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去社教
1964年,全國各地開始社教了。社教,即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是國家的頭等大事。進了1966年,開學了我們卻沒上課,要去社教了。這是我第二次走出大學校門,去的是甘肅農(nóng)村,要做的是壓根兒沒作過的社教工作,人還沒去呢,心先提了起來。
我的大學生活色彩意外地多。我只想讀書,但身不由己,無可奈何,。
第一次走出象牙寶塔是在1965年春。大學在我們系選調(diào)了一些男生下連當兵,在青銅峽1軍262師185團。一個半月時間,我們和戰(zhàn)士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訓練在一起,開會在一起,眼界大開??上F里沒給我們發(fā)軍裝,走到哪兒都是一片綠里夾著幾點藍幾點灰,刺眼。
走隊列、刺殺、扔手榴彈……一系列訓練是不用說的了,一個也不少。沒想到還安排我們參加了實彈射擊。啊哈,難得的機會,好不興奮。我臥倒,兩腿分開,仔細瞄準,扣扳機,“砰!”地一聲,我這輩子第一槍打出去了。誒?怎么沒報靶?我等啊等,等啊等,像過了一個小時。有人在旁邊說怕是脫靶了。突然,我看見報靶的使勁來回揮舞小旗,然后高舉不動,十環(huán)!哈哈。我竊喜,心中有底了,穩(wěn)住槍,“砰!”又是一槍。報靶小旗馬上高舉不動,十環(huán)!“砰!”,九環(huán)!3發(fā)打了29環(huán),戰(zhàn)友們驚奇得瞪大了眼??上腋觳矝]勁,跪姿托槍不穩(wěn),立姿更差了。還好,9發(fā)打了60環(huán),剛剛夠上個優(yōu)秀,小小一個得意。
一天半夜,突然哨子凄厲吹響了,緊急集合!全團殺出去了。天上信號彈橫飛,地上烏壓壓的陣列迅速行進,威壓巨大,像撲出去的猛虎。60年前后,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時發(fā)叛亂。我有些緊張,但嚴令我們留守。戰(zhàn)友們加入戰(zhàn)斗了嗎?我惦記著。天亮了,才知道是個軍事演習。演習完了,我們的當兵生活也結(jié)束了,演習給我們的下連生活畫了個圓滿的句號。
回到大學,我們給全校做匯報。先正步散開,和天安門廣場紅場上的衛(wèi)兵一樣,“立正——”“向右——轉(zhuǎn)!”“正步——散開!”我們踢正步,“嚓嚓嚓嚓”,一個人比一個人差兩步,依次散開,就像個大彈簧,越拉越長。然后表演刺殺。同學們都說挺像回事兒的。
我的生涯里有好幾個壓根兒想不到的“空前絕后”,這是第一個。我們下連時,大學說我們是先行者,是第一批,以后要形成制度,不斷選派大學生去部隊鍛煉,提高思想覺悟。說這話的人哪里知道計劃趕不上變化,社會就要開始動蕩了。我們是第一批下連當兵,也是最后一批,以后再也沒有我們這樣的了。
我這次是第二次走出大學,卻是第一次下陌生的甘肅農(nóng)村。我是個傻乎乎的學生,要參加這偉大的運動了,神圣感油然而生。
大學生參加農(nóng)村社教是國家的安排。我們大學64年10月到65年5月是第一期,8個月。65年9月到66年3月是第二期,半年。我們是第三期。
我早早向已搞過社教的同學請教了。他說社教講政治,嚴肅,紀律嚴格,千萬不能違反;要注意生活作風,不能胡說亂講;要和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他說得嚴肅,我聽得認真。聽了下來就是兩個字:嚴和苦。能苦到什么程度?我從來不怕苦。倒是紀律嚴明這一點要注意。第一次下農(nóng)村,農(nóng)村的事,社教的事,都不明白,可別傻乎乎做錯了。
說話間就要走了,心里七上八下,什么感覺都有,就是沒有喜悅。我按要求帶好行李衣物等一應東西,這是第一次參加這么大的運動,不敢胡寫亂畫,我有意沒帶筆記本。幾十年后的今天,想給我的社教生涯寫幾句話了,就只能憑殘存的印象涂鴉了,好在我記性不錯。
66年2月10日,我們走出了大學。以為就要下生產(chǎn)隊了,沒想到先得在縣城集訓。榆中縣不遠,就在蘭州的南邊,一個小小的縣城,從西北到東南,斜斜的一條,房舍很破舊,沒什么可看的,整天在集訓點開會。
蘭大有幾個系在榆中社教。我們住在一所中學里。把課桌拼起來,刷刷幾下打開行李就睡下了。到底是下連當過兵,打打行李只是區(qū)區(qū)小事一樁,立馬可得。榆中地方高,海拔2000米,剛過立春沒幾天,很冷很冷,凍得人手都伸不出去。沒有烤火的爐子,白天尚可忍受,夜里可就苦了,褥子太薄,身子下面冰涼冰冷,一直到后半夜才能暖過來一點點。咬牙忍著吧,春天就要來了。
集訓是統(tǒng)一思想提高認識。我們整天聽報告,學習社教文件,不懂的事情很多。社教,后來改叫四清了,是黨中央部署的、劉少奇親自抓的工作,是全黨全國的頭等大事,1964年起在全國城市和農(nóng)村大規(guī)模鋪開。1965年初黨中央發(fā)了文件,《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提出的一些問題》,說前面社教運動中打擊面過大。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社教運動今后都改叫四清運動了。有什么區(qū)別?我不大明白。聽了前兩期社教情況的介紹,說很多公社大隊生產(chǎn)隊班子全爛掉了,情況觸目驚心。我很吃驚,朗朗天下竟然有這樣的事?
