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干線 母親的眼淚 一、序言 打記事起,三十多年里,最難以忘懷的,依舊是——母親的眼淚。高中寄宿伊始,到后來遠赴省城讀大學,工作以后又不安于現(xiàn)狀,輾轉中國南北,櫛風沐雨,素履以往,鮮有時間回家探親。兒行千里母擔憂。閑暇之余,時刻掛念家里的母親。尤其是為人父之后這幾年,久于他地,居無定所,疲于奔走,前途黯淡。每到深夜靜寂,轉輾反側、臥不能寐之際,總能想起日漸年邁的母親,覺得虧欠實在太多。夢里依稀慈母淚,情至丙子諸作,潸然淚下,愧疚處久久不能自已。 母親的眼淚,就如同錐刺一般鐫刻在我的內心最深處。在我看來,即便是用盡后半生去彌補,也不能抹去那一幕幕縈繞在腦海里歷歷在目的場景。 中國人的骨子里,都有根。曾祖父死的時候,新中國還沒有成立,國家危難存亡之際,到處都是戰(zhàn)火紛飛,家徒四壁,食不果腹,民不聊生。草草入殮掩埋后,曾祖母帶著少年的祖父逃亡多地,幾經波折來到咸陽王家,開始落了根。祖父后來回憶,長大后曾去尋過祖上,順著黃河邊上一直走到涇河邊上,多次未果,親人都逃亡了,沒留下半點音訊,只好安定下來。 在我出生那年,也就是國家實施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那年,鄉(xiāng)鎮(zhèn)改革,公社坍塌,農民都在為多分一些土地爭得不可開交。那時候曾祖母還活著,已經是暮年了,在這片土地上扎根生活了幾十年,但在所有人的眼里,祖父不是在這里生下來的,也不姓王,即使是落了根,還是外鄉(xiāng)人,大事小情,特別見外。好在曾祖母為人厚道,不得罪人,祖父本份,也不惹事,時間長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平日里你來我往,面上算是過得去,然而土地分配涉及個人利益,往往都是斤斤計較,各不退讓,一個個的,心眼小的簡直就跟屁眼一般。村里人橫眉冷對,無依無靠,家里又揭不開鍋,父親和身體羸弱多病的祖父只好四處找活,來解決全家人的吃飯問題。曾祖母又染上疾患不起,祖母去鎮(zhèn)里找領導協(xié)調土地分配的時候,母親一個人就在家里忙進忙出,要照看著兩歲多的姐姐,懷著待產的我,不為填飽肚子,能吃上飯,已然是天大的恩賜了。 當時母親年輕,面對貧窮的生活,依然很堅強。她常常抱著姐姐,徒步十幾里路去外祖母家里借糧,山溝里挖菜,找吃的,以維持生計。那時候外祖父早已過世了,兩個舅舅都已成年,有的是體力干活,大舅是文化人,領著工資,生活基本上過得去,因此不間斷地接濟我們,每逢家里有了難處,舅舅們就過來幫襯,姨伯和姨媽也伸以援手。母親挺著大肚子,時常帶著姐姐去找公社書記和村長,祈求村里給兩個孩子一起分配土地,起初也不奏效,多次死纏爛打,臨產前,身為村長的四大爺迫于無奈,咬著牙說:大的可以先給分地,小的等生下來才算數。出生前,人們都為了活著,且舉步維艱。 1983年深秋,天氣早早地寒冷了起來。懷孕期間,母親身體瘦弱,短衣少糧,唯一的滋補來源是家里的一頭奶牛。這般情況下,她還是忍受著饑寒和劇痛生下了我,遭受的苦難可想而知。因為需要撫養(yǎng)有一個孩子,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母親從未抱怨過,也很少流眼淚,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堅強。