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電影《笑傲江湖》于1月和4月在中國臺灣、香港上映，票房分別是1800萬和1600萬，在《賭圣》《賭俠》以4000萬票房雄踞冠亞軍的當年，不算亮眼。

時年四十歲的導(dǎo)演徐克卻因為這個武俠大熱IP惹惱了兩位老人。

一位是小說作者金庸，電影《笑傲江湖》勉強接受，到了第二部《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氣得金庸放出話來“朋友照做，但版權(quán)不會再賣給徐克”。

另一位是署名電影《笑傲江湖》導(dǎo)演的胡金銓。

他本是被徐克作為前輩偶像請來當導(dǎo)演，沒想到不歡而散。

胡金銓被氣得住院，義兄李翰祥直接宣稱“寧可餓死，也不和徐克合作”，而徐克接受采訪時則說，拍《笑傲江湖》最大的錯誤就是請了胡金銓。

《笑傲江湖》是香港新舊武俠片的分水嶺之作，也是舊式武俠片導(dǎo)演胡金銓與新式導(dǎo)演徐克的唯一一次合作。本來可以成為新老攜手的影壇佳話，結(jié)果成了眾說紛紜的歷史公案。

肉眼可見的是，由《笑傲江湖》開始，胡金銓正式退出武俠片創(chuàng)作，而徐克開啟了武俠電影新征程，成為港片武俠的執(zhí)牛耳者。

當下的觀眾，記住了《笑傲江湖》之后的徐克，淡忘了《笑傲江湖》之前的胡金銓。

徐克如同步步開掛的令狐沖，成了冉冉升起的新星，如今年過古稀仍奮戰(zhàn)長津湖，鉚足勁想拍金庸的另一部小說《神雕俠侶》。

胡金銓如同退隱思過崖的風清揚，要靠著新星的傳頌才得揚名。其后一直生活在無投資和被遺忘的落寞中，直到1997年去世。

影評人文白說“最終，我們還是'遺棄’了胡金銓”。

如果仍健在，他今年剛好90歲，也許會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一樣在光影大地上繼續(xù)耕耘，將每一部電影都拍成代表作。

1、聚氣

1932年，火爆一時、風頭無兩的系列武俠電影《火燒紅蓮寺》被一紙禁令叫停，執(zhí)法依據(jù)是1930年公布實行的《電影檢查法》，執(zhí)法機構(gòu)是電影檢查委員會。

三年之內(nèi)連拍18集的“火燒紅蓮寺”至此偃旗息鼓，武俠小說和武俠電影被《電影檢查委員會公報》扣上了“內(nèi)容荒誕不經(jīng)”“以免流毒社會”的帽子，談武俠而色變。

正是這一年，影院林立的北平胡門望族添了一位男丁，取名胡金銓。

誰也不會想到，在武俠電影極度蕭條甚至成為禁忌的年頭，竟然迎來了一位日后重整武俠乾坤的電影大師，將被404的武俠題材拍成了永遠的神。

不過直到去香港之前，胡金銓從沒想過自己會和電影發(fā)生聯(lián)系。雖然他愛看戲，父親胡源深是長安大戲院的股東，胡金銓自幼就把京劇看個飽，而且深深愛上了京劇。

成年之前，他一直都過著讀書看戲的少爺生活。

將滿18歲，只身出門遠行，腦袋里裝著老北京的戲曲記憶，手中提著沉甸甸的三箱書籍。戲曲與書籍后來成為他拍電影的靈感和考據(jù)源泉，也是胡金銓電影能夠傳世的文化符脈。

從來到香港四處打雜到躋身邵氏四大導(dǎo)演，胡金銓用了16年時間，靠一部打開新武俠電影大門的《大醉俠》。

每一代都有新與舊，在1960年代，胡金銓是新人，他的《大醉俠》一如1990年的《笑傲江湖》，成為新與舊的分水嶺。他顛覆了此前盛行的神怪武俠片和黃梅調(diào)電影，重新定義了武俠片。

