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 9-18《聊齋志異》-狐夢 余友畢怡庵【畢怡庵:蒲松齡曾長期在淄川兩鋪畢際有家坐館;畢怡庵當(dāng)是華際有的族人。】,倜儻不群【倜儻不群:豪爽灑脫,不同凡俗。】,豪縱自喜。貌豐肥,多髭。士林知名。 我的朋友畢怡庵,卓越超群,豪放不羈。長得很胖大,胡子很多,在文人學(xué)士中很知名。 嘗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別業(yè)【刺史公:刺史,清代用作“知州”的別稱。按淄川華際有曾任揚(yáng)州府通州知州,家有石隱園、綽然堂、效樊堂諸勝。此處的“刺史公”當(dāng)指畢際有。別業(yè):別墅。】,休憩樓上。傳言樓中故多狐。畢每讀青鳳傳【青鳳傳:指《聊齋志異·青鳳》。】,心輒向往,恨不一遇,因于樓上攝想凝思。 他曾因有事到叔叔畢際有刺史的別墅里去,在樓上休息。人們傳說這樓中過去有很多狐仙。畢友每次讀《青鳳傳》時,心里總向往不已,恨不能也遇見一次。于是便在樓上,苦思凝想起來。 既而歸齋,日已寢暮【寖暮:將暮。寖,同“浸”,漸。】。時暑月燠熱,當(dāng)戶而寢。睡中有人搖之。醒而卻視,則一婦人,年逾不惑【年逾不惑:年紀(jì)超過四十。不惑,代指四十歲,《論語·為政》;“四十而不惑?!?/span>】,而風(fēng)韻猶存。畢驚起,問其誰何。 隨后回到自己家里,天已逐漸黑了。當(dāng)時正是暑天很悶熱,他便對著門躺下睡了。睡夢中覺得有人搖晃他。醒來一看,原來是一位婦人,年紀(jì)已經(jīng)四十多歲,但是風(fēng)韻猶存。畢友很驚奇地起身,問她是誰。 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竊感納?!碑吢劧玻兑猿爸o。 婦人笑著說:“我是狐仙。承蒙您傾心想念,感激不盡。”畢友聽說后很高興,便和她說些調(diào)笑戲言。 婦笑曰:“妾齒加長矣,縱人不見惡,先自慚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櫛【侍巾櫛(zhì志):侍奉梳洗;指充當(dāng)侍妾。櫛,梳發(fā)。】。明宵,無寓人于室,當(dāng)即來?!毖砸讯?。 婦人笑著說:“我的年齡已經(jīng)大了,即使人們不厭惡,我先自慚沮喪。我有個女兒剛剛成年,可讓她在身邊侍奉您。明天晚上,您不要留別人在屋里,到時候就來?!闭f完就走了。 至夜,焚香坐伺。婦果攜女至。態(tài)度嫻婉,曠世無匹。婦謂女曰:“畢郎與有夙緣【夙緣:注定的緣分。緣,據(jù)鑄雪齋抄本,原作“宿”。】,即須留止【留止:留宿。止,棲止。】。明旦早歸,勿貪睡也。”畢與握手入幃,款曲備至。 到了夜里,畢友燒上香坐等。婦人果然帶領(lǐng)女兒來到。狐女體態(tài)容貌文雅美好,絕世無雙。婦人對女兒說:“畢郎和你早有緣分,今夜你便留在這里。明晨早點回去,一定不要貪睡。”畢友和狐女?dāng)y手入幃,恩愛備至。 事已,笑曰:“肥郎癡重,使人不堪?!蔽疵骷慈?。既夕,自來,曰:“姊妹輩將為我賀新郎,明日即屈同去?!?/span> 過后,狐女笑著說:“肥胖郎君笨重,叫人不能忍受!”天不亮就走了。到了晚上她自己來到,說:“姊妹們要為我祝賀新郎,明天就委屈您一同去吧?!?/span> 問:“何所?”曰:“大姊作筵主,去此不遠(yuǎn)也?!碑吂钪?/span> 畢友問:“在什么地方?”狐女說:“大姐作筵席主人,離這里不遠(yuǎn)。”畢友果真等候著。 良久不至,身漸倦惰。才伏案頭,女忽入曰:“勞君久伺矣。”乃握手而行。奄至一處,有大院落。直上中堂,則見燈燭熒熒,燦若星點。 過了很久,狐女也沒來,他感到漸漸疲倦,才趴到桌子上,狐女忽然進(jìn)來說:“有勞您久等了?!庇谑莾扇宋帐侄?。很快到了一個地方,見有個大院落。他們徑直進(jìn)了中堂,看到里面燈燭閃爍,光亮猶如星點。 俄而主人出,年近二旬,淡妝絕美。斂衽稱賀已,將踐席,婢入白:“二娘子至。” 不久女主人出來,年紀(jì)約近二十歲,雖是淡妝卻美麗無比。她提起衣襟行禮祝賀后,將要入席,丫鬟進(jìn)來說:“二娘子到了?!?/span> 見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破瓜:《通俗編·婦女》:“俗以女子破身為破瓜,非也。瓜字破之為二八字,言其二八十六歲也?!贝颂?,指少女已婚?!端囄念惥邸匪娜肚槿烁琛罚骸氨逃衿乒蠒r,郎為情顛倒?!?/span>】。新郎頗如意否?”女以扇擊背,白眼視之。 見一女子進(jìn)來,年紀(jì)約十八九歲,笑著對狐女說:“妹子已破瓜了,新郎很如意吧?”狐女用扇子打她的背,并用自眼瞅她。 二娘曰:“記兒時與妹相撲為戲【相撲為戲:這里指相互打鬧著玩耍。“相撲”之名始見于宋代《夢粱錄》,它是從秦漢角觝技藝中分出的一個體育運勸項目。】,妹畏人數(shù)脅骨,遙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謂我當(dāng)嫁僬僥國小王子【僬僥國:古代傳說中的矮人國?!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百諆e氏三尺,短之至也?!庇种^長一尺五寸,見《列子·湯問》。】