出了月子,她就又開始做家務了,然而,看著裹在襁褓中的孩子,母親卻總是一臉愁容,因為身體長期補養(yǎng)不足,妊娠期貧血,導致母乳喂養(yǎng)不夠,剛生下來不久只能用熱的牛奶哺育,算是勉強存活下來。出生后,人們的生活,依稀看到一絲曙光。 女人一輩子流下的所有眼淚,多數是當了母親以后。中國,傳統(tǒng)的育兒都是母乳喂養(yǎng),千百年來,皆是如此。除此外,我的祖上那一輩人,在哺育方面,都不懂得相關知識。后來祖父回憶,改革初期,都沒吃的,能養(yǎng)活來下,就是他們能盡到的最大的義務了。分到土地后,家家戶戶就開始自己耕種了,干勁十足。關中平原屬于溫帶地區(qū),一年可以播種兩季。春末初夏收割小麥,然后種上玉米種子;等到秋季就可以收玉米了,清理完秸稈,翻完地,再把冬小麥撒下去,這一年就算是圓滿了。出生的第一年,村里算是豐收年,家里收成也不錯,皆大歡喜。有了收成,給國家交了糧食,剩下的一家人也不夠養(yǎng)活,因此,父親農閑時還得出去找活干。 所謂家庭聯(lián)產承包制改革后的土地,所有權屬于國家,農民只是責任承包制,還需要每年按照比例給國家上繳一部分糧食,即農業(yè)稅。那時候種地都是靠勞力,耕地多是牛拉犁耙,麥桿清理,場里晾曬,掰玉米,收倉,播種,干不完的農活。大概齊與《白鹿原》小說里的小麥收割類似吧,滿是體力的父親帶著祖父和小學沒讀完的兩個弟弟,還有祖母和母親,全家人下地,能出力的要去,留下未成年的姑姑照看姐姐和我。 姐姐還好,三歲以前,我總生病,小學前亦是如此。村里人把小孩生病稱為“變狗”,因為狗能看見不干凈的東西,小孩病了,古人認為是見了不干凈的東西,狗見了不干凈的東西會裝做視而不見,目的是讓不干凈的東西早日離開。春夏兩季嘔吐,厭食,拉肚子,常有的事;秋冬兩季咳嗽感冒發(fā)燒,高燒三五天不退,咳嗽持續(xù)個把月,好了又犯,家里人已經司空見慣了。父親不在家的那段日子,深夜里我躺在被窩里,高燒加咳嗽不止,母親愧疚自己沒有好好喂養(yǎng),不停地用熱水擦拭我的前額和手心腳心,心疼地直掉眼淚。后半夜,著實沒辦法,母親抱著我出去求醫(yī),要走很遠的路到另一個村子里,三更半夜里砸人家門,半個村子都被吵醒,起初那個年輕的女大夫一百個不情愿,罵罵咧咧量完體溫,打完肌肉針,嘟嘟囔囔地開點藥,收完錢臨走時,仍然喋喋不休叮囑母親:下次,早點帶孩子看病,大晚上的都要睡覺呢! 大概持續(xù)了好幾年,母親一直恬退隱忍,任勞任怨,天底下的女人多是刀子嘴豆腐心,那位女大夫初為人母,也感同身受,對母親的態(tài)度好了很多,臨走時居然送到家門口,笑容可掬。為了孩子,母親常常流下眼淚,心酸大于喜樂。 祖宗有云:一勤天下無難事。中國人,除了勤勞,還有善良。經過幾年的辛勤耕作,姐姐快上小學前,家里的光景好了很多。再者姑姑嫁人,叔叔也要成家,干活的體力也有了,小時候最不愿意照看姐姐和我的祖母,在曾祖母去世后沒多久,突然提出來要分家。分家其實就是把我們給分出去,就像扔掉一個沉重的包袱一樣。分出去,家里的東西都帶不走,母親帶走了一部分嫁妝和衣物,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母親總在我們面前抱怨道:曾祖母活著的時候,答應分家時給我們的家什,都讓你祖母占為己有了。 蓋完新房,徹底分家后,父親病倒了。積勞成疾,病的挺嚴重,當地醫(yī)院大夫束手無策,祖父只能帶著父親去市里醫(yī)院,看完大夫讓住院,還得配合吃藥。翌日,安頓完父親住院,祖父打算自己回來。