1966年上映的《大醉俠》是胡金銓在《大地兒女》（1965年）票房慘敗之后的逆襲之作，當時邵氏掌門邵逸夫?qū)@部標新立異的武俠片并不看好，險些燒掉底片。

看慣黃梅調(diào)的邵逸夫，對胡金銓的京劇技法嗤之以鼻，卻不知胡金銓正在成為武俠片的新生代盤古。

《大醉俠》將胡金銓自幼看飽熱衷的京劇元素淋漓地發(fā)揮出來，人物有臉譜設(shè)計，陳鴻烈扮演的反面角色像曹操一樣臉部涂白，既符合“玉面虎”綽號，也符合奸詐人設(shè)。

故事大部分場景空間是在封閉的客棧之內(nèi)，開啟了胡金銓的“客棧宇宙”。胡金銓是帶著對京劇的熱愛和鉆研來拍電影，他最常提及的一部戲就是《三岔口》——經(jīng)典的客棧戲范本。

狹小有限的空間放大了矛盾沖突的張力，打斗場面集中爆發(fā)，熱鬧好看。也可借助門窗暗格的視覺誤差，展開捉迷藏式打斗。

打斗場面靠京劇鼓點烘托，快慢緩急都可做襯。金燕子進入客棧，與群賊的較量，完全搬來京劇的念、做、打，無唱。每人發(fā)招前，要說一句隱含招式的念白。如果以銅錢為武器，就說“該我請客”，出招之后，還需擺個造型。

有傳統(tǒng)，也有創(chuàng)新，胡金銓在打戲上強化了輕功的設(shè)計，現(xiàn)場用彈床，后期用剪輯，制造出飛檐走壁的視覺效果。

彈床加蒙太奇，成了胡金銓武俠片的固定配置，即便后來威亞滿天飛，胡金銓只在《畫皮之陰陽法王》中少量運用，能不用鋼絲就堅決不用，固執(zhí)堅持原來的配方。

凡此種種，初顯了胡氏武俠片的拍攝范式。從《大醉俠》開始，客棧成為常見場景和意象，京劇鼓點成為打斗標配。

胡金銓首創(chuàng)武術(shù)指導(dǎo)制度，啟用武術(shù)指導(dǎo)韓英杰，二十多年間，胡氏武俠片幾乎都由韓英杰設(shè)計動作。因此，胡金銓的打戲一直保持同樣的套路、風格、水準。

胡金銓自承他的打斗不是功夫和格斗技，是京劇的電影化處理，不是武功，而是舞蹈。

如果說《大醉俠》是胡金銓的武戲發(fā)軔，那么次年推出的《龍門客?！?/span>（1967年）在延續(xù)了《大醉俠》武打操作的同時，更成為胡金銓電影文戲的藍本，“考據(jù)狂魔”正式上線。

為了還原電影中的明朝服化道，胡金銓翻閱的資料包括《古今名畫300種》《古今名畫大觀：人物畫冊第二集》《春游晚歸圖》《風壑曳舟圖》《桐陰清居圖》《西山雪霽圖》《仿唐人人物畫》等，生生將武俠片拍成了歷史片，連明史學者都豎起大拇指。

除此，胡金銓也顯露了“等云達人”的本色，《龍門客?！返慕Y(jié)尾，因為看到一片難得的云海，一定要將這片云海拍進去。此后，等云等風等太陽，成了胡金銓電影劇組的常態(tài)。

《龍門客?！?967年10月21日在臺北上映，3家影院聯(lián)映5周，總收入達445余萬元，成為賣座冠軍，打敗了同期上映的《音樂之聲》。

但《龍門客?！芬猜裣铝撕疸岆娪安辉儋u座的伏筆，尤其是“考據(jù)癖”和“等云癥”兩個屬性，拉長周期，增加預(yù)算，票房易失利。果然到《俠女》（1970年）開始折戟。

