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shù)也。合于堯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謙而四益，此其所長也。及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學(xué)，兼棄仁義，曰獨(dú)任清虛可以為治?！保ā稘h書·藝文志·諸子略》）

　　先秦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是老子，據(jù)《史記》中所載：“老子者，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毕鄠鳌兜赖陆?jīng)》為老子所著，儒、道、法、雜各家的文獻(xiàn)，如《禮記》、《莊子》、《韓非子》、《呂氏春秋》等都記載過老子的言論。孔子曾向老子問禮之事，為諸家所津津樂道。表明兩者為同時代人，老子長于孔子。

　　“蓋老子百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以其修道而養(yǎng)壽也?！睔v史上的老子由于被道教神化，給后人留下了高深莫測，神龍見首不見尾之感。而《道德經(jīng)》作為道家的經(jīng)典，在魏晉玄學(xué)盛行的時代，被奉為“三玄”之一。早在戰(zhàn)國百家爭鳴時期，稷下學(xué)宮的黃老學(xué)派，莊周學(xué)派、韓非學(xué)派等，皆對老子的思想有所繼承和發(fā)揚(yáng)。秦漢之后，雖然儒家思想被歷代王朝奉為官方正統(tǒng)學(xué)說，但道家思想?yún)s潛移默化地與之形成互補(bǔ)關(guān)系。可謂一顯一隱、一進(jìn)一退；剛?cè)岵?jì)、陰陽互轉(zhuǎn)。在歷史上大變革、大動蕩的時代結(jié)束之后，道家的無為而治、休養(yǎng)生息治國理念，往往會發(fā)揮穩(wěn)定社會、保障民生的積極作用。漢初的“文景之治”與唐初的“貞觀之治”，即為道家“無為而無不為”思想在現(xiàn)實(shí)治理中的生動體現(xiàn)。為漢唐帝國日后的強(qiáng)盛，打下了重要的基礎(chǔ)。

　　關(guān)于《道德經(jīng)》的具體成書年代，雖有爭議，但大體在晚周先秦是可以肯定的。無論是黃老學(xué)派，還是莊周、韓非的著作，都有明顯受《道德經(jīng)》影響的證據(jù)。莊、韓對孔子的揶揄批判和對老子的尊崇贊賞，說明在戰(zhàn)國中后期的百家爭鳴中，思想派別的傳承意識越發(fā)涇渭分明。司馬談在《論六家指要》中指出：“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shí)易行，其辭難知。其術(shù)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薄兜赖陆?jīng)》有多種版本傳世，最著名的是王弼注八十一章本，即《道》篇為上，《德》篇為下的版本。而由韓非的《解老》、《喻老》推測，其所見的版本為《德》篇在前，《道》篇在后。由于各種版本的文句略有出入，斷句亦有不同，因此所體現(xiàn)的思想，就具有多種解讀的可能性。由于王弼注本影響最大、流傳最廣，本文以此為主探討老子及先秦道家的思想。如上所述，老子思想最核心的概念，即為“道”與“德”?！暗郎?，德畜之，物形之，器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因此，司馬談在《論六家指要》中，以“道德家”來稱呼道家學(xué)派。

　　2

　　先秦諸子皆言道德，如孔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钡堑兰乙孕尩溃缤寮乙匀式舛Y，所以道家所言之德亦為“玄德”。“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倍奶卣魇亲匀弧！暗乐穑轮F，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币虼?，老子所言的道德，是自然之道，無為之德?！豆茏印ば男g(shù)上》中認(rèn)為：“德者，得也。”具體來說就是：“虛無無形謂之道，化育萬物謂之德?！表n非在《解老》中亦曰：“德者，道之功也?！钡荔w德用，德顯道隱。在先秦諸子中，老子言道雖多，但卻不為之下定義，概念化。這是因?yàn)樵跒榈烂麜r，就會失去道的本義。道既不能從無的方面，被認(rèn)為是空；又不能從有的方面，被認(rèn)為是實(shí)。而是超越了空無和實(shí)有，同時又兼具包容兩者。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比绱苏f來，道實(shí)在是太玄妙了。即“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逼鋵?shí)，無與有，是從不同方面對道的認(rèn)知?！肮食o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痹诶献涌磥?，道是不可言說，只可體悟的?！坝形锘斐桑忍斓厣?。寂兮寥兮，獨(dú)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qiáng)為之名曰大?！倍赖奶卣魇牵骸按笤皇?，逝曰遠(yuǎn)，遠(yuǎn)曰反?！比绻跃唧w的感官視聽觸摸來認(rèn)識、把握道的話，與下定義、概念化一樣，是不能“得”道的。因?yàn)榈啦⒎蔷唧w的“物”，所以不僅無以“名”之，而且不能呈“象”?！耙曋灰娒灰?，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fù)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彼?，“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既然大道如此玄妙、恍惚，不能以視聽觸摸而感，是否大而無當(dāng)，于人無益？非也?！皥?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jì)?！蹦茏龅饺绱说?，就是得道之人。“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p>