母親回憶說,我可憐的父親躺在病床上,拉著他父親的手,泣不成聲地說:父親,你回去了,我在這怎么辦?祖父也沒有辦法,家里還有農活,一大攤子事。父親一個人躺在醫(yī)院里,因為疼痛,整晚整晚上睡不著覺,孤苦伶仃,心力交瘁,老想著回家去,可是大夫說病情太嚴重,必須治療,沒有控制住之前不能出院,會有傳染給家人的風險。 母親也去不了醫(yī)院,需要在家里帶著兩個孩子,還要去地里干活,每次去地里前,想讓祖母照看我們倆,可等她帶著我們去了祖母家,大門早早就鎖上了,一個人影也沒有了。沒有辦法,母親喊來了外祖母幫忙照看,農忙時,外祖母也無暇顧及,母親就把我們放在田地里,方便干活,我坐在木制的推車里,讓姐姐看著我,一連好幾個月都是如此。父親住院前后,屋里屋外,田間地頭,全是母親一個人忙活。那時候,姐姐已經記事了,母親晚上經常坐在床前,等孩子都睡著了,一個人發(fā)呆,然后就不停地抹眼淚,到痛處時,甚至慟哭抽泣。 父親出院后,還得堅持吃藥,為了治病,家里一貧如洗,沒錢買藥了,母親就四處借錢,舅舅家,姨媽家,親戚家都跑了個遍,能伸手的人家都去過了。為了家庭,母親滿是心酸,幾乎快流干了眼淚。 對于農民,土地是命根子。父親病情好點了,能開始下地干活了。他是念過書的,高考恢復后也考了好幾年,最終差之毫厘⑥,遺憾落榜。八十年代末,平原上的人都吃上了飯,鎮(zhèn)里倡導村民種植經濟作物,父親在家里的扶持下種上了果園,也算是是關中地區(qū)第一批種上果苗的,栽種樹苗時親戚和家人都來幫忙,五畝園子很快就種好了。頭三年,是培育期,不產生經濟效益,因此,地里除了種樹苗,也種大豆,種西瓜,種紅薯,種白菜,能賣錢的都種,賣了錢用來家用和還債。 孩子大點了上學后,父親和母親便開始沒日沒夜在果園里耕作,累是累了些,母親覺得有盼頭了,心里也少了那么多酸楚。那個時期村里的大學生都是鳳毛麟角,父親也算是有文化,踏實肯干,果樹的嫁接和培育知識很快就掌握了,且能學以致用,沒過兩年就成了技術能手。等到了第一批果園的掛果成熟期,多數人家地里的樹苗存活率都比較低,活下來的樹苗產量也小,我們家的五畝園子在父親的精心培育下第三年就收獲了小面積豐收,第四年、第五年產量過萬斤,物以稀為貴,價格自然也高,賣掉后年收入幾萬塊,在那個年代,很多地方想都不敢想的,三年時間就成了小有名氣的萬元戶,村里第一臺海燕牌彩色電視機就是我們家買的,每到晚上好多孩子過來擠著看電視,一個個扎著馬凳,排了三排,從傍晚看到睡覺,祖父也感到很欣慰,覺得父親給他爭了光,在村里可以揚眉吐氣了。 這幾畝果園一直撐到了我大學畢業(yè)后參加工作,為家里的貢獻有目共睹,父親到老了,也不忍心砍掉它,他時常去果園地頭,坐在那,滿是欣慰,回想著自己多年的付出和成果,半輩子的心血都在這了,愛得深沉,情深難舍。福兮禍所伏,人生不如意之事常十有八九。第六個年頭的秋天,正是碩果累累的季節(jié),我們幾個孩子在馬路上玩,我被飛馳而過的昌河面包車給撞倒了。那幾個孩子給村里人描述,我們正在玩過家家,都在馬路上站著,面包車開得太快,其他人都躲開了,我被撞倒一瞬間,像一個彈球一樣滾到了路邊的草叢里,叫也叫不醒。 那是我們這一帶第一輛汽車,司機是鄰村的一個小伙,臉都綠了,下車后木訥在原地,不知所措,母親聞訊趕來,失聲痛哭,趕緊求救,送到本地醫(yī)院時仍昏迷不醒,大夫看完后搖了搖頭說:需要做CT檢查,送到市里醫(yī)院吧,咱這沒法檢查,別耽誤了,快去吧。母親聽完,差點昏死過去,那一刻對她而言,就好比是晴天霹靂,末日來臨一般。至今,我的記憶里仍然沒有事故發(fā)生的所有場景,就跟斷了片似的。 