我們吃大灶。一個長長的大院子里露天擺了許多方桌,沒有凳子,我們站著吃飯,一桌8個人。飯很簡單,大部分是包谷面發(fā)糕,包谷面糊糊,有時候一桌給一盆蒸雞蛋,自己舀著吃。早餐的菜固定不變,是涼拌生紅蘿卜絲。有一天天陰得很重,我們正吃著飯,雪卻紛紛揚揚下了起來,大大的雪花落在生蘿卜絲上,不化,就那么擺著。我盯著看,蘿卜紅,雪花白,紅白分明,煞是有趣。大家都默默地吃著,沒一個人說苦,以后怕連這也吃不上了。
中學在縣城的邊上。按說該開學了,可沒學生,不知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原因。學校南邊有條小溪,一大步就可以跨過去,水很清,流水潺潺。在甘肅,河可是很少見的稀罕物。聽人說往西走有個小電站。我對水電站有興趣。在青銅峽,沒機會參觀那有名的水電站,至今想起來還很遺憾連連。我想,要是小河水量充沛,修上個小水電站該有多好。既可發(fā)電日用,也可以在清清的湖里蕩舟,還能養(yǎng)魚,一舉幾得。瞎想了一陣。我們沒有休息日,又不能隨便出外,到底沒看成小電站。我們住屋的燈泡一會兒亮,一會兒暗,暗的時候燈絲發(fā)紅,連人臉都看不清楚??赡茈娬镜墓β侍×税?。
集訓了近一個月,就正式下隊了,我們班要去的是榆中縣馬坡公社。
馬坡?名字怪怪的。一說到蔡鍔,我就想到他的字——松坡。古人還說“結(jié)茅深處傍松坡”。松坡,濃郁松樹滿山遍野,別有一番韻味,好不雅致。那我們的馬坡是什么意思?
3月5日,來了輛敞篷大卡車,我們連人帶行李裝了滿滿一車,走了。畢竟是涉及全國農(nóng)村的大運動,要去的是一個陌生的新環(huán)境,等著我們的是從來沒做過的全新工作,不由得有些緊張。沒人說話,更沒人說笑,只是默默坐著,看著四周景色變化。
出了縣城,汽車一直往西南方走。走了一陣子拐向西行,一直在上坡,車開得慢,越走越高。走著走著突然走到一個樹林里了。路兩邊全是松樹,很大的樹,像在大森林里穿行。大松樹筆直向上,很多、很高、很粗,得兩個人才能抱得過來。來甘肅幾年,看慣了光禿禿的白塔山皋蘭山,猛地見到這滿山遍野的大松樹,我呆住了。我只在電影里見過漫山遍野的大松樹,歌兒都唱著“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著勇敢的鄂倫春……”我可一點都不知道,在蘭州的近旁,也有古老高大的松樹林海。那一片濃綠,那養(yǎng)眼的美麗綠色,好不教人吃驚。聽蘭州的同學說這是有名的興隆山,夏天很涼爽,蘭州有名的療養(yǎng)地都在這兒,廟里還有成吉思汗的鐵槍呢。
穿過興隆山,大松樹沒了,兩邊又是土黃色的大山了。車子繼續(xù)往西爬坡,走了一陣子,到了。
馬坡公社的院子就在公路北旁,一個東西向的大山溝里。公社院子坐北向南,有點破爛。公社院子的東邊,有一些破舊的房子,像個小小的街道,我估計是醫(yī)院、供銷社什么的吧。
公路的南北兩邊全都是山。公社院子的背后,緊挨著一座小山,不高,有一二百米高,沒樹,一棵也沒有,連小草也很少,整個山光禿禿的,就那樣坦露著黃白色的肚皮,像個大窩窩頭?太陽一照很有些刺眼。
有人在喊,“去窯溝的,哈班岔的,馬坡的同學下車了?!蔽覀儙讉€人下來了,背著行李,提著臉盆,靜靜站在一邊,沒人說笑。公路一直向西方延伸,有的同學還得坐車往前走,去羊寨張家寺大隊。
按社教工作隊的安排,一個生產(chǎn)隊只能去一個學生。以后就沒有學校這個系統(tǒng)了,打亂了,一切都得聽社教工作隊領導。生產(chǎn)隊有人來領人,同學們都走了,各去各的隊。我去的是馬坡大隊。一聽名字就知道了,就在公社的所在地。我去二隊。
有個農(nóng)民來領路,我跟他走了。出公社院子,跨過公路,往南走,上了個小坡,山坡左邊有一片房子,亂七八糟一大片。小坡右邊是一個打麥場,農(nóng)民停在一個小屋前面,這次可真到了。
馬坡公社是有名的高寒山區(qū),海拔高,2660米。蘭州海拔1500米,皋蘭山高五百米。從蘭州起,一大步邁了皋蘭山那么高,就到了我們集訓的榆中,海拔2000米。再邁它一大步,又是一個皋蘭山那么高,就到了我們馬坡公社。
我遙想,倘若立在蘭大校園里遠望馬坡,怕是在云霧飄渺間了,那我們就是那云中散仙?這么一想,還真有點浪漫。
馬坡在蘭州南邊,稍偏東。其實離得不遠,直線距離才三十公里,不過中間隔了一帶大山,山高溝深,公路只好繞大圈了。蘭州——三角城——榆中——馬坡——張家寺——阿干鎮(zhèn)——蘭州,整整一個南北向的大橢圓,蘭州是長軸的北頂點,低。馬坡是長軸的南頂點,高高在上。跑一圈剛剛一百公里出頭。
2.馬坡二隊
我到的地方是生產(chǎn)隊的打麥場,平平的,有兩三個籃球場大??课鬟呌幸涣锓浚脦组g,面朝東。我們住的是最靠北的一間,是飼養(yǎng)員住的小屋。其他幾間是牲口圈,喂養(yǎng)著生產(chǎn)隊的老牛和驢,能聽見牲口在噴鼻。