2、傾心

《俠女》拍攝三年，當年香港票房67.8萬，可謂不佳，卻是胡氏打斗的巔峰之作，地上打斗除了京戲風格，加入了排兵布陣打法，同時升級了空中的輕功視覺。

后來被李安、張藝謀致敬的竹林大戰(zhàn)即源于此片，驚艷的蒙太奇剪輯一舉獲得第二十八屆戛納電影節(jié)技術(shù)大獎。

《俠女》讓胡金銓此后的武戲處于重復(fù)狀態(tài)，那段經(jīng)典剪輯，在《空山靈雨》中再次用在曾經(jīng)主演《俠女》的徐楓身上，在《忠烈圖》中用在洪金寶身上。

洪金寶當過韓英杰的副手，但“七小?！钡膮⑴c對胡金銓的武打并無改變。后來演員徐楓變身制片人，希望邀請程小東擔任武術(shù)指導(dǎo)，胡金銓極力反對，他對所謂的新派設(shè)計不感興趣。

雖然程小東、洪金寶這一代的武術(shù)指導(dǎo)都有京劇功底，但他們的招數(shù)和風格絕不是胡金銓想要的京戲范式。

胡金銓拒絕程小東不止一次，盡管他和程小東的父親——導(dǎo)演程剛很熟，程小東很小就在胡金銓的電影中亮相，《大醉俠》中被匪徒刺瞎眼睛的小和尚就是程小東。

后來徐克邀請胡金銓拍攝《笑傲江湖》，胡金銓堅決抵觸程小東做武術(shù)指導(dǎo)，堅持要自己拍，徐克力薦力保，胡金銓才勉強同意，此是后話。

《忠烈圖》之后，胡金銓等于放棄武俠片拍攝，直到聯(lián)合執(zhí)導(dǎo)《大輪回》（1983年）時，才重拾武俠題材。

其間創(chuàng)作的《空山靈雨》《山中傳奇》更是徹底“放飛”，將山水寫意、哲學禪意、鏡頭詩意熔于一爐建構(gòu)電影世界觀，以“考據(jù)癖”和“等云癥”作為執(zhí)行方法論，將作者屬性推向極致。

他成了純粹的風格美學大師，雖然談?wù)撾娪皶r，他將故事放在首位，但更強調(diào)“意念”，最后才是故事的講法和演員，電影要為“意念”服務(wù)，因此他以梵高的“印象派”自況。

《空山靈雨》尚有順敘的故事，講述權(quán)力斗爭，放大了《俠女》中超長的鼓點奔跑戲，在寺院、深林、山崖，都植入大段奔跑，以空間擴展填充著時間飛逝。

取材自《西山一窟鬼》的《山中傳奇》，片長3個小時，后經(jīng)刪減才得上映，嵌入了補敘、插敘的講述，充滿了大段的自然萬物鏡頭和冗長的擊鼓斗法情節(jié)。

為了輝映男歡女愛的激情，交替出現(xiàn)了蜻蜓、荷花、水塘、云彩等畫面，暗示女鬼作祟時，又出現(xiàn)了色彩斑斕的交尾蜘蛛。

這次胡金銓將隱藏于畫面外的鼓“請”到了畫面中，成為神妖斗法的道具，擊打起來可以持續(xù)幾分鐘之久，完全消解斗法的感官熱鬧，必須作為內(nèi)行才能品出鼓點的門道。

《空山靈雨》《山中傳奇》兩部風格巔峰之作，均在1979年香港上映，票房分別是129萬和73.5萬。這一年，一直自認是胡金銓徒弟的許鞍華，導(dǎo)演的“新浪潮”作品《瘋劫》票房210萬。

同為“新浪潮”導(dǎo)演的徐克拿出了處女作《蝶變》，票房115萬。徐克自稱胡金銓的迷弟，大學論文研究的就是胡金銓電影，評價胡金銓的武俠片“驚為天人”。

但《蝶變》并未看出他對胡金銓的繼承，且大量使用了胡金銓極其反感的鋼絲。炸藥成了終極武器，這在胡氏電影中只是特效，絕對不會成為武器，哪怕是以抗倭為主題的《忠烈圖》，仍是刀光劍影、飛鏢弓箭。