。 二姐說:“記得小時候和妹妹打鬧著玩,妹妹最怕別人戳她的肋骨,遠(yuǎn)遠(yuǎn)地呵手指,就笑得不能忍受,對我發(fā)怒,說我應(yīng)當(dāng)嫁給矮人國的小王子; 我謂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贝竽镄υ唬骸盁o怪三娘子怒詛也!新郎在側(cè),直爾憨跳【直爾憨跳:竟然如此胡鬧。憨跳,傻鬧。】!” 我說丫頭日后嫁個多髭郎,刺破小嘴。今天果然這樣了。”大姐笑著說:“難怪三妹怨謗,新郎在旁邊,竟然如此胡鬧?!?/span> 頃之,合尊促坐【合尊促坐:舉杯酬酢,相偎而坐。語出左思《蜀都賦》:“合尊促席,引滿相罰。”合,聚。尊,酒器。促坐,近坐,古時席地而坐,坐近稱“促席”或“促坐”。】,宴笑甚歡。忽一少女,抱一貓至,年可十一二,雛發(fā)未燥【雛發(fā)未燥:猶言胎毛未干,謂其稚氣未消。】,而艷媚入骨。 一會兒,大家并肩而坐,舉杯吃喝說笑,非常高興。忽然有個少女抱著一個貓來,年紀(jì)約十一二歲,稚氣未退,卻艷媚已極。 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見姊丈耶?此無坐處?!币蛱岜ヮ^,取肴果餌之。 大姐說:“四妹妹也要來見姐夫嗎?這里沒有你坐的地方?!本桶阉岜г谙ドw上,拿菜肴水果給她吃。 移時,轉(zhuǎn)置二娘懷中,曰:“壓我脛股痠痛!”二姊曰:“婢子許大,身如百鈞重【鈞:古代重量單位,三十斤曰一“鈞”。】,我脆弱不堪。既欲見姊夫,姊夫故壯偉,肥膝耐坐?!蹦俗街卯厬?。 不一會兒,又把她轉(zhuǎn)放到二姐的懷中,說:“壓得我脛骨酸痛!”二姐說:“丫頭才這么大,但身子卻像有百斤重,我脆弱不能忍受。既然想見姐夫,姐夫本來就高大,胖膝蓋耐坐。”于是把她放到畢友的懷里。 入懷香耎,輕若無人。畢抱與同杯飲。大娘曰:“小婢勿過飲,醉失儀容,恐姊夫所笑。” 少女入懷香軟,輕得像無人一樣。畢友抱著她用同一只杯子飲酒。大姐說:“小丫頭不要喝多了,酒醉失態(tài),恐怕姐夫笑話。” 少女孜孜展笑,以手弄貓,貓戛然鳴。大娘曰:“尚不拋卻,抱走蚤虱矣!” 少女笑孜孜的,便用手撫弄貓,貓戛然而鳴。大姐說:“還不快扔掉,抱一身跳蚤虱子!” 二娘曰:“請以貍奴為令,執(zhí)箸交傳,鳴處則飲?!北娙缙浣?。至畢輒鳴。 二姐說:“請以貓為酒令,拿筷子傳遞,貓叫時筷子在誰手里誰喝酒?!贝蠹叶及此f的方法來玩??曜右坏疆呌咽掷镓埦徒?。 畢故豪飲,連舉數(shù)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鳴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歸休!壓殺郎君,恐三姊怨人?!毙∨赡吮ж埲ァ?/span> 畢友本來酒量大,連喝了好幾大杯,才知道是少女故意弄貓讓它叫的,因而哄堂大笑。二姐說:“小妹回家睡覺去吧!要壓煞郎君,恐怕三姐怨人的。”少女于是抱貓走了。 大姊見畢善飲,乃摘髻子貯酒以勸【髻子:舊時婦女的假發(fā)髻。勸,據(jù)鑄雪齋抄本,原作“歡”。】。視髻僅容升許【升:量酒單位。后文之“斗”,指酒器,也指量酒的單位。】;然飲之,覺有數(shù)斗之多。 大姐見畢友善飲,就摘下頭上的髻子盛酒來勸。看上去髻子僅能容一升;然而喝起來,卻覺得有好幾斗。 比干視之,則荷蓋也。二娘亦欲相酬。畢辭不勝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彈丸,酌曰:“既不勝酒,聊以示意?!?/span> 等到喝干了再看,原來是個荷葉蓋子。二姐也要敬酒,畢友推辭不勝酒力。二姐拿出一個口脂盒子,比彈丸稍大一點,斟上酒說:“既然不勝酒力,暫且表示點意思吧?!?/span> 畢視之,一吸可盡,接吸百口,更無干時。女在傍以小蓮杯易合子去,曰:“勿為奸人所弄?!敝煤习干希瑒t一巨缽。 畢友看了看,一口可以喝盡;可是連續(xù)喝了百余口,再也喝不干。狐女在旁邊用小蓮花杯換了盒子去,說:“不要再被奸人戲弄了。”把盒子放到桌上,原來是一個巨大的飯缽。 二娘曰:“何預(yù)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許親愛耶?”畢持杯,向口立盡。把之膩軟;審之,非杯,乃羅襪一鉤【羅襪:指繡鞋。曹植《洛神賦》:“陵波微步,羅襪生塵?!?/span>】,襯飾工絕。 二姐說:“關(guān)你什么事!才三天的郎君,就這樣的親愛?。 碑呌涯弥徎ň票瓕χ谝伙嫸M。手里的酒杯變得很軟;仔細(xì)一看,不是酒杯,竟是一只刺繡精美的繡花鞋。 二娘奪罵曰:“猾婢!何時盜人履子去,怪足冰冷也!”遂起,入室易舄。 二姐奪過鞋罵道:“你這狡猾的丫頭!什么時候偷了人家的鞋子去,怪不得腳冷冰冰的!”于是起身,進(jìn)屋換鞋。 女約畢離席告別。女送出村,使畢自歸。瞥然醒寤,竟是夢景;而鼻口醺醺,酒氣猶濃,異之。 狐女約畢友離席告別。把他送出村后,讓他自己回家。畢友忽然睡醒,竟然是夢境;但是口、鼻里醺醺然,酒味仍很濃,感到非常奇怪。 至暮,女來,曰:“昨宵未醉死耶?”畢言:“方疑是夢?!迸唬骸版⒚貌谰裨?,故托之夢,實非夢也?!?/span> 到了晚上,狐女來了。說:“昨夜沒醉死吧?”畢友說:“剛才還在懷疑是夢呢?!焙f:“姊妹們怕您胡來,所以假托夢境,其實不是夢?!?