房子很小,除了一扇炕什么都沒有。過道很窄,人要過都沒法錯身。已經(jīng)住下了三個人,男的,都是工作隊。兩個靖遠縣干部,一個個兒高,臉黑,姓張,不茍言笑,他負責我們隊的工作,是小組長。還有一個干部。我忘了他們在縣上原來是干什么工作的了。還有一個小伙子,很年輕,我們都叫他小金,是農(nóng)村積極分子。
一個小炕睡了我們四個人,擠得滿當當?shù)?。那兩個干部的鋪蓋已經(jīng)擺在正中間了,剩下了炕兩頭。我問他們炕什么地方最涼?他們說炕尾,在最里邊。我說那我就睡炕尾吧,我怕熱。小金只好睡在一進門叫炕頭的地方了,身子下面就是燒炕的炕口。
我從沒睡過炕,第一次聞見那獨特的老炕土味兒。那味兒太特殊,濃重辛辣,熏得人受不了。它的吸附力特別強。只要你在炕上睡過幾天,那老炕土味兒就滿身都是了,你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撣吧撣不掉,拍吧拍不掉。沒有辦法,要住半年呢,忍著吧。
第一次見面,大家都坐在炕上說話。老張人很嚴肅,很少有笑容。他告訴我,生活不能搞特殊化,不能腐化,這是有規(guī)定的,他們主動選擇了這看牲口人的破房子。后來熟了,他們告訴我,他們特意找這地方,圖的是自由,睡早點起晚點都沒關系,旁邊沒雜人,說話也隨便。
不知道老張他們以前搞過社教沒有。他的話里,好像對農(nóng)村的情況很熟悉。馬坡社教的主力是靖遠縣的干部、農(nóng)村積極分子以及我們學生和老師三大塊。
小金個子不低,和我差不多。他老含著腰,胸挺不起來的樣子。很年輕,才是尕娃(土話小孩)一個,不到二十歲。臉白,說起話來,總是囔囔囔囔的,發(fā)音不清晰,鼻音很重。他以前沒有工作過,這是他第一次出來工作,什么都不敢說,什么都不敢做,像個小孩子,只是跟在那兩個靖遠干部屁股后面跑。
小金是農(nóng)村積極分子。這是社教中的一個特殊身份。過去城鄉(xiāng)區(qū)別很大。人一生下來,就有個看不見的天然鴻溝卡著你,城市戶口和農(nóng)村戶口截然不一樣,一輩子如此。農(nóng)村青年要變成城里人,也就是變成城市戶口,只有一條路:上技校上大學或者當兵提干,否則跳出農(nóng)門是根本不可能的。可社教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特殊的工作,就給了一個特殊的政策。農(nóng)村青年,只要你能參加社教運動,身份就是農(nóng)村積極分子了。如果表現(xiàn)好,結(jié)束后就可以轉(zhuǎn)成國家干部了。是不是有點“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味道。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從農(nóng)民直接轉(zhuǎn)成了國家干部。當然,能當上農(nóng)村積極分子的人很少很少,貧下中農(nóng)成分是不用說的了,還有其他條件。小金沒什么能力,連話都說不清爽,怎么能當上積極分子?農(nóng)村積極分子是怎樣遴選的?我不知道,估計得有點辦法才行。
住下來了,我站在打麥場上,張望我生活的環(huán)境,陌生的農(nóng)村。
天很藍,蔚藍一片,沒有一點塵埃,但很冷很冷,在房里還能湊合,出去可就受不了了,到底是高寒山區(qū)啊,名副其實。
公社大院在一個大山溝底,在公路的北側(cè)。公路還在向西蜿蜒爬行。
我們的房子高,在公路南側(cè)的山坡上,該有2700多米了吧。環(huán)顧四周,我馬上發(fā)現(xiàn),在南邊,遠遠有一帶山,不是土黃色的,是黑壓壓的,好像長滿了樹,很多,滿山都是,一直往西逶迤而去,看不見尾。海拔這么高的地方,竟然有長滿樹的山?我好不驚奇。是什么樹?不知道,一定要找機會去看看。不管是什么樹了,有樹就好啊。在甘肅,樹可是個大寶貝,像這樣滿山都是樹的景色極其少見。有樹的地方水自然多,有水就有糧,好事啊。來甘肅幾年了,除了剛才看見的興隆山,這是第一次看見滿山都是樹,看得舒服,養(yǎng)眼。
我轉(zhuǎn)身低頭朝東北下方看,模模糊糊能看見公社大院的屋頂,像在大溝里。抬頭往北面望,看見的就是公路北邊的那座土山了,寸草不生,一片土黃。往東邊高地看,有一些農(nóng)舍,那兒是別的生產(chǎn)隊了,該有我的同學在駐隊吧。往西看,地勢漸漸低了,沒有農(nóng)舍了,只有大山和高高低低的耕地。咦?怪了,公路的北面是土黃色的山頭,寸草不生,而隔了條山溝就有這么多樹。咫尺之間,一綠一黃,景色如此懸殊。怎么回事?