我在市里醫(yī)院的病床上躺了兩天兩夜,沒有醒來,這兩天兩夜里,母親獨自守在床前,寸步不離,整宿以淚洗面,眼睛里帶著血絲,兩個眼眶都哭腫了,可以想象她是多么地無助與絕望,以至病房里的人都不忍直視。走廊里后半夜到天明回響著母親啜泣的聲音,由近及遠,值班的大夫們也為之動容。第三天醒來時,我的胳膊上和腳上都插著針管,母親終于止住悲傷,破涕為笑。住院將近一個月,兩個胳膊上密密麻麻都是針頭扎過的黑點,就跟長了麻子似的,整個人瘦的一圈,皮包骨頭了快,母親也同樣面容憔悴,蒼白無力地抱著我回家了。 回到家門口,外祖母和姨媽早早就請了一個神婆,是遠近有名的法師,白發(fā)蒼蒼,頂著一個黑頭套,門前點燃了一堆火,進屋前要跨過火堆才能進去,說是能去掉晦氣;然后神婆拿著火把,從門口走到房間,再到廚房、院子里都走了個遍,嘴里低聲念著咒語,說是可以驅鬼辟邪;最后,給我脖子上戴了一副黃色的符咒,胳膊上戴了一個桃木劍,要求七七四十九天內不能摘掉,期滿即可祛病化災。我可憐的母親,為了兒子,又一次流盡了眼淚。 古人有云:百善孝為先。外祖母一生勤勤懇懇,養(yǎng)育了五個孩子,兩男三女。老大是女兒,生下來幾年后就失蹤了,那時候平原上狼多,老人們說是被狼叼走了,養(yǎng)大成人的是四個孩子,母親是最小的一個。外祖父年輕時出門干活,落下了癆病,去世時咳血不止,我的母親還小,不懂事,家里窮的一塌糊涂,在村里是最差的。好在大舅已經成年,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上了學,本家人照顧,托關系找了個繪圖師傅,開始從事建筑繪圖,領上了工資,沒幾年就當上了工程師,帶個眼睛,文質彬彬,學問比我父親高,來我們家里的時候,穿的整整齊齊的,村里人好生羨慕,我母親臉上也有光。男靠舅家,女靠娘家,二舅家的果園比我們家早,母親常說,那些我們家年日子苦,也多虧了你們兩個舅舅的接濟。 外祖母到了晚年,孫子們也長大給家里幫忙了,不愁吃喝,其樂融融,上了年齡生活上不能自理了,本該可以安享晚年,誰料想老大撒手不管了,大舅母不愿意服侍,大舅也拗不過她;二舅媽是個老實人,見狀也跟著效仿,等我懂事后才明白,村里老人到了晚年都這樣,養(yǎng)兒防老,等真的到了老的不能動彈的時候,沒有一個兒子愿意管了,都得女兒侍奉。那會我上初中,去鎮(zhèn)上讀書了,來回騎車,總能在回家的路上,看見外祖母一個人拄著拐杖,佝僂著背,胳膊上夸個包袱,不是在去我們家的路上,就是在去姨媽家里的路上,或者就是在我們兩個家中間路上踱步,徘徊著,不知該往哪里去。春夏秋冬里,在我們家住上幾個月,然后去姨媽家住幾個月,中間回到自家里住一段時間,還是沒人管,就自己又拄著拐杖,再次來到我們兩家。為這事,姨媽和母親沒少了去找大舅母理論,甚者大吵一架,但是最后還是讓村里人看了笑話。每次我回家,看到母親給外祖母梳頭,滿頭的白發(fā)梳的整整齊齊,梳著梳著就有眼淚流下來,嘴里叨咕著沒有良心,沒有一點良心。日子過好了,人卻變了,讓她感到困惑,甚至為老無所依的母親感到委屈。可是生活畢竟是生活,來不得半點的虛假。 我去省里讀大學的第一個冬天,那次是最后一次見到外祖母,她正坐在我們家的椅子上,身子蜷縮成了一團,臉上的老年斑一片一片的,沒有了一絲表情,她在等著兒子到來,或許已經感覺到了壽終正寢,特意呼喚兒子接她回家,即使死了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里。