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洪江市安江盆地西北緣,沅水靜靜流過。在流經(jīng)一個叫做岔頭鄉(xiāng)巖里村的地方時,一條小溪匯了進來。 1984年,考古人員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處最早可追溯至新石器時代中、晚期的遺址。經(jīng)1991年、2004年、2005年三次發(fā)掘,揭露面積近1700平方米,測定遺址面積近3萬平方米,以高廟文化、大溪文化、屈家?guī)X文化為主的豐富遺存大量出土。 洪江高廟遺址鳥瞰 近日,隨著該遺址考古報告《洪江高廟》正式發(fā)布,一幅史前湖湘先民生活圖景與精神世界的畫卷,徐徐展開在世人眼前。 迄今為止中國最早的神靈體系 在整理高廟遺址的遺存時,報告統(tǒng)稿人和主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賀剛被大量祭儀陳設陶器上所飾的圖像“震撼”了: “太陽被描繪為有著碩大的頭、外展雙手且連著身軀的人格化的神;鳳鳥隨處可見,大頭長喙,伸展著寬大的翅膀,負載著太陽或者獠牙獸;怪誕的獠牙獸,或乘于鳳鳥的翅膀,或張展雙翅,憑借高聳的天梯和山峰飛向天界;與它們?yōu)槲榈母呱胶土魉脖毁x予了神性……”賀剛向記者描述。 不獨如此,陶器上的系列圖像還清晰地表明,高廟文化先民創(chuàng)造性地構建了與人間相對應的“天庭”,發(fā)明了供神靈上下天庭的“神山”和“建木天梯”。 “這些神靈與圖像所表達的意境,竟與數(shù)千年后見諸《山海經(jīng)》等史籍的神話傳說如此契合。我們可以確認,高廟文化先民曾盛行對太陽(即“帝”)、鳳鳥、獠牙獸(疑為“飛龍”)、天、地、山、水等神祇的頂禮膜拜,他們構建了目前所知我國年代最為古老且被后世傳承的神靈體系?!辟R剛說。 洪江高廟遺址出土陶器上的彩繪太陽圖案 洪江高廟遺址出土陶器上的彩繪吐舌獠牙獸面紋圖案 眾所周知,在以血親為紐帶的遠古時代,宗教在氏族和部落組織中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功用??墒牵切┦莒氲纳耢`究竟產(chǎn)生于何時,典籍尚無記載。 “在以往發(fā)掘的距今6000多年前的部分史前遺址中,雖然偶見屬于神靈信仰的藝術神器,比如濮陽西水坡遺址蚌塑的龍、虎、鹿'三蹻’動物圖像等,但我們很難從中獲得關于神靈體系的明晰認知。尤其是在距今約7000年以前的遺存中,甚少可與遠古神話傳說相系的確鑿證據(jù)。而距今約7800年—6600年的高廟文化遺存,恰恰呈現(xiàn)了中國遠古人類對神靈具象崇拜和虔誠祭祀的鮮活場景?!辟R剛篤定地說。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王仁湘認為,高廟遺址的發(fā)掘,是湖南史前考古的重大收獲:“遺址下層出土的陶器——主要是白陶上的紋飾,不僅前所未見,而且令人感到神秘莫測。紋飾之多樣、構圖之奇異,不僅改寫了史前藝術史,而且揭示了古代信仰形成的一個重要源頭?!?/p> “高廟文化白陶藝術的主要意象,是太陽崇拜。太陽不僅是圓圓的形狀,內(nèi)涵也不僅只是溫暖光明,而是有更浪漫的人格化的發(fā)揮。獠牙也是高廟人認同的一個符號,構圖已非常完整,形態(tài)也很固定,是神靈人格化的偶像。最引人關注的,我認為是日烏,即報告中所提的鳳鳥,它是白陶藝術的靈魂,幾乎無器不日烏——那伸展雙翅的大鳥,載著太陽,自近8000年前起就已經(jīng)開始飛過先民心靈的天空?!蓖跞氏嫦蛴浾叻治龅?。 洪江高廟下層遺存陶器戳印篦點組合成的飛鳥載太陽圖案 距今8000年前的“天圓地方”宇宙觀 通過對高廟文化陶器上豐富的圖像題材的整理,賀剛驚訝地發(fā)現(xiàn)——該文化先民在距今近8000年的時候就已產(chǎn)生了天圓地方的宇宙觀。 “最直接的證據(jù)是多幅太陽或神獸圖像的外圍都被圓形的天體所環(huán)繞,且在象征太陽神的八角星圖像的里圈刻有四方的圖形。”賀剛說。 