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盂鼎銘文讀札 吳毅強(qiáng) 大盂鼎自清代道光年間出土以來,諸多學(xué)者已對其作了深入研究,但對個別文句的理解,學(xué)界仍存在不少分歧。筆者在研讀大盂鼎時,也有一些想法。現(xiàn)就分歧較大的地方,簡述諸家觀點(diǎn),并略陳己見,望學(xué)界批評指正。 1、古(故)天異臨子,灋保先王,[匍]有亖(四)方。 異,讀為翼,佑助之意?!对姟ご笱拧ぞ戆ⅰ贰坝旭T有翼”,鄭玄《箋》:“翼,助也?!迸R,《詩·大雅·大明》“上帝臨汝”,臨為護(hù)視之義。[1]王輝指出:“異典籍通作翼,《左傳·昭公九年》:'翼戴天子。’杜預(yù)注:'翼,佑也?!迸R,《說文》:“監(jiān)也?!奔磸奶焐厦婵粗?,監(jiān)護(hù)著。[2] 子,于省吾讀為“慈”,引《墨子·兼愛中》:“天?臨文王慈。”與銘文為同類句子。[3]王輝贊同于先生說,并引《禮記·樂記》:“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薄俄n詩外傳》三“子諒”作“慈良”為說。[4]雖然“子”、“慈”可通,但此處應(yīng)本字讀,“子”指本銘的“王”,即康王??低趸仡欀艿慕▏翘烀约拔奈涠醯墓?,因自己勤于祭祀,故得到天的佑助,效灋先王,因此能統(tǒng)治四方。后世“天子”之說,或肇源于此。 灋,王國維、于省吾、《大系》、《銘文選》等皆讀為“廢”,訓(xùn)大。王國維云:異讀為“翼”?!盀灒x為'廢’。廢,大也?!对姟ば⊙拧罚?廢為殘賊?!夺屧b》:'廢,大也?!?天翼臨子,灋保先王’者,猶《召誥》云'天迪從子?!??!?[5]于省吾云:“王云《詩·小雅》:'廢為殘賊?!夺屧b》:'廢,大也?!盵6]《大系》云:“文中兩灋字均讀為廢,唯義有別。上之'灋保先王’乃'大保先王’,廢,大也。”[7]《銘文選》云:“灋、廢通用?!稜栄拧め屧b》:廢,'大也’?!盵8]王輝說同。[9] 不過也有不同意見,如張亞初即讀“灋”為“法”。[10]秦永龍亦讀“法”,指出:“所謂'法?!?,就是排斥(拒絕保佑)無德之人而專一佑助有德之人。下文'勿法朕令’乃是金文恒語,其法字取抵觸之義則更明顯。'勿法朕令’就是'不得違抗我的命令’。長期以來,此'灋’(法)字不得其解,學(xué)者多破讀為'廢’,前者訓(xùn)大,后者訓(xùn)棄,似乎可通,實(shí)為不切?!盵11]高明譯作“故天在輔佑和監(jiān)臨他的兒子,保護(hù)著先王?!盵12]應(yīng)是將“灋”訓(xùn)為“輔佑”。 筆者認(rèn)為,灋,本字讀即可,為灋則、型灋、效灋之意。目前所見西周金文,“灋”字尚未有通“廢”訓(xùn)“大”之辭例,多數(shù)皆用于冊命金文“勿灋朕命”語境,讀為“廢”,廢棄之意。傳世先秦文獻(xiàn),以《尚書》為例,“廢”多為“荒廢”、“廢棄”之意,亦未有訓(xùn)“大”之例。 據(jù)《故訓(xùn)匯纂》,所謂“廢”訓(xùn)“大”的文獻(xiàn),主要為《詩·小雅·四月》:“廢為殘賊”,毛傳:“廢,也”,陸德明釋文:“一本作廢,大也?!薄兑葜軙す偃恕罚骸叭A廢而誣”,朱右曾集訓(xùn)校釋;《列子·楊朱》:“廢虐之主”,張湛注;《爾雅·釋詁上》;《廣韻·廢韻》。[13]下面一一檢核這些用例: 《詩·小雅·四月》:“廢為殘賊,莫知其尢”,毛傳:“廢,也”,鄭玄箋:“尢,過也。言在位者無自知其行之過者,言大于惡?!标懙旅麽屛模骸皬U,如字。一音發(fā)。忕,時世反,下同。又,一本作'廢,大也’。此是王肅義?!笨追f達(dá)疏:“由此在位之人慣習(xí)為此殘賊之行,以害于民,莫有自知其所行為過惡者,故令民皆病?!薄皞鳎?廢,’。《說文》云:',習(xí)也。’恒為惡行,是慣習(xí)之義。定本'廢’訓(xùn)為'太’,與鄭不同?!盵14]可見“廢為殘賊”,毛傳原作“廢,也?!辈⒎恰皬U,大也?!薄皬U”訓(xùn)“大”,據(jù)陸德明之說,為東漢王肅之說,毛傳、鄭箋及孔疏皆不作此解。 毛傳:“廢,也”,阮元《毛詩注疏??