/span> 女每與畢弈,畢輒負(fù)。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謂必大高著。今視之,只平平耳。” 狐女經(jīng)常和畢友下棋,畢友總是輸。狐女笑著說:“您終日愛下棋,我以為必定是高手,今天看來,只不過平平罷了。” 畢求指誨。女曰:“奔之為術(shù),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漸染,或當(dāng)有異?!本訑?shù)月,畢覺稍進(jìn)。 畢友求她指點。狐女說:“下棋的技藝,在于人的自悟,我怎么能幫您呢?每天早晚慢慢熏陶,或許應(yīng)有長進(jìn)?!边^了幾個月,畢友覺得稍有進(jìn)步。 女試之,笑曰:“尚未,尚未?!碑叧?,與所嘗共弈者游,則人覺其異,咸奇之。 狐女試了試,笑著說:“還不行,還不行?!碑呌殉鲩T和曾經(jīng)在一起下過棋的人再下,人們就覺得他棋藝大大高于以前,都感到奇怪。 畢為人坦直,胸?zé)o宿物【胸?zé)o宿物:指心里藏不住事兒。宿,舊。】,微泄之。女已知,責(zé)曰:“無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屢囑慎密,何尚爾爾!”怫然欲去。 畢友為人坦白耿直,心里藏不住事兒,就把原因稍稍地透露一些。狐女早已知道了,責(zé)備他說:“怪不得同道們不愿和狂生來往。屢次叮囑你要謹(jǐn)慎守密,怎么仍然這樣!”說完很生氣地要走。 畢謝過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來寖疏矣。 畢友急忙謝罪,狐女這才稍微解怒,然而從此來的次數(shù)便逐漸少了。 積年余,一夕來,兀坐相向【兀坐:獨自端坐!呆坐。兀,茫然無所知的樣子。】。與之弈,不弈;與之寢,不寢。悵然良久,曰: 過了一年多,有天晚上狐女來到,面對畢友呆果地坐著。畢友和她下棋,不下;和她睡覺,也不睡。她沉悶了很久,說: “君視我孰如青鳳?”曰:“殆過之?!痹唬骸拔易詰M弗如。然聊齋與君文字交【聊齋,蒲松齡的書齋名,這里指代蒲松齡。】,請煩作小傳,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 “您看我比青鳳怎么樣?”畢友說:“恐怕要比她強(qiáng)。”狐女說:“我自愧不如她。然而聊齋先生和您是文字交,請麻煩他給作個小傳,未必千年以后沒有像您這樣愛念我的人。” 畢曰:“夙有此志,曩遵舊囑,故秘之?!迸唬骸跋驗槭菄冢褚褜e,復(fù)何諱?” 畢友說:“我早就有這個愿望;只因過去一直遵照您原來的叮囑,所以秘不告人?!焙f:“原來是這樣囑咐您的,可今天已經(jīng)到了將要分別的時候了,還再避諱什么呢?” 問:“何往?”曰:“妾與四妹妹為西王母征作花鳥使【西王母:神話人物?!渡胶=?jīng)》說她是虎齒、蓬首、善嘯的怪物。在以后的神話傳說中,則逐漸把她塑造成為一位容貌絕世的女神。小說、戲曲稱她為“瑤池金母”,每逢蟠桃熟時大開壽宴,諸仙都來為她上壽,把她當(dāng)長生不老的象征。花鳥使:唐天寶年間,曾挑選風(fēng)流艷麗的宮女,叫她們照料宴會,名曰“花鳥使”。見《天中記》。這里指侍奉兩王母壽筵的仙女。】,不復(fù)得來。曩有姊行【姊行(háng航):姐輩。行,行輩。】,與君家叔兄,臨別已產(chǎn)二女,今尚未醮;妾與君幸無所累?!?/span> 畢友問:“到哪里去?”狐女答:“我和四妹妹被西王母征去當(dāng)花鳥使,不再回來了。過去有個同輩姐姐,因為和您家的叔兄在一起,臨別時已經(jīng)生下了兩個女孩,所以至今還沒嫁出去,我和您幸虧沒有這樣的拖累?!?/span> 畢求贈言。曰:“盛氣平,過自寡。”遂起,捉手曰:“君送我。”行至里許,灑涕分手,曰:“彼此有志,未必?zé)o會期也?!蹦巳?。 畢友求她留一贈言。狐女說:“盛氣平,過自寡?!庇谑瞧鹕恚呌训氖终f:“您送我走吧?!眱扇俗吡艘焕锒嗦?,灑淚分手。狐女說:“咱們彼此有志,未必沒有再見面的時候?!闭f完便離去了。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子與余抵足綽然堂【抵足:兩人同榻,足相接而眠。】,細(xì)述其異。余曰:“有狐若此,則聊齋之筆墨有光榮矣?!彼熘局?/span>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怡庵和我一起睡在綽然堂,詳細(xì)敘述了他這段奇異的經(jīng)歷。我說:“有這樣的狐仙,那我聊齋的筆墨也因而有光采了?!庇谑蔷陀浵铝诉@個故事。 9-18《聊齋志異》-狐夢 余友畢怡庵【畢怡庵:蒲松齡曾長期在淄川兩鋪畢際有家坐館;畢怡庵當(dāng)是華際有的族人?!?/span>,倜儻不群【倜儻不群:豪爽灑脫,不同凡俗?!?/span>,豪縱自喜。貌豐肥,多髭。士林知名。 我的朋友畢怡庵,卓越超群,豪放不羈。長得很胖大,胡子很多,在文人學(xué)士中很知名。 嘗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別業(yè)【刺史公:刺史,清代用作“知州”的別稱。按淄川華際有曾任揚(yáng)州府通州知州,家有石隱園、綽然堂、效樊堂諸勝。