我們二隊社員的家屋都在打麥場東邊,零零散散,沒有中心,沒有什么格局,亂七八糟一片,和我腦子里“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農(nóng)村完全不一樣。往東方遠看,就是山坡了,坡上有耕地。往西看,地方很廣闊,全是耕地,坡地,高高低低,逶逶迤迤直往西方而去。南邊,在大片耕地之中有兩戶人家緊緊挨在一起,孤零零的,像是被人踢出去的一樣。再往南走,就該上山了。
初到馬坡,奇怪的事很多。這兒屬高寒山區(qū),2700米高,冷是肯定的了。我的棉衣一直沒脫,好在風少,還過得去。馬坡沒河,沒水渠,雨水也不多,我們隊的地卻很潮,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這么多水。
要吃飯了。按嚴格規(guī)定,工作隊只能在農(nóng)民家吃飯。一戶一天,輪著來,叫吃派飯,由生產(chǎn)隊長分配。農(nóng)民做了什么我們就得吃什么,不能挑三揀四。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的命運坎坷,這輩子吃派飯的日子多了去,吃了好幾年。
那天我是第一次吃派飯,也是第一次吃甘肅農(nóng)村的飯,好奇是不用說的了。石隊長領著我們?nèi)ニ遥恢毕蚰献?。馬坡的春天來得晚,地已經(jīng)化凍了,路上凈是深褐色的泥漿。去他家的路很難走,石隊長穿著農(nóng)村很少見的半高腰雨靴,在黑褐色的泥漿里走,“撲哧撲哧”響,泥漿沒過了腳面。我們沒雨靴,就挑干的地方,撿人還沒踩過的地方走,走著走著,眼看就要到南邊那兩戶孤零零的人家了。
石隊長說,冬天天冷,地會上凍,硬邦邦的,老?頭都挖不開。這種景象,我在描寫北大荒的文章里見過,在青銅峽也親身遇到過,沒想到在干旱甘肅竟然也有,匪夷所思。
來石隊長家以前,老張已經(jīng)告訴過我了,在二隊,張是大姓,人多。生產(chǎn)隊三個官:隊長保管會計,都是他們的人。我們要去的這家姓石,是小姓,貧農(nóng),外地來的,來得晚,一直受原隊長的打擊排擠。現(xiàn)在我們要全力扶持石家小伙子了,他已經(jīng)當上了隊長。他背后那家的小伙子當過保管,下臺了。
石隊長的房子坐西朝東,另外那家坐東朝西,背靠著背。
我們進去了。房子不高,平頂,土墻,黃土屋,沒粉刷。我們進去的不是這家的堂屋,不大,很空,沒有頂棚,抬頭能看清房頂上苫的笆子。一進門左手是扇土炕,能睡四五個人。右手是空地,隨意放了些東西。看得出來,這家人比較窮,連躺柜——也就是放在炕上的半截柜——都沒有。不知道這是不是老張要扶持這家小伙子當隊長的原因。
沒說多的話,脫鞋,上炕,四個人分三面,圍著小炕桌盤腿坐下了,一個挨著一個,再多一個人都坐不下了。石隊長沒露面,他父親個子不高,臉黑,不瘦,臉虛泡泡的,穿著件舊棉襖,看不出顏色,滿臉堆著笑容,特意出來陪我們吃飯,他輩分高,顯得正式隆重。
飯來了。是青稞面餅子和糊糊。青稞,大名震耳啊,我在徐懷中的小說——《我們播種愛情》——讀到過,可我還沒吃過藏族同胞的青稞面呢。等大家都拿上餅子了,我也伸手拿了一個。餅子碗口大,一指厚。我掰開看,顏色發(fā)青。書上寫的青稞面就是這種顏色嗎?我拿在手里,咬了一口,嚼了嚼,馬上發(fā)現(xiàn)異樣了。那餅子是發(fā)面的,可嚼在嘴里,一點也不光溜,像摻了沙子似的,我嚼了半天,嚼過來嚼過去,下了個決心咽了下去,直剌得嗓子疼。我趕快喝了口糊糊沖了一下。以后就要吃這樣的飯了,習慣了就好了。
靖遠干部老張咬了口餅,臉馬上沉下去了,問這面提了多少麩子?
石隊長他爸陪笑站在旁邊,不和我們一塊吃飯,趕快回答:“沒提麩子沒提麩子。我們窮,糧少,面一磨好,把麩子又倒回去了,不提麩子不提糠?!?br> 老張什么都不說了,只是默默吃飯。他臉本來就黑,再一沉臉,活像個黑臉包公。石隊長他爸什么也不說了,默默站在一旁,陪著我們。吃完飯,我們當即交清了今天的飯錢和糧票,這是規(guī)定。
回去走在路上,老張說了句,“這家人夠窮的了?!蹦遣患?,喂豬的麩子都給人吃了,還有什么可說。
我們在牲口圈的小屋里開了個會。老張很嚴肅,直接說工作上的事。第一步,是訪貧問苦,在貧下中農(nóng)中秘密扎根串連,摸底排隊,重組階級隊伍。第二步,把領導權從階級敵人手中奪回來。張姓的人不能用了,隊長保管會計全下臺。之后,就揭蓋子,查四不清。再下一步的事以后再說,領導會安排的。我們依靠的是大隊貧協(xié)主席和剛才那家的小伙子,石隊長。
說了一會工作就睡下了。沒有洗漱,以后就得習慣不刷牙不洗腳的日子了,和農(nóng)民一樣??赡苁抢哿?,我一躺下去就睡了。到底熱炕好啊,身子下面暖暖的,舒服極了,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我睜開眼,窗戶紙發(fā)白,天亮了,下隊的第一夜睡得真不錯,比榆中學校里好得太多,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忽然發(fā)現(xiàn)窗戶下黑乎乎一大堆,是什么?。课易屑氁豢?,是小金,他披著被子,盤腿坐在炕上,像和尚披著袈裟坐禪。我小聲問他怎么不睡啊?他愁眉苦臉,一籌莫展的樣子,“炕太熱,睡不成,我把褥子都支起來了,透氣,還是熱得睡不成,炕燙得厲害?!蹦莾蓚€干部也都醒了,看著小金的狼狽樣子,大家哈哈大笑了好大一陣子。
老張說:“人家燒炕的怕你冷,把炕燒的熱熱的,你還不領情?”