醉心于個人風格的胡金銓應(yīng)該沒看過這部《蝶變》，更不會想到這個崇拜自己的后生仔以后會讓自己如此頭疼。

二人的交鋒在《笑傲江湖》之前就已有端倪，1983年，胡金銓執(zhí)導(dǎo)的《天下第一》上映，這是胡金銓文化考據(jù)的集大成之作，除了服化道高度還原五代時期，更還原了古人行醫(yī)、作畫的真實細節(jié)。

他最得意的是“天下第一神醫(yī)”邊診斷邊唱歌的段落，大夫會將病癥、用藥劑量、診費“唱”出來，這是歷史真實存在的，也是其他古裝作品絕無僅有的，胡金銓有首創(chuàng)之功。

但這部電影因預(yù)算和檔期而草草結(jié)尾，劇情戛然而止，讓胡金銓郁悶良久。據(jù)說一個緊要因素在于，有一部香港武俠片要趕在《天下第一》之前上映，就是徐克執(zhí)導(dǎo)的《新蜀山劍俠傳》。

果然，兩部電影都于1983年2月在臺灣上映。二者都是古裝片，都是武俠片導(dǎo)演作品，都借鑒了敦煌壁畫的創(chuàng)意。

《天下第一》的開場就是在敦煌壁畫前唱詞，而《新蜀山劍俠傳》以敦煌壁畫來布景造型，林青霞的裝扮儼然破壁而出的飛天神女。

《新蜀山劍俠傳》還請來了震撼全球的“星球大戰(zhàn)”制作團隊，依靠西方科技打造奇幻景觀。

當胡金銓一頭扎進東方文化不可自拔，力圖用電影展露文化之魂時，徐克等人的電影中已滿是西方之技的光怪陸離，當我們試圖挖掘光怪背后的文化韻味時，胡金銓竟成了文化的介質(zhì)。

3、奪帥

1983年之后，胡金銓幾乎無戲可拍，直到1988年，徐克找上門，邀他拍《笑傲江湖》。

按照胡金銓的說法，徐克之所以邀請他，因為他和金庸是老友，金庸希望他來拍。徐克是借胡金銓之名來賺金庸授權(quán)。版權(quán)到手，老胡趕走。

徐克開始大包大攬，橫加干涉，光劇本就寫了十六稿，完全架空了胡金銓的主導(dǎo)權(quán)，正應(yīng)了小說《笑傲江湖》的第三十四章標題——奪帥。

胡金銓希望將《笑傲江湖》設(shè)定在明朝，雖然原著沒有明確朝代，但有跡可循便是明朝?！犊▽毜洹肥翘O(jiān)所著，與《龍門客?！防锇棸缪菸涔ζ娓叩牟苌贇J如出一轍。

文武戲都合拍，而且他覺得自己以往拍的武俠片描寫太多政治斗爭，這一部要“更浪漫”。

結(jié)果，胡金銓的“考據(jù)癖”和“等云癥”再次發(fā)作，于是胡導(dǎo)演等云等太陽的故事講述人，由倪匡、蔡瀾、李翰祥，擴充到了徐克、程小東，徐克還加上一句“黑澤明也喜歡等太陽”。

將胡金銓與黑澤明并列不是徐克胡謅，早在1978年，胡金銓被英國《國際電影指南》評為當年世界五大導(dǎo)演之一，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國際最出色50位電影導(dǎo)演之一，僅有三名亞洲導(dǎo)演入選，其他兩人是日本的黑澤明與溝口健二。

但正如黑澤明不被投資方喜歡一樣，胡金銓遭際相同，哪怕資方自稱晚輩，仍對他的拍片方式無法認同，電影里的故事推進慢，電影外的拍攝進度慢，后輩果斷接手，以“唯快不破”的觀念替代了“慢工細活”的意念。