母親已經收拾好了包袱,準備了很多東西,臨上車前還囑咐二舅要注意不要吃生硬發(fā)涼的食物,車門關閉的那一刻,我注視著外祖母微弱的眼神,充滿了依依不舍,又覺得這是在向我們永生的道別。車子走出去好遠了,母親一個人站在村口,淚流滿面,我站在家門口,也跟著濕潤了雙眼。 幾年后一個春節(jié),我們去看望姨伯,提及此事,他告訴我說,外祖母回家后已經不能下地了,整整三天,跟前沒有一個人侍奉,還沒等到兩個女兒聞訊趕到,已經溘然長逝了。女兒們掀開被子,大的小的都在被窩里,一股惡臭撲鼻,我可憐的姨媽和母親見狀嚎啕大哭,凄慘且悲涼的哭聲傳遍了整個村子,聲音里有悲慟,更多的是有委屈。我的母親,為了外祖母的委屈,哭的更加感天動地了。 常言道:好女人,旺三代。人,若是忘了本,就會壞了根。舅舅家的孩子們,都是貪圖玩樂,不怎么好好上學的,沒有一個能繼承工程師的衣缽,即使老了依然干著體力活;到了孫子輩,更不成器,游手好閑,好吃懶做,全部指望著長輩們給予,不出意外,家道也逐漸敗落下去了。 古代風水先生有云: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命不好,運氣也差,家里的風水又不行,祖上也沒有積累什么陰德,那么,改變命運最好的途徑:就是讀書。古往今來,無不例外。讀書,是為了明理;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yī)愚。一九七七年,靠著步行,父親一路讀到了高中畢業(yè),沒書可念了,只得返回家里跟著祖父干活,可是父親并不甘心,收好了所有的書籍,等著機會到來。 果然,第二年國家恢復高考,父親鉚足了勁,白天在公社里干活,晚上回到家里看書學習,家里雖然生活拮據,可是全家人都特別支持父親。然而,在那個年代里,想考取功名,談何容易啊,恢復高考第一年,全國考生幾百萬呢,猶如過獨木橋,難度之大可以想象,成績公布出來,離最低錄取分數線差兩分,祖父長嘆一聲:唉,可惜了啊,太可惜了!可他并不泄氣,反而看到了希望,使勁鼓勵父親說:孩兒啊,別灰心,不行,咱再考一年,明年肯定行。父親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一言不發(fā),心里暗暗發(fā)誓明年一定要卷土重來。沒想到了第二年,祖父身體不好,已經干不了沉重的體力活了,妹妹弟弟一家人都等著吃飯,父親是家里的老大,主動扛起了家庭的重擔,白天黑夜地干活,看書時間很少,等第二年考試成績公布出來,已經距離最低錄取分數線差很多了。祖父眼里噙著淚,愧對父親說:孩兒啊,是父親拖累了你,把你給耽誤了,你可別埋怨我啊。父親低下頭,蹲在了墻角,身體抽搐,過了半晌,他站起身來,抹干了眼淚,用堅定地語氣告訴祖父:父親,讓我再試一次吧,明年一定可以考上。 第三年,不出意外,名落孫山,父親一臉沮喪地回到家里,祖父拍拍他的肩膀說:孩兒啊,認了吧,這都是命啊。在祖父和父親的心里,最讓他們這輩子引以為豪的,便是家里到了第三代,我考上了大學,除了揚眉吐氣,更是光耀門庭了。記憶里很多年,每年的七月七日高考以后,老人們都站在村口相互議論,方圓幾里哪個孩子考上了大學,給家里爭了光。后來多少年過去了,我才恍然大悟,早些年從我們這里走出去讀大學的,大都是??疲究铺倭?,在解決溫飽問題的年代里,考上本科太難了,難于上青天。 高考結束,填報志愿后,我一度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沒有主心骨,跟幾個同學約出去玩了幾天。大約過了兩周多,父親也有些著急了,在屋子里坐臥不寧,打算第二天騎著車子去市里找同學打聽一下。