老張怕我不懂,就給我解釋。小金睡的是炕頭,他身子下面就是燒火的地方,是整個炕最熱的地方。這兒的人窮,睡覺沒有褥子,更沒有被子。晚上睡覺了,炕上鋪上片氈,身上再蓋上一片。沒錢的人家就光著身子睡在炕席上??粺脽?,這面烙熱了,翻過身,再烙那面,整夜就這樣來回烙。我們都有褥子。一鋪褥子,炕的熱量散不出去,肯定熱了。厲害的時候,能把褥子燒糊。
老張對小金說,“今天給燒炕的說說,讓他少塞些麥草?!?br> 用熱水瓶昨天剩的水潤了潤毛巾,擦了把臉。新的一天開始了。
社教,或者叫四清,是個大事,只要一說這幾個字人就嚴肅了,沒人敢掉以輕心。我們幾個人平時很少在一塊說笑,都是天天忙著做分給自己的事,忙碌緊張的氣氛貫穿始終。
我是個學生,奉命參加這個偉大的社教運動,各個方面都得小心注意,可不能做錯了事。從下隊的那一天起,和同學們斷了來往。學校和工作隊早打過招呼了,不要胡串門,只是埋頭做自己該做的事吧。
3.貧協(xié)主席
第二天起來,去另外一家里吃飯,這是石隊長安排好的。這家讓我們在堂屋炕上坐下了,也沒有給我們吃摻了麩子的餅子。我心中一動,什么也沒說。吃罷飯,我們?nèi)ゴ箨犡殔f(xié)主席家里拜訪。
老張說這兒的貧協(xié)主席姓李,當然是真正的老貧農(nóng)了,根正苗紅。他是這一帶的大名人,去縣上和地區(qū)開過很多次貧下中農(nóng)代表大會,領導接見過,很多人都知道他。在二隊,不管誰當隊長也得給他三分面子。
李主席家不遠,幾步路就到了。李主席等著我們。他是個干瘦老頭,個兒不高,留兩撇山羊胡,下巴上也有一縷。不愛說笑,很嚴肅。
他家是個四方院,整整齊齊,房子坐西朝東,太陽已經(jīng)高了,一縷陽光正照亮了住房。他的房子可比石隊長家好得太多,又高又大,進屋得上兩層青石臺階。窗子大,敞亮,房梁又粗又直,是正兒八經(jīng)的三大間的堂屋。炕大得多,能松松活活睡下六個人。這里竟然有這樣好的房子?他哪里有氣力蓋這樣好的房子?恐怕連個房梁都買不起。我估計這是老地主的房子吧,土改時分給他了。房子雖好,但只有一點點擺設和家具。有八仙桌和躺柜,但都舊了,有些破敗,到處是灰塵,好像沒人打掃。
我們上炕坐好。老張給李主席介紹我們的工作。李主席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只是聽,沒說什么話。我們說說也就完了。
李主席不管誰當隊長,他向來從不介入生產(chǎn)隊的具體事務,只是當他的貧協(xié)主席,當他的名人,兩袖清風,什么具體事都不管。他當然沒有經(jīng)濟問題,肯定是工作隊想依靠的對象。但是他絕口不談二隊的事,一個字都不說。你就是問他他也不回答。別看李主席是個老農(nóng)民,到底經(jīng)得多,有他的處事方法。我們想依靠他的想法落空了。哪怎樣打開二隊四不清的蓋子?
李主席不說話,我們沒辦法,閑談了一陣,只好出來了。只見屋檐下吊著一株大大的物事,紅蘿卜大小,形狀和人參差不多。問李主席這是什么,李主席說是當歸。問為什么吊在這兒?他說,每天早晨起來,蘸上第一泡尿,上下捋捋,藥性好。說完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有這樣的炮制方法?我前所未聞。
過了些日子,李主席的兒子從外地回來了。小李,個兒不高,二十多歲的一個青年人,臉粗,黑紅黑紅,像是歷經(jīng)滄桑的樣子。話多,愛說笑,和李主席截然不一樣,他常來找我們說笑。
過了幾天,小金調(diào)去別的隊了,沒說原因,估計是找了個更適合他的地方吧。別看他什么都不會干,肯定有人在后面保護著他??簧嫌锌諆毫?,我們還沒有發(fā)邀請呢,小李自己就擠了進來,從此以后,他天天晚上來我們這兒睡覺,聊大天。他說我們的炕熱,睡著舒服。不知道他從哪兒拿來個小枕頭,他穿著衣服睡在炕頭,什么也不蓋,連個布絲也沒有,還說他們這兒都是這么個睡法,這面睡熱了,翻個身,再睡那面,烙餅似的。
這人和他老子大不一樣,是個自來熟,一來就嘻嘻哈哈,說個不停。他的嘴里沒有禁忌,什么都敢說。隊上的事,公社的事,別人家的私事,社會上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一說起來就打不住。許多事我們都是從他那兒知道的??吹贸鰜?,小李和他爸關系不怎么樣。他說和他爸說不到一塊,他不想在農(nóng)村干活,李主席嫌他沒出息。
我們問他在外面干什么工作,他不好意思了,聲音低了,嘴里咕噥起來了,說也說不清楚的樣子,好不容易搞清楚了,他什么都干。問他在哪兒干活?他又咕噥起來了,聲兒低了,說哪兒都去。再問別的,嘴又不利索了,簡簡單單一件事,他半天也說不清楚。說了好大一會,我們才搞明白了,他心里清楚著呢,是不好意思說,原來他是個盲流,換句話說,是個流浪漢。他到處跑,終日行走社會,碰見機會了,給人干點雜活,混個肚兒圓。65年66年,甘肅省配合社教運動,專門下了文件,外出人員必須回去搞四清。他在外面呆不住了,家里也再三去信叫,他只好回來了。
老張挺遺憾。這樣的人,雖然是貧農(nóng),也不能當積極分子和依靠對象,那就權且聽他胡吹亂說吧,能給我們提供些情況也好。
