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我們從文字表面讀到的黛玉似乎的確是多心的。就連寶玉不是也跟湘云說:“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她,使不得!” 我們且暫丟開此內(nèi)容,從小說的第二十二章《聽典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來看看黛玉是否有多心。沒記錯的話,第二十二章寫的是賈府的第三個元宵節(jié)。另外兩回分別是: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回通靈 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若《紅樓夢》果真寫了九年的事,那就應(yīng)該有九個元宵節(jié),而小說前三個元宵節(jié)就已寫出了此書之大關(guān)礙。即,此三個元宵節(jié)開啟一部《紅樓夢》之宏大悲劇場面及沉郁悲劇氛圍。第一回的開篇不久就是元宵節(jié)。這個元宵節(jié),甄士隱五歲的女兒英蓮丟失。從門子口中,我們知道那個時候的人販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yǎng)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時,度其容貌,帶至他鄉(xiāng)轉(zhuǎn)賣?!边@才有了我們后文見到的英蓮或秋菱。從古至今,凡人販子都是十惡不赦的,但那時總也給那些被拐孩子留下一條性命,不像現(xiàn)今丟失的孩子竟消失的毫無蹤跡。此乃閑話。第二個元宵節(jié)恰逢元妃省親,即《慶元宵元春歸省 助情人黛玉傳詩》一回。元宵節(jié),當(dāng)值元春選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按理說這是喜上加喜的事。可是,在這樣一個雙喜臨門的歡慶時刻,曹公不但延續(xù)著前一回的悲劇氛圍,而且,讓這個元宵節(jié)到處漶漫了悲傷與悲涼。而此元宵節(jié)的悲涼之霧一至漫散至小說第二十二回的第三次元宵節(jié)。認(rèn)真閱讀第二十二回,看似熱鬧喜慶的元宵節(jié),看似其樂融融的生日宴會,讀者在字里行間觸摸到的卻是對生死未卜的無奈與人物命運的凄惶。不過,前兩次元宵節(jié)下,黛玉倒也沒有遭遇什么意外傷心之事。據(jù)胡適先生《紅樓夢考證》與《脂硯齋全評本<石頭記>》,第二十二回內(nèi)容不全。此回目,讀者似乎也能從字?jǐn)?shù)上明顯看出較其它回目少很多?!吨廄S全評本<石頭記>》在本回內(nèi)容之后 ,有這樣一條批錄: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1976)夏。畸笏叟。假如,《紅樓夢》曹雪芹先生只是寫了八十回的話,我們可大約推測八十回本或許并非從頭至尾一氣呵成的,應(yīng)該是分成幾個回目,斷斷續(xù)續(xù)完成的?;蛘咦钕瘸筛鍟r,是按前后順序進行;再修改,應(yīng)該是有所重點,打亂章節(jié)完成的,而第二十二回成稿時間似乎是最晚的,到壬午除夕雪芹去世都呈沒完成狀態(tài)。因此,《紅樓夢》也就有了后來的不同補本、續(xù)本。一部書的寫作重點或順序由作者當(dāng)時寫作思路或當(dāng)時情況決定。那么,我們也不妨從二十二回結(jié)尾倒著往前來看此回目內(nèi)容??纯催@個元宵節(jié),他眾姐妹所制燈謎有何讖語?又何以讓賈政深感悲凄。看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寶釵所制燈謎的最后兩句: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化成灰?!?/span>因何鎮(zhèn)日亂紛紛,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span>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fēng)怨別離?!酱?/span>莫道此生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Т?