此處的“刺史公”當(dāng)指畢際有。別業(yè):別墅。】,休憩樓上。傳言樓中故多狐。畢每讀青鳳傳【青鳳傳:指《聊齋志異·青鳳》。】,心輒向往,恨不一遇,因于樓上攝想凝思。 他曾因有事到叔叔畢際有刺史的別墅里去,在樓上休息。人們傳說這樓中過去有很多狐仙。畢友每次讀《青鳳傳》時,心里總向往不已,恨不能也遇見一次。于是便在樓上,苦思凝想起來。 既而歸齋,日已寢暮【寖暮:將暮。寖,同“浸”,漸。】。時暑月燠熱,當(dāng)戶而寢。睡中有人搖之。醒而卻視,則一婦人,年逾不惑【年逾不惑:年紀(jì)超過四十。不惑,代指四十歲,《論語·為政》;“四十而不惑。”】,而風(fēng)韻猶存。畢驚起,問其誰何。 隨后回到自己家里,天已逐漸黑了。當(dāng)時正是暑天很悶熱,他便對著門躺下睡了。睡夢中覺得有人搖晃他。醒來一看,原來是一位婦人,年紀(jì)已經(jīng)四十多歲,但是風(fēng)韻猶存。畢友很驚奇地起身,問她是誰。 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竊感納?!碑吢劧?,投以嘲謔。 婦人笑著說:“我是狐仙。承蒙您傾心想念,感激不盡。”畢友聽說后很高興,便和她說些調(diào)笑戲言。 婦笑曰:“妾齒加長矣,縱人不見惡,先自慚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櫛【侍巾櫛(zhì志):侍奉梳洗;指充當(dāng)侍妾。櫛,梳發(fā)。】。明宵,無寓人于室,當(dāng)即來。”言已而去。 婦人笑著說:“我的年齡已經(jīng)大了,即使人們不厭惡,我先自慚沮喪。我有個女兒剛剛成年,可讓她在身邊侍奉您。明天晚上,您不要留別人在屋里,到時候就來?!闭f完就走了。 至夜,焚香坐伺。婦果攜女至。態(tài)度嫻婉,曠世無匹。婦謂女曰:“畢郎與有夙緣【夙緣:注定的緣分。緣,據(jù)鑄雪齋抄本,原作“宿”。】,即須留止【留止:留宿。止,棲止?!?/span>。明旦早歸,勿貪睡也?!碑吪c握手入幃,款曲備至。 到了夜里,畢友燒上香坐等。婦人果然帶領(lǐng)女兒來到。狐女體態(tài)容貌文雅美好,絕世無雙。婦人對女兒說:“畢郎和你早有緣分,今夜你便留在這里。明晨早點回去,一定不要貪睡。”畢友和狐女?dāng)y手入幃,恩愛備至。 事已,笑曰:“肥郎癡重,使人不堪?!蔽疵骷慈?。既夕,自來,曰:“姊妹輩將為我賀新郎,明日即屈同去。” 過后,狐女笑著說:“肥胖郎君笨重,叫人不能忍受!”天不亮就走了。到了晚上她自己來到,說:“姊妹們要為我祝賀新郎,明天就委屈您一同去吧?!?/span> 問:“何所?”曰:“大姊作筵主,去此不遠(yuǎn)也?!碑吂钪?/span> 畢友問:“在什么地方?”狐女說:“大姐作筵席主人,離這里不遠(yuǎn)。”畢友果真等候著。 良久不至,身漸倦惰。才伏案頭,女忽入曰:“勞君久伺矣?!蹦宋帐侄?。奄至一處,有大院落。直上中堂,則見燈燭熒熒,燦若星點。 過了很久,狐女也沒來,他感到漸漸疲倦,才趴到桌子上,狐女忽然進(jìn)來說:“有勞您久等了?!庇谑莾扇宋帐侄?。很快到了一個地方,見有個大院落。他們徑直進(jìn)了中堂,看到里面燈燭閃爍,光亮猶如星點。 俄而主人出,年近二旬,淡妝絕美。斂衽稱賀已,將踐席,婢入白:“二娘子至?!?/span> 不久女主人出來,年紀(jì)約近二十歲,雖是淡妝卻美麗無比。她提起衣襟行禮祝賀后,將要入席,丫鬟進(jìn)來說:“二娘子到了?!?/span> 見一女子入,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破瓜:《通俗編·婦女》:“俗以女子破身為破瓜,非也。瓜字破之為二八字,言其二八十六歲也?!贝颂?,指少女已婚?!端囄念惥邸匪娜肚槿烁琛罚骸氨逃衿乒蠒r,郎為情顛倒?!?/span>】。新郎頗如意否?”女以扇擊背,白眼視之。 見一女子進(jìn)來,年紀(jì)約十八九歲,笑著對狐女說:“妹子已破瓜了,新郎很如意吧?”狐女用扇子打她的背,并用自眼瞅她。 二娘曰:“記兒時與妹相撲為戲【相撲為戲:這里指相互打鬧著玩耍。“相撲”之名始見于宋代《夢粱錄》,它是從秦漢角觝技藝中分出的一個體育運勸項目。】,妹畏人數(shù)脅骨,遙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謂我當(dāng)嫁僬僥國小王子【僬僥國:古代傳說中的矮人國?!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百諆e氏三尺,短之至也?!庇种^長一尺五寸,見《列子·湯問》。】。 二姐說:“記得小時候和妹妹打鬧著玩,妹妹最怕別人戳她的肋骨,遠(yuǎn)遠(yuǎn)地呵手指,就笑得不能忍受,對我發(fā)怒,說我應(yīng)當(dāng)嫁給矮人國的小王子; 我謂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大娘笑曰:“無怪三娘子怒詛也!新郎在側(cè),直爾憨跳【直爾憨跳:竟然如此胡鬧。憨跳,傻鬧?!?/span>!” 我說丫頭日后嫁個多髭郎,刺破小嘴。今天果然這樣了?!贝蠼阈χf:“難怪三妹怨謗,新郎在旁邊,竟然如此胡鬧。” 頃之,合尊促坐【合尊促坐:舉杯酬酢,相偎而坐。語出左思《蜀都賦》:“合尊促席,引滿相罰?!焙希?。尊,酒器。