到了第二天上午,郵車開進了村里,老遠就開始廣播了,打聽了我們家的地址,村里人一看,這是喜事,大人小孩都跟著車子,開到了我們家門口,父親正在家里換衣服準備出門,一聽見門口放鞭炮,先是一愣,停頓了幾秒鐘,拔腿跑出去一看是郵車,喜出望外啊,摸了摸褲兜,沒帶煙,轉身又往回走,都不知道該邁哪只腳了,身子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好在被人扶住了。挨個遞完煙,母親發(fā)完喜糖,我跟個啞巴似的站在邊上,郵差道完賀,一本正經地對父親說:信也送完了,我們也該走了。父親唯唯諾諾地點點頭,從褲兜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紅包伸手送了過去,一萬多個感謝隨口而出,郵差順手接過紅包,歡天喜地地跳上車,一股煙開車走了。 父親一只手托著信封,另一只手已經發(fā)抖了,顫顫巍巍地打開信封,取出錄取通知書,剛一打開,眼淚叭叭地往下掉,豆大的淚珠滴在了紙面上,他安撫了一下情緒,用袖子抹了抹雙眼,定睛一看,大聲對旁邊的祖父說:父親,是西安省城里的大學,本科啊。祖父也接過通知書,他不怎么識字,還是看了又看,自言自語道:省里的本科,好啊,省城好,我就是進了棺材,也可以瞑目了。我們家沒有血緣關系的老村長四大爺,拄著拐杖,一步一瘸地也湊了過來,聽到了父親的喊話,也特別高興,他抬起頭看看天,長舒一口氣說:好啊,我們家也出大學生了,祖宗顯靈了。 那天夜里,祖父和父親倆人談了半宿,父親抱著通知書睡了一晚上,我不知道他中間做了多少夢,夢見了哪些人和事,即使是夢到了自己高考的情景,我想醒來時看到通知書,也應該是可以聊以慰藉了。這是我在前半輩子,為家里做的最大的貢獻了。 到了報到那一天,得出遠門了,這是我第一次背著行囊出門,省里是去過的,初中時候父親帶我去過大雁塔,但是這次是去讀書,還要住在省城里很長時間。親戚和鄰里們送來很多東西表示祝賀,母親也早早地收拾好了被褥和行禮,親手做了好多吃的讓我?guī)希鲩T臨行前,她突然變得毛手毛腳的,不知道該干什么好了,神情也開始恍惚了,等我坐上了車,她開始用兩只手擦拭額角上的眼淚,孩子長大了,要出門去看外面的世界了,她縱然有百般的不舍得,也是無法阻止的。而后,母親一個人站在村口的馬路上,孑然一身,望著我們逐漸走遠了,一動不動地佇立著,佇立著,直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這是我第一次正式出遠門時,母親流下的眼淚。 古人云:女人,是家里的風水。女人的好情緒,是一個家庭最好的風水。讀懂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接近于不惑之年了。人一輩子,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要見天地,見自己,見眾生,吃盡人生的苦,才能有閱歷,有見識,洞察人性,洞悉人心。年輕的時候不吃苦,等到了中年,再去吃苦已經沒有什么資本了。母親一生吃了很多的苦,等孩子們長大了,條件好了,所以她盡力保護好我們,避免孩子們跟她一樣吃苦受罪,這是一位母親應盡的責任與義務??墒撬粫靼?,小的時候不教會孩子吃家庭的苦,長大了他們怎么能學會吃人生的苦呢。姐姐如此,我也是一樣,如何面對人生的苦,我們都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更不懂得怎么去很好地去應對。