/span>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fù)年年?!獙氣O 元春燈謎“回首相看化成灰”,是否是壽數(shù)不長之讖;迎春燈謎乃其一生之際遇?探春惜春之燈謎果真是遠(yuǎn)適之讖與為尼之讖也?而寶釵之燈謎亦非福壽之讖矣?我們看文字好像大抵有此預(yù)兆的罷。故,賈政看了這些燈謎后,心內(nèi)愈思愈悶,愈思愈煩,愈顯悲戚之狀。這即是回目:“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內(nèi)容梗概。在胡適先生的《紅樓夢考證》里:高鄂把寶釵的謎送給黛玉,又另作寶釵燈謎?!吨廄S全評本<石頭記>》是沒寫有黛玉所制燈謎,當(dāng)然也無從看到其讖語?;蛟S是因為未完成,或許曹公壓根就不寫黛玉所制燈謎。這,就與通部《紅樓夢》從沒正面寫黛玉生日如出一轍。第三次元宵節(jié)恰遇寶釵生日。一大早,鳳姐就和賈璉商量給薛寶釵過生日之事:“……但昨兒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jì)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了。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要替他作生日?!敝灰娰Z璉低頭想了半日,和鳳姐說:“你今兒糊涂了?,F(xiàn)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給林妹妹過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過就是了?!?/span>從賈璉的話里,我們算是看到林妹妹是過生日的。此外,還有一次。在金釵跳井后,王夫人要給金川裝裹的衣服,就和寶釵說:“……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有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紅樓夢》多次運用其寫法。只是這種不寫之寫,讓讀者如我般,無由地惦記賈府里寄人籬下的林黛玉。因為,大觀園的黛玉太清醒,太單純,又太與眾不同。曲高必和寡。比如,伶仃孤苦躺在床上淌眼抹淚的黛玉;比如,站在寶玉房門前煢煢孑立叩門的黛玉;再比如,此元宵節(jié)宴會聽?wèi)?,被眾人取笑時形影相吊的黛玉……賈母為寶釵生日專門是請了戲班的。吃過飯,寶玉興興頭頭跑來叫黛玉看戲:“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了。你愛看那一出?我好點?!摈煊駞s冷笑道:“你既這樣說,你倒叫一班戲,揀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子犯不上跐著人借光兒問我。”此句一出,我們就知道,黛玉的生日下是沒戲班的。有評者說,老祖宗只所以為寶釵過生日,不過是想提醒薛家母女,將笄之年的寶釵到了尋婆家的年齡?;蛟S有此意吧。但我更多認(rèn)為:賈母乃史侯大家之小姐,且現(xiàn)己是經(jīng)年老祖宗,他的遠(yuǎn)見不同于一般老年人。一來,薛姨媽是王夫人之胞妹,況賈母一向是看重賈政的,對賈政之王夫人當(dāng)然也不敢忽視。二來,在榮府,王夫人幾乎算是當(dāng)家媳婦,雖然有個王熙鳳幫著,可王熙鳳又是王夫人親姪女,示好薛家母子也是間接對王夫人、王熙鳳的厚待。你若認(rèn)真體會一下,賈母對賈赦之邢夫人態(tài)度就豁然明朗。至于,外甥女,在賈母的內(nèi)心深處可能早有更長遠(yuǎn)打算了吧。不過,從上文對話中,讀者也看到林妹妹令人絕倒的情態(tài),似乎沒有一點兒“多心”或“有心”。你看,黛玉說歸說,旋即就與寶玉攜手高高興興看戲去了。宴席上,王熙鳳所點《劉二當(dāng)衣》賈母喜歡的;寶釵所點《魯智深醉鬧五臺山》是討喜賈母的。這么熱鬧場面怎么能少了寶玉!用黛玉的話說,他沒看《山門》,就已《妝瘋》。一家子喜氣洋洋,其樂融融??墒?,就是這樣的喜慶場面,快樂晚宴,卻因宴戲后的一個小插曲,嘎然而止。事情緣因一個唱戲小旦。那個小旦被王熙鳳拿來當(dāng)笑話講:“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的?!