促坐,近坐,古時席地而坐,坐近稱“促席”或“促坐”。】,宴笑甚歡。忽一少女,抱一貓至,年可十一二,雛發(fā)未燥【雛發(fā)未燥:猶言胎毛未干,謂其稚氣未消?!?/span>,而艷媚入骨。 一會兒,大家并肩而坐,舉杯吃喝說笑,非常高興。忽然有個少女抱著一個貓來,年紀(jì)約十一二歲,稚氣未退,卻艷媚已極。 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見姊丈耶?此無坐處?!币蛱岜ヮ^,取肴果餌之。 大姐說:“四妹妹也要來見姐夫嗎?這里沒有你坐的地方?!本桶阉岜г谙ドw上,拿菜肴水果給她吃。 移時,轉(zhuǎn)置二娘懷中,曰:“壓我脛股痠痛!”二姊曰:“婢子許大,身如百鈞重【鈞:古代重量單位,三十斤曰一“鈞”。】,我脆弱不堪。既欲見姊夫,姊夫故壯偉,肥膝耐坐。”乃捉置畢懷。 不一會兒,又把她轉(zhuǎn)放到二姐的懷中,說:“壓得我脛骨酸痛!”二姐說:“丫頭才這么大,但身子卻像有百斤重,我脆弱不能忍受。既然想見姐夫,姐夫本來就高大,胖膝蓋耐坐。”于是把她放到畢友的懷里。 入懷香耎,輕若無人。畢抱與同杯飲。大娘曰:“小婢勿過飲,醉失儀容,恐姊夫所笑?!?/span> 少女入懷香軟,輕得像無人一樣。畢友抱著她用同一只杯子飲酒。大姐說:“小丫頭不要喝多了,酒醉失態(tài),恐怕姐夫笑話?!?/span> 少女孜孜展笑,以手弄貓,貓戛然鳴。大娘曰:“尚不拋卻,抱走蚤虱矣!” 少女笑孜孜的,便用手撫弄貓,貓戛然而鳴。大姐說:“還不快扔掉,抱一身跳蚤虱子!” 二娘曰:“請以貍奴為令,執(zhí)箸交傳,鳴處則飲?!北娙缙浣?。至畢輒鳴。 二姐說:“請以貓為酒令,拿筷子傳遞,貓叫時筷子在誰手里誰喝酒。”大家都按她說的方法來玩??曜右坏疆呌咽掷镓埦徒小?/span> 畢故豪飲,連舉數(shù)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鳴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歸休!壓殺郎君,恐三姊怨人?!毙∨赡吮ж埲?。 畢友本來酒量大,連喝了好幾大杯,才知道是少女故意弄貓讓它叫的,因而哄堂大笑。二姐說:“小妹回家睡覺去吧!要壓煞郎君,恐怕三姐怨人的?!鄙倥谑潜ж堊吡?。 大姊見畢善飲,乃摘髻子貯酒以勸【髻子:舊時婦女的假發(fā)髻。勸,據(jù)鑄雪齋抄本,原作“歡”。】。視髻僅容升許【升:量酒單位。后文之“斗”,指酒器,也指量酒的單位。】;然飲之,覺有數(shù)斗之多。 大姐見畢友善飲,就摘下頭上的髻子盛酒來勸??瓷先僮觾H能容一升;然而喝起來,卻覺得有好幾斗。 比干視之,則荷蓋也。二娘亦欲相酬。畢辭不勝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彈丸,酌曰:“既不勝酒,聊以示意?!?/span> 等到喝干了再看,原來是個荷葉蓋子。二姐也要敬酒,畢友推辭不勝酒力。二姐拿出一個口脂盒子,比彈丸稍大一點,斟上酒說:“既然不勝酒力,暫且表示點意思吧?!?/span> 畢視之,一吸可盡,接吸百口,更無干時。女在傍以小蓮杯易合子去,曰:“勿為奸人所弄。”置合案上,則一巨缽。 畢友看了看,一口可以喝盡;可是連續(xù)喝了百余口,再也喝不干。狐女在旁邊用小蓮花杯換了盒子去,說:“不要再被奸人戲弄了?!卑押凶臃诺阶郎希瓉硎且粋€巨大的飯缽。 二娘曰:“何預(yù)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許親愛耶?”畢持杯,向口立盡。把之膩軟;審之,非杯,乃羅襪一鉤【羅襪:指繡鞋。曹植《洛神賦》:“陵波微步,羅襪生塵?!?/span>】,襯飾工絕。 二姐說:“關(guān)你什么事!才三天的郎君,就這樣的親愛??!”畢友拿著蓮花酒杯對著口一飲而盡。手里的酒杯變得很軟;仔細(xì)一看,不是酒杯,竟是一只刺繡精美的繡花鞋。 二娘奪罵曰:“猾婢!何時盜人履子去,怪足冰冷也!”遂起,入室易舄。 二姐奪過鞋罵道:“你這狡猾的丫頭!什么時候偷了人家的鞋子去,怪不得腳冷冰冰的!”于是起身,進(jìn)屋換鞋。 女約畢離席告別。女送出村,使畢自歸。瞥然醒寤,竟是夢景;而鼻口醺醺,酒氣猶濃,異之。 狐女約畢友離席告別。把他送出村后,讓他自己回家。畢友忽然睡醒,竟然是夢境;但是口、鼻里醺醺然,酒味仍很濃,感到非常奇怪。 至暮,女來,曰:“昨宵未醉死耶?”畢言:“方疑是夢。”女曰:“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夢,實非夢也?!?/span> 到了晚上,狐女來了。說:“昨夜沒醉死吧?”畢友說:“剛才還在懷疑是夢呢?!焙f:“姊妹們怕您胡來,所以假托夢境,其實不是夢?!?/span> 女每與畢弈,畢輒負(fù)。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謂必大高著。今視之,只平平耳。” 狐女經(jīng)常和畢友下棋,畢友總是輸。狐女笑著說:“您終日愛下棋,我以為必定是高手,今天看來,只不過平平罷了。” 畢求指誨。女曰:“奔之為術(shù),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漸染,或當(dāng)有異?!本訑?shù)月,畢覺稍進(jìn)。 