小李的嘴里,自然是男女情事多了。他絮絮叨叨給我們說二隊的事:
“我們這兒,跑婆娘是常事。你們公家人把那叫亂搞男女關系,我們叫跑婆娘。我們這兒男人都跑婆娘,各找各的,各有各的路。
一天在打麥場上,兩個女人為了一件小事吵了起來,越吵越厲害,眼看要打起來了。一個老漢大聲喊了一嗓子:'吵啥哩,吵啥哩,誰年輕沒有跑過婆娘。’一場大戰(zhàn)一下就沒有了。都知道這個女人的男人和那個女人胡搞,在我們這兒,跑婆娘是常事。
我們隊誰都搞不上的女人只有一個,就是那個地主的兒媳婦。這女人上過中學,是我們隊里文化最高的,懂道理,知羞恥。嫁過來了,男人是公家人,在外面有個好工作,她整天呆在家里,很少出門。
隊長看上她了,常常大半夜去找她,沒安好心。她家窮得很,連院墻都沒有。她沒辦法,隊長去了,她只能緊閉房門,不敢不理隊長,怕人家以后使壞心眼整她。隊長來了,她隔著房門回隊長的話。隊長說說這個說說那個,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話里面很喜歡她。她只能胡亂應付。天天都是話一說就說得很長。隊長說我渴了,給我點水喝。農(nóng)村沒秘密,誰家有什么東西都知道,隊長知道她有個熱水瓶。在我們二隊,熱水瓶可是個寶貝,一般人家沒有。她沒辦法,只好倒了一碗水,從門檻下貓進出的洞洞里遞出去。話可以說,門絕不能開。隊長一說就很長時間,她只能應付。
她的公公婆婆,就是那老地主,在對面房里睡著,四五米遠的地方,一聲大氣也不敢出,怕得罪了隊長?!?/p>
4.斗四不清干部
64年,王光美去桃園蹲了點?;貋砭屯茝V她的桃園經(jīng)驗:先扎根串連,訪貧問苦,組織階級隊伍;再開展背靠背的揭發(fā)斗爭,斗四不清;第三步進行階級教育,開展對敵斗爭;最后進行組織建設。一共四步。我們在縣上集訓時學的就是這個,現(xiàn)在跟著人家走,亦步亦趨。
王光美對農(nóng)村社隊干部的基本估計是爛透了,她來就是解放群眾的。像搞二次土改一樣。她找塊地,數(shù)數(shù)長了多少個茄子,然后乘以全部面積,求出總產(chǎn)量。再查賬,看收入了多少。差額就是社隊干部貪污的了。這樣做下去,自然“貪污犯”就很多了。聽人說他們把社隊干部抓起來,逼供信,搞體罰。
地方干部說,前兩年,文件不斷下達。前面有個《十條》,正在執(zhí)行,忽然說不要了,新?lián)Q了個《十條》。為了區(qū)別,就叫《前十條》和《后十條》。65年初又出來個23條,說要清帳目、清倉庫、清財物、清工分,統(tǒng)一叫四清。沒過幾天,又改了,改成了清政治、清經(jīng)濟、清組織、清思想。有什么區(qū)別?我沒有搞清楚。腦子里滿滿裝的是數(shù)學和力學,一下子跳到政治和經(jīng)濟上來,懵懵懂懂。我到了還是沒搞明白社教和四清有什么不同。為什么不叫社教改叫四清了?現(xiàn)實里,許多人還是順口叫社教,我也是這樣,慣了。
我們這一期社教的勁頭沒前兩期大了,大呼隆的氣勢也小了一些。上級說前兩期打擊面太大。那這一次怎么搞?人嘴里不敢說,心里在嘀咕。新文件新精神不斷下達,我的思想總是跟不上形勢。像王光美那樣搞,有幾個人不是四不清干部?我只是心里想,不敢說。
桃園經(jīng)驗是標桿,都得照著來。我們按照桃園經(jīng)驗,把姓張的一伙干部一股腦兒干了下去,重新配齊了隊長保管會計貧協(xié)組長和婦女隊長,階級隊伍就組成了。工作進入第二階段:揭蓋子,斗四不清。
開始戰(zhàn)斗了,忙得不可開交。用農(nóng)村干部的話說是:兩眼一睜,忙到熄燈。一句話,沒有休息,也沒有一點自己的時間。用一個字概括,忙。用兩個字形容:很忙。
斗四不清的關鍵是查賬。仔細查賬才能發(fā)現(xiàn)問題,發(fā)現(xiàn)問題就好做了,一切水到渠成。我們的老張關起門來查賬,這是最關鍵的工作,是四清成功與否的關鍵。他關上門自己一個人做,我們各干各的。
白天,我和社員一塊兒勞動,生產(chǎn)不能停。我和社員一塊兒起糞,也就是把牲口圈的糞土起出來,換上新土。晚上,我和另一個靖遠干部一塊組織社員開大會,斗爭下臺干部,讓他們交代問題。二隊沒有大的公房,只能在前任隊長家里開批判會了。他家地方大,炕上地下,坐得滿滿當當?shù)?,開他的批判會。
每一次,我們先說說全國形勢,說全大隊的運動,說完了就讓前任隊長交代。下臺的隊長姓張,中年人,中等個兒,很普通的一個人。他總是不好好交代,有人領著呼口號,讓他老實交代,口號不斷,氣勢不小,一直干到深夜。天天如此,從不間斷。不過沒有打人的事發(fā)生。
前任張隊長家里一看就富,炕上鋪的厚氈,有躺柜,上面高高地堆著被褥,家道很殷實,比石隊長家富得太多。他家買東西的錢從哪兒來?前任張隊長說他家勞力多,工分多。沒人相信他的話。再說了,以前隊長保管會計一伙全是他的人,他們中間搗鬼了沒有?我們斗了很長時間,他一點不松口,賬上又查不出來,怎么辦?還得斗,加勁斗。有一次,社員喊著讓張隊長的老婆站起來交代問題。大家大呼小叫,她就是不站起來,坐著不動,大家很生氣。事后她才說,她的腿早軟了,癱了,怎么用力也站不起來了。
