時君世主、后學今人，對孟子其人其書誤會最多的地方也在于此。人性本善思想便是貫穿《孟子》全書的紅線，在這個意義上，《孟子》一書中的孟子思想，確如“熔鑄”一般。說《孟子》是孟子自著，還可從《孟子》與《論語》的不同特點去看。朱熹說：“《論語》多門弟子所集，故言語時有長長短短不類處。《孟子》疑自著之書，故首尾文字一體，無些子瑕疵。不是親自下手，安得如此好？”（同前書）元代何異孫說：“《論語》是諸弟子記諸善言而編成集，故曰《論語》，而不號《孔子》。《孟子》是孟軻所自作之書，如《荀子》，故謂之《孟子》。”（《十一經(jīng)問對》）清代閻若璩說：“《論語》成于門人之手，故記圣人容貌甚悉。七篇成于己手，故但記言語或出處耳?！?/span>（《孟子生卒年月考》）魏源也說：“七篇中無述孟子容貌言動，與《論語》為弟子記其師者不類，當為手著無疑?！保ā睹献幽瓯砜嫉谖濉?，《魏源集》）以上是就《孟子》的總體風格、邏輯線索而言。若從細節(jié)論，尚有不少參差的地方。那時的書寫方式和記錄工具，是墨書于簡牘，記載、謄錄、編輯、保存都不容易。有些是弟子在跟隨孟子的過程中隨手記下的，和孔子時“子張書諸紳”（紳是束在腰間且垂下一段的大帶，見《論語·衛(wèi)靈公篇》）相似，可能主要記在竹簡上，編輯時可免謄錄。這樣的編輯方式，留下了孟子思想看似有矛盾實則為前后演變的軌跡。如《公孫丑章句上》第六章記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薄陡孀诱戮渖稀返诹滤浘陀胁町惲耍骸皭烹[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币狼拔?，四心只是仁、義、禮、智之端耳，尚需擴充之；依后文，四心即是仁、義、禮、智。兩者的內(nèi)在差異，反映了后者比之前者主觀性更強。在這個意義上，清代周廣業(yè)說“此書敘次數(shù)十年之行事，綜述數(shù)十人之問答，斷非輯自一時，出自一手”（《孟子四考》之四），是有道理的，但與孟子最后統(tǒng)一編訂并無矛盾。有些明顯是作為助手的萬章、公孫丑當時或過后留下的痕跡，如稱樂正子、公都子、屋廬子等，以門人的身份不當稱子，以同門的身份稱子則無妨。有的文字可能是孟子過世后弟子們根據(jù)需要改動的，如梁襄王、齊宣王死在孟子后，書中稱謚，就是后加的。也不排除個別章節(jié)是在后世的流傳過程中竄入的，如“齊人有一妻一妾”章，與全書其他章不類。（本文為《本來的孟子：〈孟子〉新解》一書前言，標題為編輯所擬）| 拓展閱讀： 孟子的人性論：銅鐵時代轉(zhuǎn)換與人禽關(guān)系翻轉(zhuǎn)的產(chǎn)物
以深邃的歷史眼光解讀儒家經(jīng)典著作； 探尋《孟子》的本義，還原本來的孟子 
《本來的孟子：〈孟子〉新解》 甘霖 著 簡體橫排 32開 平裝 978-7-101-15763-5 48.00元 本書對《孟子》做了全面的注釋和翻譯，注釋尤為重視重要概念的辨析，講究整體思想的邏輯性。書前有長篇《緒論》一文，介紹了孟子的生平、著作和他與孔子、子思的關(guān)系，以及孟子思想的內(nèi)涵和價值。本書觀點新穎獨特、鞭辟入里，語言凝練雅致、清新脫俗，是一部引人入勝的《孟子》普及讀本。（統(tǒng)籌：一北；編輯：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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