大學里,我讀過很多書,讀的都是有字之書,對于無字之書,知之甚少。參加工作后去了外地,進了國企,吃不了苦,又不諳人情世故,事事不遂心愿,工作了幾年,決定去北京,找了個理由就離開了。家里人百般阻撓,認為國企穩(wěn)定,踏實點以后還有發(fā)展,可是沒能勸住,還是去了北京,然后就是全國各地,橫跨東西,經緯南北,春節(jié)也很少回家探親。 姐姐的第一段婚姻家里不看好,弄得不順心,脾氣也不好,婚后雙方總是鬧別扭,吵架,懷孕期間更是氣大傷身,孩子生下來缺陷太大沒有留住,好在大人平安無事,接著兩個人不歡而散,心里蒙上了很大的陰影。到了我這,家里也不同意,但是我已經在北京了,很少回去,時間過去兩年,拗不過我,然后操辦了婚禮。沒孩子之前,就兩個人的過活,脾氣都不好,小矛盾常有,都不在家里,跟父母不在一起相處,也就得過且過了。兒子出生后,我買了機票,父親和母親一起過來了,頭一次來北京,路過天安門,見到家里的第一個長孫,母親喜悅之情溢于言表,興奮的合不攏嘴,而后一起住了一段時間,矛盾就一觸即發(fā)了。兒媳意見相左,母親不受待見,在這里相處不下去,受的委屈一多,就回老家了。 剛開始我還能忍讓,后來實在忍無可忍,于是兩個人頻繁發(fā)生口角,從孩子出生一直斷斷續(xù)續(xù)鬧到了一歲多,心亂如麻時讓人抓耳撓腮,無所適從,家不和則萬事不興,工作上也不踏實,幾年下來碌碌無為,不進則退,一事無成。國慶七十周年那一年,正值年關,為了散心,我獨自回老家時,父親看到我回來了沒有說話,母親先是非常欣喜,后一會神情變的凝重起來了,她抬頭看看我,似乎在說:怎么沒把孫子帶回來,但是她沒有開口,知子莫若母,我明白母親知道兒子的苦衷,在這個世界上,母親,也只有母親,對待子女是最寬容大公無私的。 到了晚上,大過年的,家里冷冷輕輕的,夜深了,母親悄悄在房里流眼淚,眼淚里有為姐姐流的,更多的是為我而流的。 此刻,母親的眼淚里,流出了我人生。 愿你走出半生,歸來仍是少年。年輕時從家里走出去,老大了歸來時,回過頭望見昨日的一點一滴,站在家鄉(xiāng)的門前,唏噓地感慨到,屬于我們的時間正一年一年地消逝,但家里的日落日出永遠不會改變。這一刻,再次望著母親年邁的容顏時,竟不知不覺地無言以對,只好讓家鄉(xiāng)日落前的暮色,逐漸滲滿淚眼。眼前已不是我熟悉的雙眼,陌生的感覺一點點,但是他的故事依然使我懷念,驀然回首處,正看見有一群樸素的少年,沖我微笑,輕輕松松地走遠,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重逢相見。 再次出發(fā)去北京時,我遲遲不愿意動身。磨蹭了半天,還是得出遠門,汽車開出去,母親仍然一個人站在村口的馬路上,依舊孑然一身,望著我逐漸走遠,一動不動地佇立著,佇立著,直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車子剛啟動時,我知道,母親還會留下眼淚,但是透過后視鏡,已經看不到了那一幕熟悉的場景了。因為,這一次,淚水早就模糊了我不孝的雙眼。 多少次,思緒萬千,伏案執(zhí)筆,但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每每想到母親的眼淚,便糾結苦痛萬分,揉了揉眼睛,又重新振作起來,寫下了上面的文字。 2022年秋完稿于北京海淀寓所 |
|
來自: 譚文峰sdqtneyj > 《待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