畢友求她指點。狐女說:“下棋的技藝,在于人的自悟,我怎么能幫您呢?每天早晚慢慢熏陶,或許應(yīng)有長進(jìn)?!边^了幾個月,畢友覺得稍有進(jìn)步。 女試之,笑曰:“尚未,尚未?!碑叧觯c所嘗共弈者游,則人覺其異,咸奇之。 狐女試了試,笑著說:“還不行,還不行?!碑呌殉鲩T和曾經(jīng)在一起下過棋的人再下,人們就覺得他棋藝大大高于以前,都感到奇怪。 畢為人坦直,胸?zé)o宿物【胸?zé)o宿物:指心里藏不住事兒。宿,舊?!?/span>,微泄之。女已知,責(zé)曰:“無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屢囑慎密,何尚爾爾!”怫然欲去。 畢友為人坦白耿直,心里藏不住事兒,就把原因稍稍地透露一些。狐女早已知道了,責(zé)備他說:“怪不得同道們不愿和狂生來往。屢次叮囑你要謹(jǐn)慎守密,怎么仍然這樣!”說完很生氣地要走。 畢謝過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來寖疏矣。 畢友急忙謝罪,狐女這才稍微解怒,然而從此來的次數(shù)便逐漸少了。 積年余,一夕來,兀坐相向【兀坐:獨自端坐!呆坐。兀,茫然無所知的樣子?!?/span>。與之弈,不弈;與之寢,不寢。悵然良久,曰: 過了一年多,有天晚上狐女來到,面對畢友呆果地坐著。畢友和她下棋,不下;和她睡覺,也不睡。她沉悶了很久,說: “君視我孰如青鳳?”曰:“殆過之?!痹唬骸拔易詰M弗如。然聊齋與君文字交【聊齋,蒲松齡的書齋名,這里指代蒲松齡?!?/span>,請煩作小傳,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 “您看我比青鳳怎么樣?”畢友說:“恐怕要比她強(qiáng)?!焙f:“我自愧不如她。然而聊齋先生和您是文字交,請麻煩他給作個小傳,未必千年以后沒有像您這樣愛念我的人?!?/span> 畢曰:“夙有此志,曩遵舊囑,故秘之?!迸唬骸跋驗槭菄?,今已將別,復(fù)何諱?” 畢友說:“我早就有這個愿望;只因過去一直遵照您原來的叮囑,所以秘不告人?!焙f:“原來是這樣囑咐您的,可今天已經(jīng)到了將要分別的時候了,還再避諱什么呢?” 問:“何往?”曰:“妾與四妹妹為西王母征作花鳥使【西王母:神話人物?!渡胶=?jīng)》說她是虎齒、蓬首、善嘯的怪物。在以后的神話傳說中,則逐漸把她塑造成為一位容貌絕世的女神。小說、戲曲稱她為“瑤池金母”,每逢蟠桃熟時大開壽宴,諸仙都來為她上壽,把她當(dāng)長生不老的象征。花鳥使:唐天寶年間,曾挑選風(fēng)流艷麗的宮女,叫她們照料宴會,名曰“花鳥使”。見《天中記》。這里指侍奉兩王母壽筵的仙女。】,不復(fù)得來。曩有姊行【姊行(háng航):姐輩。行,行輩。】,與君家叔兄,臨別已產(chǎn)二女,今尚未醮;妾與君幸無所累。” 畢友問:“到哪里去?”狐女答:“我和四妹妹被西王母征去當(dāng)花鳥使,不再回來了。過去有個同輩姐姐,因為和您家的叔兄在一起,臨別時已經(jīng)生下了兩個女孩,所以至今還沒嫁出去,我和您幸虧沒有這樣的拖累。” 畢求贈言。曰:“盛氣平,過自寡。”遂起,捉手曰:“君送我?!毙兄晾镌S,灑涕分手,曰:“彼此有志,未必?zé)o會期也?!蹦巳ァ?/span> 畢友求她留一贈言。狐女說:“盛氣平,過自寡。”于是起身,拉著畢友的手說:“您送我走吧?!眱扇俗吡艘焕锒嗦罚瑸I分手。狐女說:“咱們彼此有志,未必沒有再見面的時候?!闭f完便離去了。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子與余抵足綽然堂【抵足:兩人同榻,足相接而眠。】,細(xì)述其異。余曰:“有狐若此,則聊齋之筆墨有光榮矣?!彼熘局?。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怡庵和我一起睡在綽然堂,詳細(xì)敘述了他這段奇異的經(jīng)歷。我說:“有這樣的狐仙,那我聊齋的筆墨也因而有光采了?!庇谑蔷陀浵铝诉@個故事。 .原文 余友畢怡庵,倜儻不群,豪縱自喜。貌豐肥,多髭。士林知名。嘗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別業(yè),休憩樓上。傳言樓中故多狐。畢每讀青鳳傳,心輒向往,恨不一遇,因于樓上攝想凝思。既而歸齋,日已寢暮。時暑月燠熱,當(dāng)戶而寢。睡中有人搖之。醒而卻視,則一婦人,年逾不惑,而風(fēng)韻猶存。畢驚起,問其誰何。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竊感納?!碑吢劧玻兑猿爸o。婦笑曰:“妾齒加長矣,縱人不見惡,先自慚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櫛。明宵,無寓人于室,當(dāng)即來?!毖砸讯?。至夜,焚香坐伺。婦果攜女至。態(tài)度嫻婉,曠世無匹。婦謂女曰:“畢郎與有夙緣,即須留止。明旦早歸,勿貪睡也?!碑吪c握手入幃,款曲備至。事已,笑曰:“肥郎癡重,使人不堪?!蔽疵骷慈?。 既夕,自來,曰:“姊妹輩將為我賀新郎,明日即屈同去?!眴枺骸昂嗡??”曰:“大姊作筵主,去此不遠(yuǎn)也?!