《笑傲江湖》最終署名胡金銓、徐克、程小東、許鞍華、李惠民、金揚樺。雖然保留了胡金銓的部分印記——開場的針線繡花、長隊的跋山涉水，但也抹殺著胡氏印記。

正如劇情中的兩次弒殺，張學友扮演的歐陽全用火槍打死了劉洵扮演的古今福，許冠杰扮演的令狐沖用獨孤九劍擊敗了劉紹銘扮演的岳不群，這種具有“弒父”意味的情節(jié)幾乎不會在胡金銓電影中找到。

縱觀胡金銓的電影，父親是缺席的?！洞笞韨b》中“金燕子”的哥哥被強盜所擄，負責營救的不是手握重權(quán)的父親，兒子直接說父親不會管自己，結(jié)果只有妹妹孤身營救，父親自始至終沒有露面。

《龍門客?！贰秱b女》中，主人公要么是為了解救失去父親的忠良之后，要么自己作為忠良之后偷生世間?！吨伊覉D》中的抗倭雖有君王開場，但沒有君父觀念；

《空山靈雨》雖有師父，但師父的影響感化已經(jīng)清零，更多的是如何取代師父、成為師父；《山中傳奇》的兩個厲鬼家庭只有母親，沒有父親。

“無父”的意象貫穿于胡金銓的電影中，所以才有了暫寄身軀的客棧，風吹濤響的山林，渺茫無界的天地。

人在客棧無法久留，在山林奔跑穿梭，在天地渺小如蟻，暗合了胡金銓自離開北平之后去國懷鄉(xiāng)的飄零心境。

他說自己是“過客”“難民”和“中間的人”。最后一部作品《畫皮之陰陽法王》建構(gòu)了一個“陰陽界”，孤魂野鬼在這里既無法成佛，也無法做鬼，只能漂泊幻滅。

這是胡金銓的鄉(xiāng)愁寫照，在《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中，“流浪在美國”的胡金銓無法確定故鄉(xiāng)的方位，說香港是故鄉(xiāng)，也要加一個“算”字。

或者可以說，胡金銓已經(jīng)用一部電影標題官宣了故鄉(xiāng)，那就是《大地兒女》，大地是父母，是故鄉(xiāng)，無遠弗屆，標注不出具體方位，就做一個天地孤鴻。

這只孤鴻雖然躲開了原籍故鄉(xiāng)的政治沖擊，但對政治運動和權(quán)力機關(guān)的恐懼如影隨形。

他電影中的政治斗爭極少斗爭過程，多是斗爭結(jié)果，作為強權(quán)象征的錦衣衛(wèi)、東廠制造出鋪天蓋地的恐怖陰影，是胡金銓口中的“支配階級”，被支配的恐懼充斥著他的作品。

即便俠客們能夠手刃鷹犬，也只是暫時勝利，陰影從未消除。

胡金銓最沉迷的時代是明朝，他說這是中國歷史上的動亂時代，也是間諜戰(zhàn)最激烈的時代，他希望揭露間諜戰(zhàn)的愚蠢可笑。

而可笑的內(nèi)核是以可怕作為表象，胡金銓對于權(quán)力機關(guān)的生殺予奪既恐懼也厭惡，連帶討厭起儼然取得殺人執(zhí)照的詹姆斯·邦德。

對于政治與強權(quán)，他既有不得不反抗的志氣，也有戰(zhàn)勝不了的悲觀。

他成了《笑傲江湖》中的“瀟湘夜雨”莫大先生，對政治過程心照不宣，對政治結(jié)果心知肚明，不滿但無法改變，只能寄情于高山流水，琴中藏劍，劍發(fā)琴音，不求快意聞達，只求在亂世中做個有堅守有寄托的君子。

4、傳劍

這樣的糾結(jié)無奈，在徐克這一代導(dǎo)演這里已經(jīng)剝離了歷史的沉重，轉(zhuǎn)化成都市化的文藝抒寫，徐克翻拍自《龍門客?！返摹缎慢堥T客?！?，雖然也是“救救孩子”的主線，但徐克借梁家輝扮演的周淮安之口說出了“這個沒名沒姓的時代”。