庇洝罚鹤鳌皬U,忕也?!薄靶∽直?、相臺本同。案:釋文忕,時世反。下文一本作廢,大也。此是王肅義。正義云:'定本廢訓(xùn)為大,與鄭不同。’標(biāo)起止云傳廢忕,定本當(dāng)是依王肅申毛也?!盵15] 又,鄭箋“言大于惡”之“大”,阮元《毛詩注疏??庇洝罚骸伴}本、明監(jiān)本、毛本同。小字本、相臺本'大’作'’??嘉墓疟就?。案:字是也?!读信畟鳌芬对姟吩疲?廢為殘賊,言于惡’,可證。六經(jīng)正誤云:'《釋文》:作忕’,誤?!盵16]說明鄭箋原應(yīng)作“言于惡”。 毛亨、鄭玄、孔穎達(dá)、陸德明等對《四月》“廢為殘賊”的解釋,皆沒有把“廢”訓(xùn)為“大”。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爾雅·釋詁》:'廢,大也?!⒁对姟?廢為殘賊’。《列子·楊朱》篇'廢虐之主’,張湛注:'廢,大也?!墩f文》:'?,大也。’與?同字,《廣雅》、《玉篇》并云:',大也。’?與廢一聲之轉(zhuǎn),毛《傳》訓(xùn)廢為大,知廢即?之假借也?!读信畟鳌せ舴蛉孙@傳》引《詩》:'“廢為殘賊,莫知其尤”,言忕于惡,莫知其為過?!瘎t訓(xùn)廢為忕,義同鄭《箋》,蓋本韓《詩》之說?!墩x》言'定本廢訓(xùn)為大,與鄭不同’,是鄭本作忕之證。今毛本《箋》作'言大于惡’者,誤也。此詩《正義》及《左傳》桓十三年《正義》并引《說文》'忕,習(xí)也’,今《說文》作',習(xí)也’,即忕之變體。春秋公山不狃字子泄,泄亦當(dāng)為汏之變。古大與世通用,大室即世室也,大子即世子也,大叔即世叔也。從大之字亦通作世,《荀子·榮辱篇》'橋泄者,人之殃也’,即'驕汏’異文;《賈子》'簡泄不可得士’,亦以泄為汏也。忕字蓋通作怈,唐人避諱,遂改從曳,猶泄、紲之作泄、紲也?!兑磺薪?jīng)音義》卷十二曰:'習(xí)忕又作?!硎衷疲?忕又作泄。’引《字林》'泄,習(xí)也’,是矣。惟廢之訓(xùn)忕,他處少見,仍從毛《傳》、《爾雅》訓(xùn)大為允?!盵17] 馬瑞辰已把問題說得很明白。所謂訓(xùn)“大”之“廢”,乃“?”之通假字。此處“廢”應(yīng)訓(xùn)為“忕”,習(xí)也。今本作“”,《說文·心部》:“,習(xí)也。從心,曳聲。余制切?!盵18] 《逸周書·官人》:“華廢而誣,巧言令色,皆以無為有者也?!北R文弨云:“《大戴》無'廢’字?!盵19]朱駿聲云:“'廢’當(dāng)作'?’,字之誤也?!北R文弨云:“《詩》:'廢為殘賊’,王肅云:'廢,大也?!瘡堈孔ⅰ读凶印钪炱吠耍喈?dāng)作大解?!标惙旰庠疲骸叭A有虛義。后漢《馬融傳》注:'華譽(yù),虛譽(yù)也?!敝煊以疲骸罢_,無實(shí)也。” [20]從盧文弨、朱駿聲的注解可知,《逸周書》原本此處可能并非“廢”字,朱駿聲認(rèn)為是“?”之誤,《說文·廣部》:“?,廣也。從廣,侈聲?!盵21]盧文弨引《詩》為說,現(xiàn)經(jīng)前文的考辨,“廢”訓(xùn)“大”之說已失去了理據(jù)。 《列子·楊朱》:“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張湛注:“廢,大也。”《釋文》云:“廢虐,毀殘也。”[22]《釋文》為唐人殷敬順?biāo)?,宋人陳景元所補(bǔ)(參《列子集釋·例略》第7頁),已不把“廢”訓(xùn)為“大”。 《爾雅·釋詁上》:廢,“大也”。郭璞注引“廢為殘賊”,[23]即出自上引《詩·小雅·四月》。邵晉涵《爾雅正義》:“廢者,《墨子·非命》篇:'廢以為刑政?!盵24]邵晉涵認(rèn)為《墨子》這里“廢”訓(xùn)為“大”。實(shí)則,這種解釋是有問題的。孫詒讓《墨子間詁》:“盧云:'廢,置也。中篇作“發(fā)”?!踉疲?盧說非也,廢讀為發(fā),故中篇作“發(fā)而為刑政”,下篇作“發(fā)而為政乎國”’。發(fā)、廢古字通?!盵25]可見,“廢以為刑政”句中,孫詒讓是不認(rèn)同“廢”訓(xùn)為“大”的。 