關于八角星紋,賀剛介紹,這是新石器時代中國境內(nèi)各考古學文化中多次出現(xiàn)的一種紋飾,對于其含義,學界已有諸多討論,大都認為它與四維八方、四時八節(jié)的觀念相系,是原始日晷的表征,易理八卦哲學思想的起源。 “洪江高廟八角星紋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是目前所知我國最早的八角星紋,它讓中國上古太陽歷和八卦觀念的源頭追溯到了距今近8000年的時期?!辟R剛說。 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博系教授韓建業(yè)認為,洪江高廟的八角星紋與大略同時或稍晚的蚌埠雙墩遺址出土的“十” “井”“亞”等字形的刻符一樣,應該都是宇宙天地的象征。在有的八角星紋圖像下面,還有類似人的雙臂和軀體圖案,合起來像一個頭為八角星復合紋的人形“神”,讓人聯(lián)想到《淮南子·精神訓》里對人“頭之圓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的描述。 據(jù)報告,遺址下層發(fā)現(xiàn)了一處屬高廟文化的大型祭祀場所,復原面積在1000平方米左右,祭祀場有4個邊長約1米的方形大柱洞,賀剛推測,原建筑應該是“排架式梯狀建筑”。 韓建業(yè)認為,這個建筑與白陶上的“天梯”圖案對應,加上神面紋、鳥紋等與“天”有關的圖案,以及可能為燎祭后瘞埋的動物牲坑、人牲坑等,足夠復原出一副可信的通天祭祀場景。 “總之,中國從大約8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時代中期開始,就出現(xiàn)了比較復雜的宇宙觀、明確的敬天觀念和祀天行為,并在此后傳承、交融和發(fā)展,延續(xù)至夏商周三代,乃至于秦漢以后的整個古代中國。敬天觀念還和古天文學同步發(fā)展,對中國古代的政治制度、哲學思想、科學技術等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和祖先崇拜一樣,成為中華民族的核心文化基因?!表n建業(yè)說。 白陶始源地再探索 《洪江高廟》之所以為學界所重視,還因為高廟遺址發(fā)現(xiàn)了迄今為止中國年代最早的白陶,對白陶起源問題的原有認知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賀剛介紹,中國史前白陶,在南、北方地區(qū)均有發(fā)現(xiàn)。 北方白陶,主要見于黃河下游海岱地區(qū)的大汶口文化晚期和龍山文化遺存中,所處年代在距今5000—4000年,有鬶、鼎、盉、罐、壺、背壺、豆、尊、杯、高足杯、碗、盒和器蓋等器種。有研究者認為,中原夏商文化中的少量白陶,是海岱地區(qū)白陶向外傳播和擴散的結果。 南方地區(qū)白陶的分布范圍,比北方更為廣大。它們的外表大都有戳印篦點組成的浮雕式圖案,被稱為篦印紋白陶。 篦印紋白陶最先發(fā)現(xiàn)于湖南安鄉(xiāng)湯家崗、劃城崗和澧縣丁家崗遺址。隨后,湖北、浙江和安徽等地也陸續(xù)出土了類似的白陶。具相同特征的白陶還遠見于陜西漢水上游,接著又在湖南沅水中游的洪江高廟、麻陽高垅以及湘江上游桂陽千家坪等遺址中陸續(xù)出土。此外,在江西以及廣東珠江三角洲和香港、澳門地區(qū)的部分遺址中,也發(fā)現(xiàn)了白陶制品。 在洪江高廟大量出土白陶制品之前,學界大多數(shù)觀念認為,白陶的起源地在洞庭湖西北的澧陽平原,以湯家崗和丁家崗為標桿。其他地區(qū)的白陶器物形態(tài)和裝飾風格與之接近,皆以之為始源。 報告中,賀剛論證,“2007年學界對湯家崗遺址進行了第三次發(fā)掘,推測其早段遺存年代上限為公元前5000年左右。而浙江桐鄉(xiāng)羅家角遺址、深圳咸頭嶺出土的白陶均在距今7000-6900年左右。湯家崗遺址出土的白陶,年代甚至晚于長沙大塘遺址出土的距今7400年左右的白陶?!?/p> “湯家崗、丁家崗遺址第一期遺存出土的白陶與長江中下游其他遺址出土的白陶有密切聯(lián)系無疑,但是它們自身的源頭在哪里?”賀剛提出了疑問,“如果湯家崗、丁家崗承自皂市下層文化,但在相關文化遺存中,均不見白陶的蹤跡?!?