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篇 · 逍遙游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yí）貽我大（hù）瓠之（zhǒng）種，我樹之成而實五（dàn）石。以（chéng）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pōu）剖之以為瓢，則（hù）瓠落無所容。非不（xiāo）呺然大也，吾（wèi）為其無用而（pǒu）掊之?！?/strong>

莊子曰：“夫子固（zhuō）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wéi）為不（jūn）龜手之藥者，世世以（píng）洴（pì）澼（kuàng）絖為事?？吐勚堎I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píng）洴（pì）澼（kuàng）絖，不過數金。今一（zhāo）朝而（yù）鬻技百金，請與之?！偷弥?，以（shuì）說吳王。越有（nàn）難，吳王使之（jiàng）將。冬，與越人水戰(zhàn)，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jūn）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píng）洴（pì）澼（kuàng）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hù）瓠，何不慮以（wéi）為大（zūn）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hù）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fú）夫！”

【注釋】

(1)惠子：宋人惠施，莊子的朋友。曾任梁惠王相，是先秦名家學派杰出的代表人物。

(2)魏王：即魏惠王，因魏國曾定都大梁，所以魏國也稱為梁國，魏惠王又稱梁惠王。

(3)貽：贈給。

(4)大瓠之種：大葫蘆的種子。瓠，葫蘆。

(5)樹：種植，培植。

(6)實五石：裝滿能有五石的容量。實，容納。石，即“禾石”，古代重量單位，相當于一百二十斤。

(7)自舉：經得住的意思。

(8)瓠：假借為“廓”，廓落，很大的樣子。

(9)落：平淺的樣子。

(10)呺然：空虛巨大的樣子。

(11)為：配制。

(12)掊：擊破，砸爛。

(13)不龜手之藥：防止手被凍傷的藥。龜，通“皴”，皮膚因寒冷或干燥而破裂。

(14)洴澼：漂洗。

(15)絖：通“纊”，絮衣服的細絲棉。

(16)方：指不龜手的藥方。

(17)鬻技：出賣、轉讓技術。

(18)越有難：越國入侵吳國。難，發(fā)動軍事行動。

(19)將：率領軍隊。

(20)裂地：劃撥出一塊土地。

(21)龜手：指手足皮膚受凍而開裂。

(22)或：有人。

(23)以封：因此而得到封地。封，封賞。

(24)何不慮：為什么不系縛。

(25)樽：葫蘆形腰舟，可以綁在腰間漂浮在水上。

(26)蓬之心：即蓬心，心有茅塞，比喻不能通達，見識膚淺。蓬，一種莖葉不直的草。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魏王送給我的大葫蘆種子，我種下后結出的葫蘆大得可以容納五石的東西。用它來盛水，它的質地太脆因而無法提舉。切開它當作瓢，又大而平淺無法容納東西。它不是不夠大，只是因為它沒有用而把它砸破了?！?/span>

莊子說：“你實在是不善于使用大的物件。宋國有個人善于制造防止手凍傷的藥，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洗衣為生。有個客人聽說了，請求用一百金來買他的藥方。那個宋國人召集族人商量說：我們家世世代代以洗衣為生，一年所得不過換回幾金的收入；現在一旦賣掉這個藥方馬上就可以得到百金，請大家答應我賣給他吧?！莻€客人得到藥方，就去游說吳王。那時正逢越國發(fā)難，吳王就派遣他統率軍隊，在冬天跟越國人展開水戰(zhàn)，大敗越國人。為此吳王就割地封侯來獎賞他。同樣是一帖防止手凍傷的藥方，有人因此得到封賞，有人卻只會用于漂洗衣服，這就是使用方法不同啊?，F在先生有能容納五石東西的大葫蘆，為什么不考慮把它做成腰舟而漂游于江湖呢？卻擔憂它大而平淺無法容納東西？可見你心有茅塞，還沒有開竅?。　?/span>

