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人類文明史初立至今,見慣其他文明生滅,而自身周始卻總會回到應(yīng)當(dāng)?shù)能壍?,依靠的不是天山大漠、西伯利亞凍土和太平洋的環(huán)護(hù),而是這片土地上的人,以根植于血脈的開拓意識,胼手胝足刀耕火種,一路沿途撒下文明。
我們吃的每一粒稻米——這占據(jù)當(dāng)代全球糧食近半產(chǎn)量的禾本科種子,都是萬年以前,華夏先民攜帶稻種從南嶺山脈徒步走出湘西南,向后世子孫蕃息的更大領(lǐng)土邁進(jìn)的成就。文明以農(nóng)業(yè)肇始,也相伴始終。
共和國成立至今,一眾科研人員,為達(dá)成中國文明幼年時期“嘉禾”的夢想,努力保障著國家的主糧安全。2021年5月22日13點07分,“雜交水稻之父”、中國工程院院士、“共和國勛章”獲得者袁隆平在湖南長沙逝世。
這位“真正的耕耘者”,用畢生的心血,幫助中國人把飯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中,讓你和我,能吃上飽飯,并有機會吃得更好。
斯人遠(yuǎn)逝,日月同悲。謹(jǐn)以此文,表達(dá)我們對袁隆平先生的深切緬懷。
中國人舌尖上感受到的萬千種變化,其實多因“本固”而起,這個“本”,恰是常被人冷落的米飯。
米飯是中國人主食的大宗,其原材料——稻米更在中國主食領(lǐng)域占了半壁江山乃至更甚,具體表現(xiàn)形式就集中在米飯和粥上。
從品種看,稻米大體分成秈、粳兩類(包括秈米、粳米、秈糯米、粳糯米),秈長粳短,秈米飯口感獨立性強,粳米飯口感粘和。
秈米多栽于南方,粳米則在北,尤以東北為最。舊時物流還不通暢,北方人很吃不慣南方米飯,認(rèn)為顆粒分明“傷胃”,待吃東北大米就略阻滯;南方人初試東北米,也往往嫌棄米飯抱團,一口下去,不辨甲乙,平白糟蹋了好菜。
然而,稻米即便有黏性,也不像小麥那樣容易形成面筋,因此比之面食,米的初級烹飪方式就稍顯單調(diào),唯燜、蒸、撈、熬而已。
單就米飯來說,燜偏于干香,蒸更綿軟一些,撈則是蒸或炒制的先期準(zhǔn)備,三種各有所長。好米做的粥飯自然香甜,袁枚遂以米飯為“ 百味之本”, 本固, 則配菜開枝散葉,生出中國食饌播散天下的種子。
五彩飯,或稱“花飯”。將其送給親友,是祝愿對方長命百歲、五谷豐登、生活幸福的意思。
供圖/CORBIS
“燜”是一種傳統(tǒng)制法,即在灶上把砂鍋柴鍋里的米水燜干,如今往往用電飯煲代替。舊時做米飯另有一法,名曰“蒸”。
宋朝人蒸飯用甑,或包層荷葉,后世飯館多有原盅蒸飯,做法大體相近。廣州增城的絲苗米最宜蒸制,絲苗米是秈米的一種,纖長的米粒,蒸來顆顆晶瑩,若燜制就多少有點破壞形色。
宋之后,蒸飯的方法有所改變。先把米在開水里撈一下,大約七八成熟,然后蒸制。這樣做出來的每粒米含水比例接近,飯面飯心以至鍋底口感基本一樣,當(dāng)然也就沒有鍋巴。
蒸飯可直接配菜,也可隔夜做成炒飯。好的炒飯還是用蒸秈米飯,盛出攤開一夜一日,散掉多余的水分,炒時加入鮮豌豆碎粒和胡蘿卜丁,以及鏟碎的嫩黃雞蛋,香腸瘦肉就不必了。沏一壺綠茶,將將墊饑也不油膩。不過,撈飯的營養(yǎng)部分留在水里,由此又出一味——米湯。
民間傳說有一新婚丈夫出外做生意,叮囑妻子要孝養(yǎng)婆婆。妻子從夫,每日為婆婆奉上蒸飯,自己只吃小量,多靠米湯飽腹。幾月后丈夫歸來,見母親黑瘦,妻子卻滋潤得白胖,正大怒要打,經(jīng)老人和鄰居分說,才明白原委。
故事只是傳述道理,其實撈飯的米湯營養(yǎng)還淺,未必能達(dá)到這樣的效果。要將米熬成粥,液體部分才是真正的養(yǎng)生物。
粥品繁多。
清代曹庭棟的《養(yǎng)生隨筆》有“粥譜”一目,將粥分作三品,上品三十六,中品二十七,下品三十七,以米為第一,水第二,火候第三,食候第四。
中國人吃米數(shù)千年,對米的特質(zhì)——粘糯、易膨脹、易定型、易入味拿捏熟稔。尤其后者,以米加水煮粥,米粥中的汁液極易吸收各種滋味,熱度又足夠燙熟放入其中的蔬菜干果,南北兩地便利用各自物產(chǎn),創(chuàng)造了花樣繁多的粥品。
北方以雜糧入米,終成臘八粥;江南以鮮咸小菜配粥,稱為“過粥”,魚鲞泥螺之類,是給白粥作嫁的 “彩禮”;閩粵人對粥更加重視,水蟹黑魚牡蠣蝦干都可入粥,早點、宵夜不可稍離。