碑吂钪?。良久不至,身漸倦惰。才伏案頭,女忽入曰:“勞君久伺矣?!蹦宋帐侄?。奄至一處,有大院落。直上中堂,則見燈燭熒熒,燦若星點。俄而主人出,年近二旬,淡妝絕美。斂衽稱賀已,將踐席,婢入白:“二娘子至?!币娨慌尤?,年可十八九,笑向女曰:“妹子已破瓜矣。新郎頗如意否?”女以扇擊背,白眼視之。二娘曰:“記兒時與妹相撲為戲,妹畏人數(shù)脅骨,遙呵手指,即笑不可耐。便怒我,謂我當(dāng)嫁僬僥國小王子。我謂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贝竽镄υ唬骸盁o怪三娘子怒詛也!新郎在側(cè),直爾憨跳!”頃之,合尊促坐,宴笑甚歡。忽一少女,抱一貓至,年可十一二,雛發(fā)未燥,而艷媚入骨。大娘曰:“四妹妹亦要見姊丈耶?此無坐處?!币蛱岜ヮ^,取肴果餌之。移時,轉(zhuǎn)置二娘懷中,曰:“壓我脛股痠痛!”二姊曰:“婢子許大,身如百鈞重,我脆弱不堪。既欲見姊夫,姊夫故壯偉,肥膝耐坐?!蹦俗街卯厬选H霊严懵X,輕若無人。畢抱與同杯飲。大娘曰:“小婢勿過飲,醉失儀容,恐姊夫所笑?!鄙倥巫握剐?,以手弄貓,貓戛然鳴。大娘曰:“尚不拋卻,抱走蚤虱矣!”二娘曰:“請以貍奴為令,執(zhí)箸交傳,鳴處則飲?!北娙缙浣?。至畢輒鳴。畢故豪飲,連舉數(shù)觥。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鳴也,因大喧笑。二姊曰:“小妹子歸休!壓殺郎君,恐三姊怨人?!毙∨赡吮ж埲ァ4箧⒁姰吷骑?,乃摘髻子貯酒以勸。視髻僅容升許;然飲之,覺有數(shù)斗之多。比干視之,則荷蓋也。二娘亦欲相酬。畢辭不勝酒。二娘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彈丸,酌曰:“既不勝酒,聊以示意?!碑呉曋晃杀M,接吸百口,更無干時。女在傍以小蓮杯易合子去,曰:“勿為奸人所弄?!敝煤习干?,則一巨缽。二娘曰:“何預(yù)汝事?三日郎君,便如許親愛耶?”畢持杯,向口立盡。把之膩軟;審之,非杯,乃羅襪一鉤,襯飾工絕。二娘奪罵曰:“猾婢!何時盜人履子去,怪足冰冷也!”遂起,入室易舄。女約畢離席告別。女送出村,使畢自歸。瞥然醒寤,竟是夢景;而鼻口醺醺,酒氣猶濃,異之。至暮,女來,曰:“昨宵未醉死耶?”畢言:“方疑是夢。”女曰:“姊妹怖君狂噪,故托之夢,實非夢也。”女每與畢弈,畢輒負(fù)。女笑曰,“君日嗜此,我謂必大高著。今視之,只平平耳。”畢求指誨。女曰:“奔之為術(shù),在人自悟,我何能益君?朝夕漸染,或當(dāng)有異?!本訑?shù)月,畢覺稍進(jìn)。女試之,笑曰:“尚未,尚未。”畢出,與所嘗共弈者游,則人覺其異,咸奇之。畢為人坦直,胸?zé)o宿物,微泄之。女已知,責(zé)曰:“無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屢囑慎密,何尚爾爾!”怫然欲去。畢謝過不遑,女乃稍解,然由此來寖疏矣。 積年余,一夕來,兀坐相向。與之弈,不弈;與之寢,不寢。悵然良久,曰:“君視我孰如青鳳?”曰:“殆過之?!痹唬骸拔易詰M弗如。然聊齋與君文字交,請煩作小傳,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碑呍唬骸百碛写酥?,曩遵舊囑,故秘之?!迸唬骸跋驗槭菄?,今已將別,復(fù)何諱?”問:“何往?”曰:“妾與四妹妹為西王母征作花鳥使,不復(fù)得來。曩有姊行,與君家叔兄,臨別已產(chǎn)二女,今尚未醮;妾與君幸無所累。”畢求贈言。曰:“盛氣平,過自寡?!彼炱穑绞衷唬骸熬臀?。”行至里許,灑涕分手,曰:“彼此有志,未必?zé)o會期也。”乃去。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子與余抵足綽然堂,細(xì)述其異。余曰:“有狐若此,則聊齋之筆墨有光榮矣?!彼熘局?/span> .譯文 我的朋友畢怡庵,卓越超群,豪放不羈。長得很胖大,胡子很多,在文人學(xué)士中很知名。他曾因有事到叔叔畢際有刺史的別墅里去,在樓上休息。人們傳說這樓中過去有很多狐仙。畢友每次讀《青鳳傳》時,心里總向往不已,恨不能也遇見一次。于是便在樓上,苦思凝想起來。隨后回到自己家里,天已逐漸黑了。當(dāng)時正是暑天很悶熱,他便對著門躺下睡了。睡夢中覺得有人搖晃他。醒來一看,原來是一位婦人,年紀(jì)已經(jīng)四十多歲,但是風(fēng)韻猶存。畢友很驚奇地起身,問她是誰。婦人笑著說:“我是狐仙。承蒙您傾心想念,感激不盡。”畢友聽說后很高興,便和她說些調(diào)笑戲言。婦人笑著說:“我的年齡已經(jīng)大了,即使人們不厭惡,我先自慚沮喪。我有個女兒剛剛成年,可讓她在身邊侍奉您。明天晚上,您不要留別人在屋里,到時候就來?!闭f完就走了。 到了夜里,畢友燒上香坐等。婦人果然帶領(lǐng)女兒來到。狐女體態(tài)容貌文雅美好,絕世無雙。婦人對女兒說:“畢郎和你早有緣分,今夜你便留在這里。明晨早點回去,一定不要貪睡?!碑呌押秃?dāng)y手入幃,恩愛備至。過后,狐女笑著說:“肥胖郎君笨重,叫人不能忍受!”天不亮就走了。到了晚上她自己來到,說:“姊妹們要為我祝賀新郎,明天就委屈您一同去吧?!碑呌褑枺骸霸谑裁吹胤??”狐女說:“大姐作筵席主人,離這里不遠(yuǎn)?!