關(guān)于《爾雅·釋詁上》“廢”訓(xùn)為“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rèn)為,這里的“廢”是“?”(或作“”)、“佛”的假字。除上引的馬瑞辰之說,還有如郝懿行《爾雅義疏》:“廢者,'?’之假音也?!墩f文》云:'?,大也?!队衿纷?’,又作'’,同。通作'佛’?!对姟吩?佛時仔肩’,毛傳:'佛,大也?!追f達(dá)不知假借之義,故云:'佛之為大,其義未聞?!盵26]應(yīng)該說是可信的。 又,《廣雅·釋詁一》:,“大也”,王念孫疏證:“者,《說文》:'?,大也,從大,弗聲?!队衿纷?’?!吨茼灐ぞ粗菲?佛時仔肩’,毛傳云:'佛,大也?!鹋c通,《爾雅》:'紼,也?!瘜O炎以為大索?!毒l衣》:'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王言如綸,其出如綍?!嵶⒃疲?言言出彌大,義與同也?!稜栄拧贰罚?廢,大也?!币缎⊙拧に脑隆菲?廢為殘賊’,廢與亦聲近義同?!盵27] 綜合上述分析,《爾雅》“廢”訓(xùn)大,“廢”應(yīng)是“”、“?”、“佛”等字的通假字,這些字皆是音近通假關(guān)系?!墩f文·大部》:“?,大也。從大弗聲。讀若'予違,汝弼’。房密切?!盵28]段玉裁注:“此謂矯拂之大?!吨茼灐罚?佛時仔肩’。傳曰:'佛,大也?!酥^佛即?之叚借也?!缎⊙拧罚?廢為殘賊’。毛傳一本廢,大也。《釋詁》云:'廢,大也。’此謂廢即?之叚借字也……《玉篇》作,作?!盵29] 總之,《詩經(jīng)·小雅·四月》“廢為殘賊”之“廢”,應(yīng)訓(xùn)為“”(即“忕”),“慣習(xí)”之義。后世注家用《爾雅》來證明《四月》廢訓(xùn)大,不明《爾雅》“廢”實(shí)為“”、“?”、“佛”等的通假字。即使退一步講,“廢”通“?”,可訓(xùn)大,但由“灋”通“廢”,再通“?”,似乎太過于輾轉(zhuǎn)。所以,大盂鼎“灋保先王”之“灋”不能通“廢”。 灋,刑、則、常之意?!吨芏Y·天官·大宰》:“大宰之職,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國:一曰治典,以經(jīng)邦國,以治官府,以紀(jì)萬民。”鄭玄注:“典,常也、經(jīng)也、灋也。王謂之禮經(jīng),常所秉以治天下也;邦國官府謂之禮灋,常所守以為灋式也?!盵30] 保,持、守、安之意。《尚書·胤征》:“圣有謨訓(xùn),明征定保?!笨讉鳎骸氨?,安也。圣人所謀之教訓(xùn),為世明證,所以定國安家?!盵31]《咸有一德》:“常厥德,保厥位。”孔傳:“人能常其德,則安其位?!盵32]《召誥》“天迪格保,面稽天若”,孔傳:“言天道所以至于保安湯者,亦如禹?!盵33]《尚書》中“?!倍嘤?xùn)“安”。 灋保先王,即以先王為灋式,遵循持守先王的治國方略。我認(rèn)為,這種理解和大盂鼎銘文、以及傳世文獻(xiàn)是契合的。先看本銘開頭一段: 隹(唯)九月,王才(在)宗周,令(命)盂,王若曰:“盂,不(丕)顯玟(文)王,受天有大令(命),在珷(武)王嗣玟(文)乍(作)邦,(辟)氒(厥)匿(慝),匍有亖(四)方,?正氒(厥)民,在雩(于)御事。(嗟)!酉(酒)無敢?,有登(烝)祀,無敢(擾)。古(故)天異(翼)臨子,灋保先王,[匍]有亖(四)方。 大盂鼎銘文首先總結(jié)文王受天命,武王滅商,治理國家,要戒酒,勤于祭祀。下文提到殷亡的原因在于“酒”。故康王要謹(jǐn)記這一教訓(xùn),并誥教臣下。唯文王受天命,故天能佑助護(hù)視著康王,讓其以文王、武王為灋式,來治國安邦。這在文獻(xiàn)上有類似說法,如: 《尚書·康誥》: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祇祇,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茲東土。”[34] 《康誥》是周公稱成王命,冊命康叔為侯。這段話首先回顧文王能夠明德慎罰,具體措施是“不敢侮鰥寡,庸庸,祇祇,威威,顯民”,孔傳解作“不慢鰥夫寡婦,用可用,敬可敬,刑可刑,明此道以示民?!