睂氣O心里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當(dāng)湘云脫口而出,演戲的小旦“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時,黛玉內(nèi)心大抵感到悒郁不忿。因為,湘云的話一說完,地下眾人都笑了起來。當(dāng)然,云姑娘也是真惱。湘云的惱是因為寶玉當(dāng)時把她瞅了一眼,使了眼色。所以她惱的是寶玉,說寶玉:“……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湘云的話無論是針對黛玉,還是說給寶玉,都看出他的確是心直口快,性情豪爽的。更確定的是,當(dāng)下婆子小姐是真的“取笑”黛玉。當(dāng)然,也不難看出湘云對寶哥哥與林姐姐之間的親近是透著嫉妒或醋意的。當(dāng)然,黛玉于湘云亦如此。在賈府,無論是因主子奴才,還是兄弟姐妹,凡是黛玉心里不快的事,無論大小,事后都會在寶玉面前盡情地耍耍小脾氣,弄弄小情緒的。過后,小兒女間的小矛小盾就煙消云散??墒?,今天例外。事情余緒還在寶玉。戲后,寶玉來到湘云處,想對湘云說說自己當(dāng)時何以使眼色,但湘云是不買賬的。因此,滿心滿意為湘云好的寶玉,在湘云處討了個沒趣?!皩氂裨谙嬖铺帥]趣,只得又來尋黛玉?!痹邝煊裉帲瑯拥赜懙脹]趣。黛玉把滿腹委屈、不滿一股腦兒拋向?qū)氂瘛?/span>可是,今天寶玉并沒有如往常一般低聲下氣哄轉(zhuǎn)林妹妹,而是賭走了,或許是兩處都不討好之故吧。望著寶玉離開的背影,黛玉很傷心失望:“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逼鋵?,黛玉的心里是想留下寶玉和他說說話,訴訴委屈的。這次,寶玉轉(zhuǎn)身一走,也真的沒來。事后,黛玉只能以尋襲人為由,去尋了寶玉。黛玉心里明鏡似的,盡管委屈難過,但此時此刻他需要寶哥哥的安慰。因為,寶玉一向是他的精神支柱與依靠,他是害怕失去寶玉的。通部《紅樓夢》似乎只有這一次,黛玉不但主動尋得寶玉,還不計前嫌,還跟沒事兒人一般,拿了襲人給他的一個“字帖兒”,歡天喜地地相邀湘云與寶釵來到寶玉房里,大家一起談起禪來。黛玉是聰慧的,他一定是將那個小“字帖兒”看作是自己的一個臺階。在這段文字的敘述中,曹雪芹先生竟一連用了6次“笑”字。每每讀到這6個“笑”字,總也無由生出一種酸楚。黛玉的笑容背后,只是自己的蒼涼,又哪里尋的到黛玉的多心?小心眼?他把悲傷藏在笑后,用力地討好湘云、寶釵。要知道,那個金鎖還有以后的麒麟將成為黛玉一輩子心結(jié)。當(dāng)然,見仁見智,或許黛玉偶爾有些小心眼,小脾氣,但今天的黛玉你若還這樣看,似乎有點不盡情理。現(xiàn)在社會,如果把誰比做某戲子或明星,大抵會很豪,繼而沾沾自喜并不可一世。但在封建社會,如隨便把人比做戲子,卻是極為嘲弄人的一件事情,簡直是一種恥辱!在古代,藝人是被稱作賤民的,連戶口簿上都標(biāo)明賤民,此類人不許住好房子,不許配玉,不許考科舉,不許和普通百姓結(jié)婚。雖然隨著封建王朝的進一步發(fā)展和具體時代背景的需要,雍正、乾隆兩朝逐漸廢黜“賤民”制度。但,當(dāng)時眾人取笑黛玉像個戲子顯然是種侮辱性的“取笑”。是,是“取笑”,一點不假,連直言快語的云姑娘不是也說:“別人說他,拿他取笑……”探花林如海之千金,竟成賈府眾人取笑對象,情何以堪!黛玉在賈府,似乎連“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nèi)無應(yīng)門五尺之童”都達不到。黛玉總是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最疼愛他的外祖母如紫娟所說“老健春寒秋后熱”;最親近的賈寶玉又常“見了姐姐忘妹妹”。紫娟倒是對黛玉忠心耿耿,可他不過是賈府一個下人。所以,賈府里的黛玉你說他多心也好,小心亦好,甚至說他悒郁不忿也罷,皆因自小無父無母,有顆無處安放的心和一輩子都解不開的心結(jié)。 【作者簡介】依依,中學(xué)語文教師。躬耕教壇,如履薄冰。皇皇數(shù)載,毫無炫耀之資,惟教學(xué)之余,寄情于閱讀,而閱讀亦予我最大收獲與愉悅。淺酌低吟,喁喁獨語,竟也流淌出條條情感小溪。人有所往,心有所向,漢文字的魅力,吸引我想做一名寫好字的教書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