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所處的時代,儒,墨,名,縱橫等百家爭鳴,各自推行著自己的一套是非標準,以博取統(tǒng)治者的青睞。各家之間唇槍舌劍,爭論不休,彼此否定對方所肯定的,肯定對方所否定的,所謂的知識,在各大家眼中,已經(jīng)淪為了滿足個人私欲的工具,被用來勾心斗角,攫取功名利祿,所以在《養(yǎng)生主》開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一個人的生命和精力是有限的,但人心卻欲壑難填,這世界又是如此地紛繁復(fù)雜,世俗的價值判斷永遠沒有定準,如果以有限的生命和精力,跟隨無窮的欲望去追逐那些無限而又不確定的東西,那必然會無比的疲憊。在已經(jīng)極端疲憊的情況下,若仍不停下腳步,就等于加速奔向生命的終點。老子曾說:故知止而不殆。知道適可而止就不會引來困頓和危險,莊子在《齊物論》中也說:故止其所不知,至矣。一個人如果能在這無限的物欲和認知之流中停下腳步,那就是最高的境界。但是人身處于世俗世界,往往是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你不想追逐迎合世俗的是非善惡,但世俗的是非善惡卻會找上你;這時怎么辦呢?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 莊子說: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當你的行為被別人視為是善的時候,就要自覺地遠離功名利祿,不要被這些東西給纏住了。當你的行為被別人視為惡的時候,就注意不要觸犯法律而遭受刑罰,總而言之,就是一方面要超脫世俗的是非善惡,另一方面,避免身心被這些東西傷害。這樣一來,就可以保護自己的身體,保全自己的人性,這不僅是對生身父母的孝順,也是讓自己盡享天年的保證。 二 庖(páo)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yǐ),砉(hu?。┤豁懭?,奏刀騞(huō)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 只見這皰丁手抓,肩頂,腳踩,膝抵,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骨肉分離的聲音,刀進出的聲音,仿佛形成了某種韻律,與場上的歌舞和諧地統(tǒng)一。 文惠君曰:“譆(xī),善哉!技蓋至此乎?” 妙啊,技術(shù)怎么能達到這種地步,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 皰丁放下刀說,臣的愛好是道,勝過技術(shù)本身,臣一開始學(xué)宰牛時,眼中總是看見一整頭牛,三年之后,臣眼就再也沒整牛了,如今,臣只靠心神去感受,而不靠眼睛去看,耳目等器官的作用都停止,完全靠心神自己去運行。 依乎天理,批大卻(xì),導(dǎo)大窾(kuǎn),因其固然。枝經(jīng)肯綮(qìng)之未嘗,而況大軱(gū)乎! 根據(jù)牛天然的紋理,臣的刀穿行于肌肉間的縫隙,進出于骨節(jié)間的空處,完全根據(jù)牛自身的結(jié)構(gòu)來操作,所以,即便是那些經(jīng)脈交錯,骨肉盤結(jié)處都不會有絲毫阻礙,更不用說那些大骨頭了。 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shù)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xíng)。 那些比較優(yōu)秀的廚師,刀用一年才有缺口,一般的廚師一個月,刀就斷了。如今臣這把刀,已經(jīng)十九年沒換了,宰了也有數(shù)千頭牛了,但刀刃還像新磨的一樣。 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chù)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huò)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span> 骨節(jié)之間是有間隙的,而刀刃幾乎沒有厚度,以沒有厚度的刀刃進入有間隙的骨節(jié),那空間太寬了,游刃于其中一定是有余地的。所以刀用了十九年還是像新磨的一樣,然而盡管如此,遇到某些地方,特別難處理,我還是會很謹慎的,眼神專注,動作緩慢,操刀細微,完成之后,整頭牛一下就解體了,就像一堆土散落。這個時候我提著刀站立,還顧四周,心中無比舒暢,然后再把刀擦干凈收起來。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 如果把這個故事單獨拿出來看,我們很容易得出熟能生巧的道理。但作為《養(yǎng)生主》中一個部分,莊子主要想表達的卻是人應(yīng)該怎樣活著的問題。1不要把人生看成整牛,也就是不要把人生當成任務(wù)或負擔(dān),而是以開放平和,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一點點去探索人生的旅程,用心走好每一步路,盡情享受沿途的風(fēng)景。2順應(yīng)人生的自然紋理,不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不可得而求之。3使自己成為沒有厚度的刀,舍棄一些不必要的世俗糾纏,減少一些不必要的欲望,放下一些不必要的執(zhí)念。4找到世俗世界中的間隙,遠離是非矛盾的糾纏,盡量避免身心與外物過分摩擦,保持內(nèi)心的純粹,讓人性永遠如新。