【賞析】

本篇主要講上古時期宇宙觀，以及上古時期的天文和歷法，并在這個基礎上建立作為《逍遙游》宇宙生成總論的鯤鵬變化寓言，深刻寄寓了作者關于萬物皆有所待的思想。

老子說“萬物負陰而抱陽，中氣以為和”；而莊子說“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這些都是道家的物質論思想，“氣”、“息”、“風”都是看不見的東西，而老子和莊子把它們當做客觀存在來研究，并且認為它們在物質的運動變化過程中起著決定性作用，從而奠定了中國古代哲學的基礎。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chū）樗。其大本擁腫而不（zhòng）中繩墨，其小枝卷（qū）曲而不（zhòng）中規(guī)（jǔ）矩。立之（tú）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strong>

莊子曰：“子獨不見（lí）貍（shēng）狌乎？卑身而伏，以候（áo）敖者；東西跳梁，不（bì）辟高下；（zhòng）中于機（bì）辟，死于（wǎng）罔（gǔ）罟。今夫（lí）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zhí)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páng）彷（huáng）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yāo）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注釋】

(1)樗：即臭椿樹，一種木質低劣的喬木。

(2)大本：樹的主干。

(3)擁腫：（yōng）臃腫，肥短而不端正。擁，通“臃”。

(4)中：符合。

(5)繩墨：木匠打直線的墨線工具，比喻規(guī)矩或規(guī)則。

(6)規(guī)矩：木匠用以畫圓、方的工具。

(7)涂：通“途”，道路上。

(8)貍：野貓。

(9)狌：黃鼠狼。

(10)敖：通“遨”，遨游。

(11)跳梁：跳躍騰挪。梁，通“踉”，跳躍。

(12)中：踩中，觸到。

(13)機辟：弩機陷阱，捕獵禽獸的工具。

(14)罔罟：網類。罔，通“網”，羅網。罟，網的總稱。

(15)斄牛：即牦牛。

(16)執(zhí)：捉拿。

(17)無何有之鄉(xiāng)：寬曠無人的地方。無何有，什么都沒有。

(18)廣莫：廣漠，遼闊。莫，通“漠”。

(19)彷徨乎：游逸自得，放任不拘的樣子。

(20)無為：隨意，悠然。

(21)夭：摧折，砍伐。

(22)斤：大斧頭。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我有一棵大樹，人家把它叫做臭椿；它的主干龐大臃腫，不合木工的墨線；它的枝條彎彎曲曲，不合木工的規(guī)矩。長在路邊，路過的木匠看都不看它一眼。現在你說的話就像棵臭椿樹一樣大而無用，大家都不理睬你?！?/span>

莊子說：“你難道沒見過野貓和黃鼠狼嗎？屈身伏在那里，等待捕捉來來往往的小動物；（它捕捉小動物時，）東跳西躍，不避高低。常常觸及獵人捕獸的機關陷阱，而死在網羅中。再看那牦牛，身體龐大如同天邊垂掛的云彩。這可以說夠大的了，卻不能捕鼠?，F在你有這么一棵大樹，卻憂慮它沒有用處，為什么不把它種在什么也沒有的地方，廣闊無邊的曠野上，自由自在地在樹旁悠游，逍遙自在地睡臥樹下，這樣大樹就不會遭到斧頭的砍伐，也沒有什么東西來傷害它。雖然沒有什么用處，又哪里會有什么苦惱呢？”

【賞析】

《逍遙游》作為莊子哲學總綱，展現莊子思想的境界與理想?！板羞b”原是聯綿詞。篇中點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與儒家、墨家乃至老子的理想生命型態(tài)做出分判，同時展現“莊學”的修養(yǎng)境界與工夫進路，以“無己”、“無功”、“無名”的工夫，消解形軀與世俗的羈鎖，達到超越的逍遙境界。而所謂“逍遙”的境界，即是“無待”，莊子透過“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于無窮者，彼且惡待之”加以豁顯，而托寓“藐姑射之山之神人”呈現這樣的高遠形象。

“道”的基本特征是大，之所以說它大，是因為它是治國安邦的大政方針，而這個大政方針就是不爭之德。不爭之德，就是“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具體說就涉及到禪讓，就是堯讓天下。莊子認為，禪讓僅僅是一種感性認識，只有“定乎內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才是真正的不爭之德，是理性認識。莊子認為，理性的不爭之德是“道”的活學活用，是實實在在的社會實踐。通觀《逍遙游》，結構嚴謹，思想明確，讀后蕩氣回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