盵35]正因如此,故而能受天命滅商。 《尚書·顧命》王曰:“嗚呼!疾大漸,惟幾。病日臻,既彌留,恐不獲誓言嗣,茲予審訓(xùn)命汝。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用克達(dá)殷,集大命。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訓(xùn),無敢昬逾?!盵36] 《顧命》是成王臨終命群臣相康王所作,亦是回顧文武受命克殷,并要求其后嗣,敬迎天之威命,繼守文武之大教,無敢昏亂逾越。與大盂鼎“故天翼臨子,灋保先王”可合觀。 《酒誥》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乃穆考文王,肇國在西土。厥誥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茲酒?!┨旖得?,肇我民,惟元祀?!?/p> 孔傳:“文王其所告慎眾國眾士于少正官、御治事吏,朝夕勑之:'惟祭祀而用此酒,不常飲?!┨煜陆堂剂钗颐裰骶普?,惟為祭祀。”[37] 此外,從《尚書·酒誥》“文王誥教小子有正有事,無彝酒。”“我西土棐徂邦君、御事、小子,尚克用文王教,不腆于酒。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盵38]也可看出,文王對“酒”非常重視,亦把“酒”與克殷聯(lián)系起來,和大盂鼎銘“酉(酒)無敢?,有登(烝)祀,無敢(擾)”,正相符合?!毒普a》亦是周公以成王命誥康叔,按孔《傳》的說法:“康叔監(jiān)殷民,殷民化紂嗜酒,故以戒酒誥?!?/p> 綜上,《顧命》的“嗣守文武大訓(xùn)”,《酒誥》的“克用文王教”,與大盂鼎開頭一段非常吻合。 此外,本銘之“先王”,過去一般認(rèn)為指文王、武王,但郭沫若認(rèn)為指成王,說云:“如依舊說為指文武,則辭語犯復(fù),且不得言故。細(xì)心讀之,自能知其然?!盵39]我認(rèn)為“先王”仍應(yīng)指康王之前的文王、武王,并非指“成王”。郭沫若認(rèn)為“故”字是一個考慮因素,很正確。實(shí)則,“故”正是對上文提及的文王、武王的照應(yīng)。時王在冊命盂時,仍在強(qiáng)調(diào)文武的建國功績與方略,與前引《康誥》、《顧命》等文獻(xiàn)有共通之處。自當(dāng)解為文王、武王,否則前文“故天翼臨子”之“子”就無法落實(shí)。 康王在命盂的時候,也不忘繼續(xù)回顧他自己要效灋文王之正德,如本銘云:“今我隹(唯)即井(型)(稟)于玟(文)王正德?!笨梢钥醋鍪亲鞅俱憽盀灡O韧酢钡淖詈煤魬?yīng)。 2、王曰:“盂,(紹)夾死(司)戎,敏諫罰訟, 敏,敏捷、迅疾之意,《尚書·大禹謨》:“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孔傳:“敏,疾也。”[40] 諫,原篆作“”(《集成》2837-A),王國維釋“諫”;[41]于省吾、郭沫若《大系》、張亞初、王輝等均隸作“誎”,于省吾讀為“勅”,云:“誎、勅通,言對于罰懲訟獄須明敏整飭?!盵42]郭沫若亦讀為“敕”;[43]王輝云:“誎,通速,及時,迅速,《說文》:'鋪旋促也。’《廣雅·釋言》:'促也?!盵44] 該字應(yīng)釋為“諫”。金文如大克鼎(《集成》2836)“諫辥王家”,諫作“”,臣諫簋(《集成》4237)作“”,人名?;蛟S是認(rèn)為該字所從的“柬”,少了中間兩點(diǎn),實(shí)則,細(xì)查原拓字形,“柬”右側(cè)之點(diǎn),清晰可辨。有些拓本少了中間兩點(diǎn),應(yīng)是不同的拓本所致,如《集成》2837-B所收拓本作“”,即沒有中間兩點(diǎn)。但我認(rèn)為這不影響該字釋“諫”。 本銘前文有“敏朝夕入(諫)”。入諫,于省吾讀為“納諫”。[45]《銘文選》譯作“要敏快而不懈怠地進(jìn)獻(xiàn)直言”。[46]罰訟,王輝指出為獄訟案件。[47]這些都是正確的意見。 