碑呌压娴群蛑?。過了很久,狐女也沒來,他感到漸漸疲倦,才趴到桌子上,狐女忽然進(jìn)來說:“有勞您久等了?!庇谑莾扇宋帐侄?。很快到了一個地方,見有個大院落。他們徑直進(jìn)了中堂,看到里面燈燭閃爍,光亮猶如星點。不久女主人出來,年紀(jì)約近二十歲,雖是淡妝卻美麗無比。她提起衣襟行禮祝賀后,將要入席,丫鬟進(jìn)來說:“二娘子到了?!币娨慌舆M(jìn)來,年紀(jì)約十八九歲,笑著對狐女說:“妹子已破瓜了,新郎很如意吧?”狐女用扇子打她的背,并用自眼瞅她。二姐說:“記得小時候和妹妹打鬧著玩,妹妹最怕別人戳她的肋骨,遠(yuǎn)遠(yuǎn)地呵手指,就笑得不能忍受,對我發(fā)怒,說我應(yīng)當(dāng)嫁給矮人國的小王子;我說丫頭日后嫁個多髭郎,刺破小嘴。今天果然這樣了?!贝蠼阈χf:“難怪三妹怨謗,新郎在旁邊,竟然如此胡鬧?!?/span> 一會兒,大家并肩而坐,舉杯吃喝說笑,非常高興。忽然有個少女抱著一個貓來,年紀(jì)約十一二歲,稚氣未退,卻艷媚已極。大姐說:“四妹妹也要來見姐夫嗎?這里沒有你坐的地方?!本桶阉岜г谙ドw上,拿菜肴水果給她吃。不一會兒,又把她轉(zhuǎn)放到二姐的懷中,說:“壓得我脛骨酸痛!”二姐說:“丫頭才這么大,但身子卻像有百斤重,我脆弱不能忍受。既然想見姐夫,姐夫本來就高大,胖膝蓋耐坐?!庇谑前阉诺疆呌训膽牙铩I倥霊严丬?,輕得像無人一樣。畢友抱著她用同一只杯子飲酒。大姐說:“小丫頭不要喝多了,酒醉失態(tài),恐怕姐夫笑話?!鄙倥ψ巫蔚?,便用手撫弄貓,貓戛然而鳴。大姐說:“還不快扔掉,抱一身跳蚤虱子!”二姐說:“請以貓為酒令,拿筷子傳遞,貓叫時筷子在誰手里誰喝酒。”大家都按她說的方法來玩??曜右坏疆呌咽掷镓埦徒?。畢友本來酒量大,連喝了好幾大杯,才知道是少女故意弄貓讓它叫的,因而哄堂大笑。二姐說:“小妹回家睡覺去吧!要壓煞郎君,恐怕三姐怨人的。”少女于是抱貓走了。 大姐見畢友善飲,就摘下頭上的髻子盛酒來勸。看上去髻子僅能容一升;然而喝起來,卻覺得有好幾斗。等到喝干了再看,原來是個荷葉蓋子。二姐也要敬酒,畢友推辭不勝酒力。二姐拿出一個口脂盒子,比彈丸稍大一點,斟上酒說:“既然不勝酒力,暫且表示點意思吧?!碑呌芽戳丝?,一口可以喝盡;可是連續(xù)喝了百余口,再也喝不干。狐女在旁邊用小蓮花杯換了盒子去,說:“不要再被奸人戲弄了。”把盒子放到桌上,原來是一個巨大的飯缽。二姐說:“關(guān)你什么事!才三天的郎君,就這樣的親愛啊!”畢友拿著蓮花酒杯對著口一飲而盡。手里的酒杯變得很軟;仔細(xì)一看,不是酒杯,竟是一只刺繡精美的繡花鞋。二姐奪過鞋罵道:“你這狡猾的丫頭!什么時候偷了人家的鞋子去,怪不得腳冷冰冰的!”于是起身,進(jìn)屋換鞋。狐女約畢友離席告別。把他送出村后,讓他自己回家。畢友忽然睡醒,竟然是夢境;但是口、鼻里醺醺然,酒味仍很濃,感到非常奇怪。到了晚上,狐女來了。說:“昨夜沒醉死吧?”畢友說:“剛才還在懷疑是夢呢?!焙f:“姊妹們怕您胡來,所以假托夢境,其實不是夢?!?/span> 狐女經(jīng)常和畢友下棋,畢友總是輸。狐女笑著說:“您終日愛下棋,我以為必定是高手,今天看來,只不過平平罷了。”畢友求她指點。狐女說:“下棋的技藝,在于人的自悟,我怎么能幫您呢?每天早晚慢慢熏陶,或許應(yīng)有長進(jìn)?!边^了幾個月,畢友覺得稍有進(jìn)步。狐女試了試,笑著說:“還不行,還不行?!碑呌殉鲩T和曾經(jīng)在一起下過棋的人再下,人們就覺得他棋藝大大高于以前,都感到奇怪。畢友為人坦白耿直,心里藏不住事兒,就把原因稍稍地透露一些。狐女早已知道了,責(zé)備他說:“怪不得同道們不愿和狂生來往。屢次叮囑你要謹(jǐn)慎守密,怎么仍然這樣!”說完很生氣地要走。畢友急忙謝罪,狐女這才稍微解怒,然而從此來的次數(shù)便逐漸少了。 過了一年多,有天晚上狐女來到,面對畢友呆果地坐著。畢友和她下棋,不下;和她睡覺,也不睡。她沉悶了很久,說:“您看我比青鳳怎么樣?”畢友說:“恐怕要比她強(qiáng)?!焙f:“我自愧不如她。然而聊齋先生和您是文字交,請麻煩他給作個小傳,未必千年以后沒有像您這樣愛念我的人。”畢友說:“我早就有這個愿望;只因過去一直遵照您原來的叮囑,所以秘不告人?!焙f:“原來是這樣囑咐您的,可今天已經(jīng)到了將要分別的時候了,還再避諱什么呢?”畢友問:“到哪里去?”狐女答:“我和四妹妹被西王母征去當(dāng)花鳥使,不再回來了。過去有個同輩姐姐,因為和您家的叔兄在一起,臨別時已經(jīng)生下了兩個女孩,所以至今還沒嫁出去,我和您幸虧沒有這樣的拖累?!碑呌亚笏粢毁浹?。狐女說:“盛氣平,過自寡?!庇谑瞧鹕恚呌训氖终f:“您送我走吧?!眱扇俗吡艘焕锒嗦罚瑸I分手。狐女說:“咱們彼此有志,未必沒有再見面的時候?!闭f完便離去了。 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怡庵和我一起睡在綽然堂,詳細(xì)敘述了他這段奇異的經(jīng)歷。我說:“有這樣的狐仙,那我聊齋的筆墨也因而有光采了?!庇谑蔷陀浵铝诉@個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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