工作隊老張希望早點斗出來些四不清事,再往下一步走就順了。他一直在查帳,沒發(fā)現(xiàn)重大問題。二隊太窮了,除了種莊稼,沒有副業(yè)。也就是說沒有來錢的路。收了多少糧食,賣了多少公購糧,錢都花在哪兒了,就那幾筆賬,找不出來問題。是他們賬做的好,我們找不出來問題?還是確實沒有大的四不清問題?怎么辦?還得斗,讓他們交代。
我們的工作一進村就開始了,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天天都斗四不清干部。要是打不倒四不清干部,就是我們工作的失敗。沒辦法,只有斗,天天都斗。
我整天在隊里忙,除了白天勞動就是晚上開會。我接觸到的人,除了工作組,就是石隊長和幾個積極分子。我們工作組幾個人有時也閑扯,但很少。工作很多,有閑扯的那功夫,不如早點睡覺?,F(xiàn)在回想起來,我連這幾個干部在縣上是干什么工作的都忘了。記住的只有工作隊的緊張忙碌的工作。
我們剛進村不久遇了個不大不小的事。要四清了,文件規(guī)定所有外出的人必須回家搞社教,少一個也不行。我們二隊有個人總在娘家呆著。老張讓隊上傳話,讓她馬上回來參加四清。工作組的話還是有權威的。一天天擦黑,她從娘家回來了,走到村口不走了,哭哭鬧鬧,說死去呀。這是當?shù)氐耐猎?,要自殺的意思。老張中年人了,有?jīng)驗,說去幾個人把她抬回來。真抬著回來了。一進門,什么事都沒有了。
事出有因。那家人姓王。老王頭五十出頭,壯實,在下一輩前不茍言笑。家里人多,勞力多,家境殷實。老王頭動不動就哼哼唧唧,不是這兒疼,就是哪兒癢,賴在家里享清福。生產(chǎn)隊把他沒有辦法。
這兒農(nóng)村早晚兩頓飯,從十點一直干到下午四五點。地遠,中間休息都不回去,在地頭歇歇說說話就算了。那一天老王頭兒媳婦趁中間休息回家拿什么東西。大中午,村里沒什么人,靜悄悄的。兒媳婦回來了,老王頭一看周圍沒人,把兒媳婦按倒就做起了那茍且之事。合該他倒霉。從來不中途回家的兒子也回來了,當場撞見。兒子惡從膽邊生,掄起老?頭要砸死他。老王頭一下子嚇跑了,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媳婦沒臉見人,回娘家去了,說再不回來了。
老張說,這種事不是沒有,被兒子抓了現(xiàn)行的可真不多。她不是不想回來,只是沒臉進這個門,硬抬進來就沒事了。果然如此,日子又過了下來。
說幾句以后的話吧。1967年夏,北京同學來了,約我去興隆山玩。我們坐公交到阿干鎮(zhèn),沒有汽車了,步行到馬坡,住在李主席家。李主席說你們走了,姓張的隊長又上臺了,全換上了他們原來那班人。紅衛(wèi)兵把地主的腿打斷了。李主席的兒子早跑了,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們相顧默然,無話可說。
5.苦薺菜
馬坡地勢高,到底是高寒地區(qū),天寒地涼,種不成麥子,只能種青稞。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青稞呢。
別看這兒是高寒山區(qū),土地一樣的金貴,全種的青稞,沒人種菜。你要是問怎么不種點菜啊,農(nóng)民總說菜長不好長不好,好像很舍不得種的樣子。其實根本原因是上級不讓種。村里墻上到處寫著大標語,“以糧為綱”四個字最顯眼。這是全國的大政方針,我們自然不敢多嘴。
在農(nóng)村,最寶貴的是自留地,馬坡一樣。大田只種青稞,自留地也種青稞,還種了不少大豆。馬坡人說的大豆就是蠶豆。在我的印象里,蠶豆是南方的作物,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不就愛吃蠶豆嘛,為什么在這2700米的高寒山區(qū)也能長得很好?唉,不明白的事太多。
不管走到哪兒的農(nóng)村,自留地最重要,馬坡一樣。大都種的青稞,吃飽肚子第一。此外就是大豆了。馬坡的大豆長得特別好,可不是留給自己吃的,收下大豆,用鍋炒好,背上一袋子,去蘭州城賣,能捯飭些需要的東西,舊衣服舊鞋什么的。石隊長的半高腰雨靴是奢侈品了,估計就是這樣來的,一般人舍不得買。那平時吃菜的事怎么辦?沒想到吧,天無絕人之路。那兒的農(nóng)田里只長一種野草,當?shù)厝税阉锌嗨j,苦苦菜。它的外形和我認識的薺薺菜有些差異,葉子邊沿的鋸齒狀缺口不明顯。
青稞苗長出來了。婆娘們摩拳擦掌,要開始薅草了。這是一年的大事,全隊婆娘齊出動,像個大戰(zhàn)役,指望著能多掙幾天工分。
薅草——這是當?shù)貙Τ莸慕蟹?。婦女是主力軍,三大件必備:蒲團,小鏟子和筐子。到了地邊,婆娘們坐在蒲團上,一邊說著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一邊用小鏟子剜下苦薺,順手扔進身后的小筐子里,小筐子用繩子系在腰里,拖在身后。眼前的草薅完了,人都不用站起來,屁股一抬,蒲團往前一挪就行了。她們上午出工,中午在地頭歇歇,下午才收工,一干就是一天。收工了,把鋤下來的苦薺背回去,一背一大筐。洗一洗,燙一下,加些鹽和醋,馬上就吃上了。光景好的人家,還能再加點油潑辣子,添個味兒。