番生簋蓋(《集成》4326):“番生不敢弗帥井(型)皇祖考不(丕)(丕)元德,用(申)(恪)大命,甹(屏)王立(位),虔夙夜,尃(敷)求不朁德,用諫四方”;叔夷鐘(《集成》272)、叔夷镈(《集成》285):“余命女(汝)政于朕三軍,肅成朕師旟之政德,諫罰朕庶民,左右毋諱”。 上引大克鼎“諫辥王家”、番生簋蓋“用諫四方”及叔夷鐘、镈“諫罰朕庶民”與大盂鼎“敏諫罰訟”意思接近,尤其是叔夷鐘、镈,均提到諫與罰。 番生簋和叔夷鐘、镈皆是冊命銘文,番生簋中,“王令(總)嗣公族、卿事(士)、大史寮”,可見其職掌是比較高的。王命番生輔佐自己,“用諫四方”,可能是負(fù)責(zé)搜集各地的信息,向周王納諫。叔夷鐘中,“女(汝)尃余于艱恤,虔恤不易,左右余一人,余命女(汝)織(職)差正卿,為大事,(總)命于外內(nèi)之事,中尃盟(明)井(刑),女(汝)臺(以)尃戒公家。”由銘文可知,其職掌為“總命于外內(nèi)之事”,“諫罰朕庶民”,應(yīng)該是負(fù)責(zé)納諫,處理獄訟之事,和大盂鼎中“盂”的職掌也很接近。 重臣有納諫之責(zé),在傳世文獻(xiàn)中也有相關(guān)記載,如: 《尚書·說命上》:“朝夕納誨,以輔臺德。若金,用汝作礪;若濟(jì)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啟乃心,沃朕心。若藥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俾率先王,迪我高后,以康兆民?!?/p> 孔傳:“言當(dāng)納諫誨直辭以輔我德?!_汝心以沃我心。如服藥必瞑眩極,其病乃除。欲其出切言以自警。跣必視地,足乃無害。言欲使為己視聽。”[48] 《尚書·說命上》:“惟木從繩則正,后從諫則圣。后克圣,臣不命其承,疇敢不祗若王之休命?” 孔傳:“言木以繩直,君以諫明。君能受諫,則臣不待命,其承意而諫之。言王如此,誰敢不敬順王之美命而諫者乎?”[49] 上引《說命上》“朝夕納誨”之“誨”,可讀為“謀”,金文中例子較多,如“史墻盤”(《集成》10175)“井(型)帥宇(吁)誨(謀)”,“王孫遺者鐘”(《集成》261)“誨(謀)猷不(丕)飤(飭)”?!墩f命》已將臣下納諫的道理說得很明白。整句話,《銘文選》譯作“協(xié)理有關(guān)兵戎的事務(wù),要審慎處置懲罰和爭訟的事。”[50]據(jù)近年湖北隨州新出曾國金文,進(jìn)一步明了“盂”為“南公氏”,是周初南宮括的后嗣,與周王室關(guān)系密切,受封為重臣也在情理之中。[51]諫官、納諫在傳世文獻(xiàn)中也有相關(guān)記載,如: 《尚書·舜典》:“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孔傳:“納言,喉舌之官。聽下言納于上,受上言宣于下,必以信?!盵52] 《尚書·胤征》:“先王克謹(jǐn)天戒,臣人克有常憲,百官修輔,厥后惟明明。每歲孟春,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官師相規(guī),工執(zhí)藝事以諫。其或不恭,邦有常刑。”孔傳:“百工各執(zhí)其所治技藝以諫,諫失常。言百官廢職,服大刑。”[53] 又《周禮·地官·司徒》有“保氏”,“掌諫王惡”。鄭玄注:“諫者,以禮義正之?!盵54]又有“司諫”,“掌糾萬民之德而勸之,朋友正其行而強(qiáng)之,道藝巡問而觀察之,以時書其德行道藝,辦其能而可任于國事者。”[55] 雖然虞夏時期是否有“納言”之官,可存疑,但《尚書》的記載或多或少反映了先秦臣下有進(jìn)諫之責(zé),應(yīng)設(shè)有類似的職官?!敦氛鳌愤@段話,或許可以解釋大盂鼎“敏諫罰訟”,叔夷鐘、镈“諫罰朕庶民”,“諫罰”為何連用的問題。 注釋 [1] 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三卷,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39頁。 [2] 王輝:《商周金文》,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68頁。 [3] 于省吾說,引自王輝:《商周金文》,第68頁。案:?,《墨子間詁》作“屑”,孫詒讓引《后漢書·馬廖傳》李注云“屑,顧也?!?參孫詒讓:《墨子間詁》卷四,《新編諸子集成》,中華書局,2018年,第110頁。 [4] 王輝:《商周金文》,第68頁。 [5] 王國維:《盂鼎銘考釋》,《觀堂古金文考釋》,謝維揚(yáng)、房鑫亮:《王國維全集》第11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廣東教育出版社,第327頁。 [6] 于省吾:《雙劍誃吉金文選》,中華書局,2009年,第117頁。 [7] 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二)》,《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八卷,科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86頁。 [8] 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三卷,第39頁。 [9] 王輝:《商周金文》,第68頁。 [10] 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中華書局,2001年,第54頁。 [11] 秦永龍:《西周金文選注》,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1頁。 [12] 高明:《中國古文字學(xué)通論》,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378頁。 [13] 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故訓(xùn)匯纂》,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711頁。 [14] 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注疏》卷十三,《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462頁。案:《十三經(jīng)注疏》等古籍,引文標(biāo)點(diǎn)為筆者所加,下同,不再說明。 [15] 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注疏》卷十三,第466頁。 [16] 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dá)疏:《毛詩注疏》卷十三,第466頁。 [17]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二十一,《十三經(jīng)清人注疏》,中華書局,1989年,第685-686頁。 [18] 許慎:《說文解字》卷十,中華書局,1963年,第219頁。 [19] 案:語出《大戴禮記·文王官人》,參方向東:《大戴禮記匯校集解》卷十,中華書局,2008年,第1024頁。 [20] 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74頁。 [21] 許慎:《說文解字》卷九,第192頁。 [22] 楊伯峻:《列子集釋》卷七,《新編諸子集成》,中華書局,2018年,第234頁。 [23] 郭璞注、邢昺疏:《爾雅注疏》卷一,《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2568頁。 [24] 邵晉涵:《爾雅正義》卷一,《十三經(jīng)清人注疏》,中華書局,2017年,第26頁。 [25] 孫詒讓:《墨子間詁》卷九,第265頁。 [26] 郝懿行:《爾雅義疏》上之一,《十三經(jīng)清人注疏》,中華書局,2017年,第12頁 [27] 王念孫:《廣雅疏證》卷一,中華書局,1983年,第5-6頁。 [28] 許慎:《說文解字》卷十,第213頁。 [29]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十,中華書局,2013年,第497頁。 [30]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645頁。 [31]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七,《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157頁。 [32]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八,第165頁。 [33]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十五,第212頁。 [34]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十四,第203頁。 [35]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十四,第203頁。 [36]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十八,第238頁。 [37]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十四,第205-206頁。 [38]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十四,第206頁。 [39] 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二)》,第86頁。 [40]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四,第134頁。 [41] 王國維:《盂鼎銘考釋》,第328頁。 [42] 于省吾:《雙劍誃吉金文選》,第119頁。 [43] 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二)》,第85頁。 [44] 王輝:《商周金文》,第70頁。 [45] 于省吾:《雙劍誃吉金文選》,第119頁。 [46] 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三卷,第40頁。 [47] 王輝:《商周金文》,第70頁。 [48]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十,第174頁。 [49]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十,第174頁。 [50] 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三卷,第40頁。 [51] 詳參小文《新出金文與曾國分封問題》(未刊稿)。 [52]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三,第132頁。 [53]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疏:《尚書注疏》卷七,第157頁。 [54]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十四,第731頁。 [55]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十四,第731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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