浙江人喝米粥,江蘇人則吃茶泡飯,名為茶泡,通常用開水泡的也叫這名。早年是為了打掃剩飯,后來也用新米飯。吃起來比粥爽利,又沒米飯那般頂胃。若再來一碟蘇揚醬菜或常熟蘿卜干,便是夏天的美食了。
還有一種吃法叫燙飯,南北都吃。貧富人家皆有紅白事,唐朝時由分餐逐步轉(zhuǎn)為聚餐,至宋代,只要不是特別鄭重的場合,都是大家圍作一圈。如此一來,備菜就不好掌握量,國人自古好面子,宴后總會余下很多,否則未免顯得待客不恭。
剩菜的處理是頭疼事,回火不會好吃,扔掉又可惜。于是有人就將剩下的米飯和菜同回炒鍋,翻幾下,加水或湯,煮成燙飯。
照老規(guī)矩,這味不可涼食,燙嘴燙心地下去,一則熨帖,二也告誡主人家下次辦事少備這么多菜,你不煩鍋煩。
以上都是米的基本烹飪,成品多呈粒形。戰(zhàn)國以后有了復(fù)合磨 , 在粒食之外 , 尚能進(jìn)一步研磨成粉。
或許是考慮到粉狀易散不利攜帶,又或許是為了增添嚼勁豐富口感 , 中國人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明了各種不同的塑形及加工方式——弄成團狀是米糕,弄出條來便是米線了。
當(dāng)世米線分布皆以云南為中心,他處的亦大都與此有關(guān)。云南米線分酸漿和干漿兩種,都是以粳米制作。
騰沖另有一種粉食——餌絲。過去純粹用粳米,后來為了塑形容易,摻入少量糯米,前期做法大體與酸漿米線類似,之后揉制成塊。餌塊白如牛奶,本身可蒸烤炒食,切成絲就是餌絲。
多年前,我在鄭州機場巧遇也等飛機的昆明同學(xué),隨口聊天。說到北京大柵欄西觀音寺街口有家老國營云南商店,打小就常去店里買油雞樅和建水干米線回家做宵夜。
家鄉(xiāng)食物受到贊美,云南同學(xué)自然感奮,又聽這北方人確實精于吃喝,連酸漿和干漿都清楚,更知道餌絲做法,便教我“米線帽子”的做法:瘦肉餡溫油滑散,變白后盛出瀝油,底油炒蒜瓣到見黃,下豆瓣醬和少量甜面醬,大火翻動到紅油出,重下肉餡與醬相勻,加高湯熬制到收汁,蓋在煮好的米線上即可。
一番描摹,說得他自己先難抑饞涎,邀我閑時去昆明,他一定親制帽子拌米線待客,末了還加了一句:“只可惜你不吃辣,不然好挖得很(注:昆明方言, 意為好吃)?!?/p>
福建莆田有所謂“興化米粉”,其實類似米線,秈米粳米都有,多是以晚秈米制作。這種吃食在華人社會傳播很廣,有亞洲商店的地方基本都見銷售,買來可以湯食,也能和豆?jié){同煮,配油條芋 。
圖中正在進(jìn)行的是清化粉的晾曬步驟。
攝影/鐘志明
米粉米線原本無別,當(dāng)下米粉與米線的區(qū)別在于后者是純米,前者加入白薯或土豆粉,故煮好的米線色白,米粉則往往半透明。
各地米粉多樣自成規(guī)模,以廣西桂林名聲最盛。我家左近便有個桂林米粉店,由一眾年輕人操持。收款的是個小姑娘,與煮粉的小伙子是一雙。姑娘外向,迎送大方,小伙手腳麻利,不善言談,問他什么只靦腆笑笑,都交姑娘代答。我最常點的是牛腩粉,再加一碟酸筍。
鹵的做法恐為商業(yè)機密,不太好問詢,其他配料還都明確。鹵燉牛腩、酸豆角、炸小花生米、燙生菜,加一勺蒜蓉和指天椒做的黃色辣醬,倒醋。連筋牛腩形如琥珀,酸筍爽脆,湯酸辣透鮮,米粉稍綿柔,仍是順滑入喉,吃得人滿頭大汗。
廣西省內(nèi)各地多有米粉,除名聲在外的南寧老友粉、柳州螺螄粉,尚有邕寧生榨粉、卷筒粉、賓陽酸粉、北海海鮮粉、欽州豬腳粉、百色羊肉粉等等,僅產(chǎn)地就已十余,更何況每地在配料上各具特色,真正是一樣米粉做出了百樣滋味。
個中高下自有食客品評。桂林米粉店負(fù)責(zé)煮粉的小伙子從不參與爭論,忙完就伏在廚房窗口,笑看一眾伙伴。
小姑娘則笑著看他。
黔東南從江縣的苗族人的“馓飯”習(xí)俗,這一風(fēng)習(xí)顯示了當(dāng)?shù)厝藢γ资车闹匾暋?/span>
攝影/尹忠
所謂不是米的“米”,前一個“米”指稻類碾去谷殼后的產(chǎn)品,包括粳米、秈米、粳糯米、秈糯米四個品種,多為白色,亦有淡紅色(如河北胭脂米,圖中以紅色字體標(biāo)識)、淡綠色(如碧粳米)、紫色(如云南香米)甚至黑色(如陜西黑米,圖中以紅色字體標(biāo)識)。
而后一個“米”,則是被我們稱作“米”的糧食,它們的形狀與口感和稻米有諸多相似之處,但從植物學(xué)的分類來看,卻與禾本科稻米屬漠不相關(guān)。
本文刊載于《中華遺產(chǎn)》2014年2月刊
“南米北面”專題,有部分刪改。
撰文/知默
微信編輯/millefio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