5面對復(fù)雜的人生問題,必須謹小慎微,不要讓自己失足沉淪,被情感和欲望所吞沒。6學(xué)會功成身退,收斂自己的鋒芒。 三 公文軒見右?guī)煻@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span> 公文軒在街上看見右?guī)?,驚嘆道:這是什么人呢?怎么只有一條腿,這是天意呢,還是人為的呢。隨后公文軒又自言自語,是天意不是人為,天讓他只有一條腿。人的形貌都是天生的,所以可知這是天意不是人為。右?guī)熓窍惹匾环N地位頗高的官職,一方面受到君主的恩賜過著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的物質(zhì)生活;另一方面,他的身心自由,卻大大受制于君主,若是天生斷腿,這個右?guī)煈?yīng)該沒有機會當官,所以,他的斷腿應(yīng)當是遭受某種刑罰所致,以屬于人為,但莊子卻借公文軒的口,說他是天意所致,為什么呢?因為莊子認為人生于天地之間,應(yīng)當是自由自在無所掛礙的。既然右?guī)熥岳в诶位\之中,被物欲所牽累,那么失去身心的自由也是必然。因此斷了一條腿,也可以說天意所致了。而且,既然已在樊籠之中,一條腿和兩條腿又有什么分別呢? 澤雉(zhì)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qí)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沼澤中的野雞,每走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物,每走百步才能喝到一口水,但即便如此辛苦疲憊,它卻不求人養(yǎng)在籠子里,身在籠子里雖然有吃有喝,精神旺盛,但并不自在,顯然,這則寓言與上一則形成了對照。右?guī)熅拖癖火B(yǎng)在籠子里的鳥,雖然每天錦衣玉食,在普通人面前氣焰旺盛,但卻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身心自由。而莊子自己恰如那只野雞,雖一生貧苦,有時還為生活發(fā)愁,但他卻拒絕為官,寧愿做一只翩翩起舞自在逍遙的蝴蝶,也許在莊子看來,身心的自由自在,是人活著最大的意義。若被種種枷鎖束縛,那便與行尸走肉無異。相比于人生中遇到的種種困苦,人們最難跨過的那道坎,是生命必然的終結(jié)。然而莊子在死亡面前卻風(fēng)輕云淡,認為生死不過就是來與去。 四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薄叭粍t吊焉若此可乎?” 老子去世,他的朋友秦佚去吊唁他,到了那里,他只哭了三聲就出來了。老子弟子問他,你不是我老師的朋友嗎?是啊。那你這樣子吊唁他,合適嗎? 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dùn)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我一開始認為老子是得道的至人,應(yīng)該沒有太多世俗的牽絆。但今天我看好象不是這樣,剛才我進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些老人在那哭,就象哭自已的兒子,一些年輕的人在那哭,就象哭自己的母親,這么多人會聚在這,其中肯定有一部分人,明明不想說話卻說了,明明不想哭卻哭了,這是違背天意,違背真實情感的,這些人忘記了人的本性。這在上古時期被稱之為反叛自然的罪行。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xuán)解?!?/span> 該來的時候,老子他來了,該走的時候,老子他走了,安于客觀形勢,順應(yīng)自然的變化,這樣哀樂的情緒就不會入侵心中,上古把這叫作解開捆綁住的心。 在這一則寓言中,莊子描繪了三類人對于死亡的不同態(tài)度,第一類人是至人,如老子,秦佚,他們把生死看作來和去,該來的時候來,該走的時候走,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沒有任何情緒參雜在里面,盡管老子自身不被生死所困,但他身邊有一些人對他感情很深,這些世俗的普通人,受到主觀情感的羈絆,不愿接受老子死亡,所以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在痛哭。但是,人一旦多了,難免參雜個別虛偽的人,這些人是第三類人,他們本身對老子的死亡無所謂,但出于某些私心,在那里裝模作樣地說一說,哭一哭。秦佚之所以哭了三聲就出來,就是要和這些人分別開來。顯然,莊子個人所崇尚的是至人對生死的態(tài)度,即安時處順,哀樂不入于心。 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一根蠟燭,總有一天會燃燒完,但火種卻會一直傳下去,沒有窮盡的那一天,人的肉身雖然會死亡,但精神卻能永遠流傳。一個人的生命雖然有終結(jié),但整個人類卻會一直繁衍下去,人的個體生命雖死,但作為宇宙的一部分,卻永遠不會消失。 莊子把人有限的個體生命置于無窮的境域中,就是為了消除世人對死亡的恐懼,正與開頭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形成了呼應(yī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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