我們二隊地潮,水多,苦薺瘋長,能長得比菠菜還大,一尺來高。吃不完的,順手放到灶后的缸里腌上,wo(土話,腌的意思)酸菜。要是還能剩下,就扔到房頂上,任由小風把它吹干。
薅草這活,從小苗開始,一遍一遍干,一直干到莊稼高了,人進不去地了為止??嗨j菜,一吃吃一年,沒挑頭,除了這沒別的菜。
苦薺,或叫苦苦菜,外形和我們喜歡吃的薺薺菜差不多,味道可就大不一樣了。它的味道只用一個字就說清楚了——苦,尤其是干苦薺菜,簡直是苦得無法下咽,真正的苦不堪言。在二隊,我吃過的蔬菜就一樣:苦苦菜。
我奇怪,苦薺菜能長菠菜那么大,如果種別的菜能長不好?那時候的宣傳畫上,一個西藏女孩抱的包包菜有臉盆大。那還是在拉薩,氣候比馬坡差多了。馬坡要種菜,肯定能長得好。
我們沒有去薅草,那不是男人干的活,但我們經(jīng)常下地,和隊長說說隊上的事,和農(nóng)民們聊聊天,籠絡感情。
女人薅草,男人清牲口圈,是夏收前的兩大任務。起圈是男人的活,很累。大長一個冬天,牲口圈里,糞啊墊的土啊拋灑的飼料啊積了厚厚一層。得趁這個時候清理出來,堆好,等以后上地。上地是土話,意思是往地里送。那時沒有化肥,牲口糞是肥料的唯一來源,都很用心。還得給牲口圈換新土。莊稼一長起來就沒時間了,要準備夏收。我事不多,就和男人們一塊起圈。累倒不累,就是臟,空氣不好。再過兩天,天熱一點了,干這活夠嗆。
老張要查賬,沒來勞動。
馬坡天寒地潮,也有它的特產(chǎn)。馬坡的當歸遠近有名,長得特別好。隊上種了一些,不多,不敢多種,怕被上面割了資本主義尾巴。
美味的當歸引來了小動物,當?shù)厝私衕alang,寫出字來是瞎狼,當?shù)厝艘步兴黨alaochi,即瞎老鼠。后來知道它的學名是鼢鼠。鼢鼠眼睛不好,小小的,它專鉆在地底下打洞,吃當歸的塊莖,長得肥肥大大。種當歸的地里,要是冒出來個小土堆,下面就是它的洞。農(nóng)民想盡了辦法打,可很難打住。有一天打著了一只,我去看了?;疑?,眼睛瞇縫著,身子上下一般粗,一尺多長,像段粗棍子。真有人想吃它,據(jù)說味道不錯。公社專門通知過,說不能吃,擔心引起鼠疫傳播。那時候農(nóng)民聽話,不讓吃就馬上埋了。
這兒沒河,也沒池塘,吃的水清清亮亮的,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我剛?cè)r很不習慣,一吃了飯就肚漲,漲得很厲害,一拍肚皮就嘣嘣蹦蹦響,擂鼓似的。晚上,我們四個躺在炕上拍肚子,比誰的聲兒大。用農(nóng)民的話說是水太硬,聽說是水里礦物質(zhì)太多。
馬坡有冰雹。不但有,還很多,經(jīng)常有,估計和海拔高有關系吧。一到了5月底,公社和大隊就開始防冰雹了。公社后面那個饅頭狀的小山頂上,有個小小的房子,有人在那兒值班,晝夜不停。一看見紅云飄過來了,就趕快支上土炮打,“嗵嗵嗵嗵”打個不停,直到把紅云打散為止。馬坡很少下雨。紅云,是冰雹要來的前兆,要是挨上一場冰雹,一年的收成就全沒了。從五月底起就要防冰雹,一直要防到麥收。誰都不敢大意。
馬坡和蘭州只隔了一帶山,幾十里路,不但氣候迥異,習俗也大不相同。
農(nóng)民很樸實。領導說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領導說怎么干他就怎么干,很聽話,我在的時候,沒有打架胡鬧的事發(fā)生。我們二隊沒有出過大的事,平平穩(wěn)穩(wěn)。當然,正在運動里,都知道運動的厲害,也沒人敢胡來。
我們二隊很窮。一般人家,炕上鋪領葦席就行了,能鋪上羊毛氈的就是光景不錯的人家,很少。如果能用上被褥的,也就是躺柜上摞著被褥的人家,那就更少了,算是很富很富的人家了。我們二隊,只有下臺的隊長家里才有。
二隊沒有副業(yè)。不是沒能干的事,是上面不讓干。墻上到處大字寫著“以糧為綱”。大政策如此,誰敢搞多種經(jīng)營?你要真干了,馬上就割你個資本主義的尾巴。沒了來錢的路,窮是不用說的了,而且窮得很厲害。
農(nóng)民一年忙到頭,指望賣了購糧,能分上一點點錢??申犂镞€得買種子和肥料呢,盤算過來盤算過去,錢還是到不了手。實際上,馬坡雖然海拔高,但水多,自然條件還算不錯,能變錢的路不少,比如種藥材、種蠶豆、養(yǎng)羊、種菜……路是不少,都不敢干,連多養(yǎng)幾只雞都不行,誰還敢大搞副業(yè)?二隊附近的荒地已經(jīng)開完了。人那么多,就這么點地,還是高寒山區(qū),怎樣才能搞好生產(chǎn),提高社員的生活水平?沒辦法。
風氣封建,婦女的地位很低。有一次,我們幾個坐在田頭說事,身后就是地坎了。一個婦女過來了,想過去拿什么東西,得從我們前面過去。只見她跪下,爬了過去。我奇怪,“你走過去就是了。”她說了:“你們是男人,我要直著身子走過去,老人知道了要罵哩,說我不懂禮數(shù)?!?br> 后來一注意,這樣的事還真不少。女人的褲子只能晾在廁所的土墻頭上,不能胡放。尤其是例假用的所有東西,絕對不能見天光,要是不慎露了光,那女人能被人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