　　道被說得如此玄乎，神乎其神，不會是忽悠人的吧？老子早知人會對道產(chǎn)生不解和懷疑，因此說道：“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蹦敲?，他又是如何描述道的呢？從本體論和生成論的方面來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更形象的說法是：“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道為萬物之原始，天地之根本，無生不死，無窮無盡。那么，道又是如何而來的呢？老子的回答是：“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睂τ谖覀兊恼J(rèn)知來說，“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边@樣說來還是太抽象。那么，可以舉例：“三十輻共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當(dāng)人們看到車輪、杯子、房屋的時候，有與無之間相互依存，和諧一體的關(guān)系，就會一目了然?！肮视兄詾槔?，無之以為用?！庇纱丝芍?，道離人的生活并不遠(yuǎn)。

　　天地之所以生成，萬物之所以存有，都在于道?！拔糁靡徽撸禾斓靡灰郧?；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蹦敲?，如果天地萬物離開了道，會如何呢？“天無以清將恐裂；地?zé)o以寧將恐發(fā)；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貞而貴高將恐蹶?！睙o論是一，還是大，都是對道的描述而已，就像用有無、玄妙形容道一樣。我們絕不可因?yàn)檎Z言名相，而將對道的理解拘于一隅。“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于??；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是以圣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為大也，故能成大?！?/p>

　　老子曰：“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弊鳛轶w的道，真是讓人無從捉摸。那么作為道之用的德，又如何呢？“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钡兰抑赖屡c儒家之仁義的一個根本差別，就在于是否有為?！吧先蕿橹鵁o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yīng)，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而不居其薄，處其實(shí)而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敝挥腥藷o為，道才可有為。人要做的，就是循道而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痹诘兰业氖澜缬^中，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老子強(qiáng)調(diào)：“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笨梢?，道家并不忽視人。而且對人中之“王”，給予特別的重視。

　　3

　　在《道德經(jīng)》中，理想的王被稱為圣人。在先秦諸子里，除了法家之外，儒、墨、道諸家都倡導(dǎo)法先王。尤其是儒、墨兩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而道家所推崇的先王，卻比唐虞三代更早。與傳說中聲名顯赫的三皇五帝相比，道家的圣人是無名的。“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yù)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道法自然，無為而治。與儒家的德治、法家的法治不同，道家提倡自治?！肮Τ墒滤?，百姓皆謂我自然?！备泳唧w來說，要求在上位者不將自己視為統(tǒng)治者，而是管理者。而管理的原則是少管、甚至不管。那么，如此放任，難道不會導(dǎo)致天下大亂嗎？非也，而是讓社會按照道的規(guī)則來運(yùn)轉(zhuǎn)。“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钡牵挥性谏衔徽邔⒆约鹤鳛橐龑?dǎo)者，而不是管制者，自己無為，才可讓道無不為。

　　儒家從性善論出發(fā)，要求統(tǒng)治者正心誠意修身，來作為治國平天下的前提。法家從性惡論出發(fā)，要求統(tǒng)治者冷酷無情、深諳權(quán)術(shù)，以勢臨天下，以法治眾民。而墨家與道家卻不討論人性善惡問題。墨家從尚同論出發(fā)，認(rèn)為無論君王庶民都要上同于天，而社會治理需要賢能之人，由下而上逐層選舉。顯然，這是一種好政府主義。而道家則更傾向于無政府，或者小政府，管理者如同守夜人?！爸浜?，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fù)歸于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fù)歸于樸。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道家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在復(fù)古的程度上，比之儒、墨更加保守。而且與法家的進(jìn)化論相比，倒退的傾向十分明顯。

　　老子描述說：“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yuǎn)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边@完全是遠(yuǎn)古社會蒙昧?xí)r代的寫照。其突出的特點(diǎn)是：拋棄文明成果，彼此斷絕往來。在這種社會里，不需要管理者，民眾高度自治。這到底是理想，還是空想？晉人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就是這樣一個與世隔絕，“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小天地。這是一種隱士的社會，不僅是文學(xué)的想象而已。中國古代坐落于深山密林中的道觀、寺院，就是由修道者們自治的小天地。雖然這些道觀、寺院里有管理者，但與世俗社會的統(tǒng)治者不同。道士、僧人們自有其遵守的戒律、規(guī)矩。在有些方面很嚴(yán)格，甚至苛刻，但以自律為主，他律為輔。不能受戒規(guī)者，被證明不適應(yīng)這種修行的生活，會被逐出修道團(tuán)體，即所謂的還俗。

　　在中國古代漫長的宗法社會中，黃老之術(shù)確實(shí)被運(yùn)用于社會治理中，尤其是在大變革、大動蕩的歷史時期過后。所以，并非只有到深山老林中過修道的生活，才是踐行道家的理想。在《道德經(jīng)》中，言說的對象，不僅有先王，還包括當(dāng)時的侯王。而且很多的勸導(dǎo)和建議都是具體的，十分貼近社會現(xiàn)實(shí)。“天之道，其猶張弓與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bǔ)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崩献优辛水?dāng)時社會“損不足以奉有余”的剝削現(xiàn)象，認(rèn)為這是有違天道的。當(dāng)然，老子也說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钡@是突出天地的無私，而非圣人的無情。因?yàn)椤疤斓厮阅荛L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老子問曰：“孰能有余以奉天下”？答曰：“唯有道者。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邪?！比寮?、墨家皆尚賢，但對于賢能的看法不同，而道家則完全否定之。其理由是：“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