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三十六回,有一個薛寶釵守在正午睡的寶玉身邊為他繡肚兜的情節(jié),聽起來夠香艷,甚至坐實了寶釵一心想做“寶二奶奶”的說法。 應該說,寶釵為寶玉繡肚兜的事確實有,但其情景并非如人們通常能聯(lián)想到的那樣,并且也并不能充分證明寶釵是想宣示對寶玉的“主權”。 不妨回到原文看一看。 那天中午時分,薛寶釵、林黛玉等姐妹在王夫人那邊坐,聽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就是王夫人把襲人的待遇提高到了姨娘的標準,只不過襲人的月例由王夫人出,也就是先不給名分。因為王夫人考慮到他倆都還年輕,老爺不會同意,并且怕襲人由丫鬟變成了“跟前人”,寶玉反而不聽她的勸,準備先這樣渾著,過兩三年再明確名分。 盡管還沒有名分,但是已經有了“實”,對一個丫鬟來說,自然是值得高興和祝賀的事。 當時大家吃了西瓜,閑聊了一會兒后就各自散了,寶釵本來是想約黛玉去惜春的藕香榭的,但是黛玉嫌熱,說“立刻要洗澡”,于是散了,寶釵就“獨自行來,順路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談講以解午倦”。 我們知道寶釵是個沉穩(wěn)的人,同時也是個喜歡聊天的人,眼看約不到姐妹,就去找寶玉聊天,也是自然而然的;而同時,恐怕她心里還有一個想法,就是到時順便再把升級成“準姨娘”的喜事也給寶玉和襲人說一說。 這有她后面對襲人的話為證:
薛寶釵一直沒有說出“那話”來,但意思反正清楚了。 就是說,薛寶釵此時往怡紅院來,是想找寶玉聊天的,而聊天的內容里,就包含了她要恭喜襲人將要享受姨娘待遇。 總之,她并不是為了給寶玉繡肚兜而來的。 而巧的是,“不想一入院來,鴉雀無聞,一并連兩只仙鶴在芭蕉下都睡著了”。原來全院上下都在睡午覺。 當然,除了襲人。寶釵來到寶玉的房內,只見“寶玉在床上睡著了,襲人坐在身傍,手里做針線,傍邊放著一柄白犀麈”。 王夫人說得沒錯,襲人照顧寶玉那可真是太盡心盡責了。 兩人就由咬人的小蟲子說到了襲人手里的針線。原來襲人在繡一個白綾紅里的肚兜,“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 寶釵夸襲人“好鮮亮活計”,問她“這是誰的,也值得費這么大工夫”??匆u人示意是寶玉的,寶釵還覺得“這么大了,還戴這個”有點不可思議。 襲人解釋說寶玉原也不肯戴的,但是為了免得夜里蹬被子感冒,特意把肚兜做好看一點,讓他看到了“由不得不戴”,并且說他身上就戴著一個。 然后寶釵又表揚襲人“耐煩”。 這段對話也平常,但大家感受一下這種氛圍,實際已經非常順理成章地接近那個“升級”的話題了——你的活計這么好,對寶玉這么體貼,有件“好事”馬上就來了。 可惜襲人聽寶釵說她“耐煩”,倒真感到自己“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就跟寶釵說:
你說襲人是為了給寶釵和寶玉獨處創(chuàng)造條件嗎?這恐怕是過慮了;她實在是趁著寶釵可以幫看著點,站起來舒活舒活脖子,然后上個洗手間什么的。 事實上襲人也不久就回來了。 只不過恰好在這不長的時間里,發(fā)生了幾樣有趣的事。 當時寶釵只顧看襲人的活計,襲人一走,她順勢“一蹲身,剛剛地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然后“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地拿起針來替她代刺”。 這就是著名的寶釵守著午睡的寶玉并為他繡肚兜了。 她來到怡紅院,是找寶玉聊天的,話題還包括襲人升級“準姨娘”;看到襲人繡鴛鴦肚兜是偶然的,代襲人守寶玉是偶然的,而代襲人繡鴛鴦肚兜則覺得那活計實在可愛,并且反正閑著…… 當然也可以說,聽到是給寶玉繡的鴛鴦肚兜,她就忍不住也要上手。但我想,如果襲人沒說是給寶玉繡的,恐怕她也會上手,畢竟寶釵向來是把女紅看得高于讀書寫詩的,想來按她的性格水平也不會低,看到好活計手癢也是正常的。 就是說,寶釵并不見得是專為了寶玉才代繡的,盡管為寶玉而繡也能讓她快樂。 這是她與黛玉根本的不同。 不過,客觀上已經產生了這樣的印象。還恰好被林黛玉和史湘云看到了。 當時,史湘云約林黛玉來向襲人道喜,湘云去廂房里找襲人,黛玉則直接來到了寶玉的窗外,就看到了這樣一副情景:
黛玉見了,“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云”;湘云看她這個表現,“只當有什么新聞”,過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 兩位姑娘都想笑,又都把嘴巴掩住了,一樣的表現,但味道是不一樣的。 其實她們同樣是想錯了,她們所見的情形是“偶然”造成的;但是顯然,林黛玉心里已是醋意大盛,而史湘云只是覺得這情景太甜膩了而已。 并且湘云為了不讓黛玉笑話寶釵,還借口聽襲人說過“午間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拉黛玉去找,黛玉也只好“冷笑了兩聲”隨她走了,在她心里,寶釵可真是太“明目張膽”了。 黛玉不知道的是,寶玉卻在夢里呼應她呢:
當時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如果寶釵在繡那花瓣時心里還有絲縷甜意,而在聽到寶玉的夢話時,恐怕就會泛上苦意了。 然而需要明確的是,寶釵的苦,并非“金玉良緣”不被寶玉接受的苦,而是她同樣并不以“金玉良緣”為最佳選擇,卻又身受束縛掙脫不出的苦。 她“怔住了”,也更多還在于,她連在夢話里抗議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她自覺地認識到,她并不屬于她自己。 以前我們曾經說過,寶釵的“責任”意識很強,所有的苦只是自己吞咽而已;最多只是她把這種責任視為理所當然,而當一個女孩兒把為家族壓抑甚至犧牲自己視為理所當然,是不是更顯得人生的殘酷呢? 這也是她與寶玉的根本不同。 所以在這個情景里,我們看到的似乎是香艷,其實更是苦澀。 這時襲人回來了,把寶釵拉回了現實。襲人說外面碰到了林史兩位姑娘,寶釵這才接上了前面還沒來得及說的話題。 只不過寶釵可還不知道,這短短的一段時間里,她盡管并非主觀故意,卻在客觀上給林黛玉以及我們造成了她刻意親近寶玉的印象,并且也成了“金玉良緣”終將實現的有力證據。 對以上說法,朋友們怎么看呢?歡迎留言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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