/p> 在《洪江高廟》中,賀剛對高廟遺址出土白陶的器物類型和紋飾做了詳細的梳理。他發(fā)現(xiàn),該遺址出土的器型,遠比洞庭湖湯家崗遺址第一期遺存出土的白陶要豐富,而且,從下層遺存第一期往上,器型越來越豐富。 “高廟第一期遺存的年代范圍為距今7800—7500年,白陶在高廟遺址中出現(xiàn)的時間不晚于距今7600年,在迄今所知中國史前遺存中年代最早,因此高廟遺址所在的沅水中游地區(qū)可能是中國史前白陶的始源地?!辟R剛說。 不僅如此,高廟陶器包括白陶上的二方連續(xù)、對稱等分、對半拆分、帶狀層疊和二元復合等構圖方式,縱覽中國距今7000年以來不同地域、不同考古學文化遺存中先后出現(xiàn)的彩陶、玉器和青銅器,藝術構圖法則大都未超出其外。 “洪江高廟遺址出土的白陶,的確是迄今為止中國最早的白陶,廣大南方地區(qū)的白陶器物形態(tài)、紋飾與它的傳承關系都很明晰?!表n建業(yè)說。 洪江高廟遺址出土陶器上的鳥頭紋 文明起源再認知 鑒于高廟遺址出土遺存的重要性,考古學界多位大家曾表示過對相關考古報告出版的關心。 “考古報告成敗的關鍵,在于能否將發(fā)掘所見遺存,在報告中復原到原堆積中所在的層位,和客觀地描述所見遺存,并正確地表述其釋放的信息”,“成功的報告所處學術地位及其所發(fā)揮的作用,則如《史記》”,賀剛還記得,張忠培先生曾這樣叮囑他,希望他對高廟報告要“下司馬遷那樣的大功夫”。 李學勤先生也曾在給賀剛的回信中寫道:“高廟發(fā)掘報告尤盼早日完成出版,將是學術界一件大事。” “張先生的話聽起來平實,但做起來還是有難度的?!辟R剛坦言。 高廟出土的陶器碎片有數(shù)十萬片,且部分散見于受水解鈣分子嚴重污染的貝殼堆積地層中,凌亂、破碎,僅是將碎片化的材料整理組合成辨識度更清晰的“模塊”,賀剛帶領的團隊就花了足足兩年。 接下來的十年,賀剛沒有周末、不分晝夜,寫起報告來常常夜不能寐。 刻劃紋、戳印紋、壓印紋、拍印紋、剔刻、填彩與彩繪、刻劃符號;太陽紋、獸面紋、鳥頭紋、鳥翅紋、山形紋、葉脈紋、網(wǎng)格紋、帶狀紋、波浪紋、飛鳥載“亞”形紋、飛鳥載八角星紋……準確辨識與統(tǒng)計、分類陶器上的紋飾,耗費了團隊大量的時日。 “如果沒有那么較真,這個報告其實可以完成得快一些?!钡R剛不愿意那樣對待如此重要的史前遺址材料,僅僅是為了弄清高廟遺址白陶原料的來源,賀剛及團隊就曾在沅水流域洪江市高廟、雙溪,辰溪縣征溪口、泡潭、牛溪、付家灣、二頭灣,懷化市鴨嘴巖,中方縣龍井,溆浦縣梁家坡等十處地點取土測驗。 當這部長達424.8萬字的洪江高廟考古報告面世時,王仁湘表示,“學界已經(jīng)盼望很久了”。 這份報告能為學界帶來怎樣的材料支持與觀念啟發(fā)? “我希望是關于文明起源的重新認知。長期以來,我們受西方學界影響,認為文明起源的要素在于文字、青銅、城市。事實上,一些舉世矚目的文明并不都具備上述元素。這些年,經(jīng)過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探索,我們已將復雜化社會的開始定義為文明起源進程的肇始。”賀剛闡釋。 “距今6000—5000年前的廟底溝文化、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紅山文化、大溪文化,逐步受到了重視。我認為,高廟先民的創(chuàng)造與發(fā)明,于文明起源而言,尚有可商之處?!辟R剛提出。 何為“文明”?賀剛認為,人類在不同社會發(fā)展階段各種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總和,都可視為“文明”,它應該涵括人們在自然科學、政治思想、哲學、制度、宗教、藝術、數(shù)理以及物質(zhì)生產(chǎn)等諸方面的成就。 “希望高廟文化遺存的發(fā)掘與整理,能為重新認識中華文明起源的構成要素,提供一些啟發(fā)?!辟R剛說。(光明日報全媒體記者韓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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