如果說胡金銓的作品執(zhí)著于通過文化尋根溯源而索引姓名，那么徐克取消了姓名的索引功能。姓名需有父源，是歷史和文化的鄉(xiāng)愁，已經(jīng)完全融入現(xiàn)代大都市的徐克，已無這樣的鄉(xiāng)愁。

他的傳統(tǒng)文化展露更多源于胡金銓電影、金庸小說的“二傳手”。

《新龍門客棧》里運用了《三岔口》的暗室打斗橋段，但靈感來源絕非《三岔口》，而是化用《三岔口》的胡金銓電影，正如很多讀者知道“問世間情為何物”是源于《神雕俠侶》，而非元好問。

自《笑傲江湖》分道揚鑣，胡金銓既被徐克一代所拋棄，更為徐克一代所汲取。正如《笑傲江湖》中古今福、岳不群可以被拋棄，但風清揚始終是神一般的存在。

有意思的是，胡金銓的演員班底隨胡金銓退出而退出，扮演林震南的岳華連補拍都不愿意，只好換了演員甘山。

胡金銓“舊部”只剩下扮演風清揚的韓英杰，作為胡金銓的御用武術(shù)指導(dǎo)，這次是在后輩程小東的指導(dǎo)下施展“獨孤九劍”。

新舊兩代之間，并非決然的涇渭分明，實則有著千絲萬縷的對應(yīng)和融合。

比如《新龍門客?！放c《龍門客棧》《迎春閣之風波》的故事空間設(shè)定，《倩女幽魂》《青蛇》與《山中傳奇》的奇幻鬼怪糾葛，《智取威虎山》與《忠烈圖》的剿匪臥底橋段，《棋王》與《終身大事》的城市癥候把脈。

再早一點的《新蜀山劍俠傳》與《天下第一》的敦煌美學重現(xiàn)，《刀馬旦》與《大醉俠》的京劇角色化用。

胡金銓首創(chuàng)的東廠服飾、藤編書箱被后世無數(shù)次沿用，包括徐克。

胡金銓的拍片技法和題材設(shè)定，也在李安、侯孝賢、許鞍華、張藝謀、賈樟柯、路陽等人的作品中頻繁閃現(xiàn)，才有了《臥虎藏龍》《刺客聶隱娘》《江南書劍情》《十面埋伏》《天注定》《繡春刀》。

李安說“胡金銓的影響不只是電影的武戲，更是中國影像的塑造”。

縱覽胡金銓電影，無法單純地定位他是武俠片導(dǎo)演。從他想拍而未拍的作品來看，包括《武松醉打蔣門神》《華工血淚史》《利瑪竇傳》《咆哮山村》《毒藥》《深海的戰(zhàn)爭與和平》，也是題材多樣、類型多元，《深海的戰(zhàn)爭與和平》還是一部動畫片。

胡金銓去世于1997年，在香港票房榜單上，僅存的武俠片碩果是《黃飛鴻之西域雄獅》。導(dǎo)演是曾經(jīng)出演過胡金銓電影的洪金寶，監(jiān)制、編劇是徐克。電影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華工戲份，而胡金銓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拍成《華工血淚史》。

只是這已是不同歷史維度的華工群像。如果說胡金銓是由過去到當下順敘來呈現(xiàn)歷史，徐克則是用由當下向過去倒推來講述“中國往事”，用的是截然相反的方法論。

風清揚雖然傳授了“獨孤九劍”，令狐沖還需要有吸星大法、易筋經(jīng)傍身；莫大先生在亂斗之中無法所向披靡，但一曲《瀟湘夜雨》始終未成絕響。

胡金銓是武俠電影的傳劍者，也是作者電影的長奏者。劍光樂聲中，傳遞著他對電影的熱愛，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

他給自己學生許鞍華的信中有四字激勵——“寧靜致遠”，要拍出可以媲美瓷器、絲綢的好電影。而香港才子蔡瀾在悼念胡金銓時寫過“老友是古董瓷器，打爛一件不見一件”。

胡金銓本人就是瓷器，他的作品亦是瓷器。在時間黃土的掩埋中，堅硬的銅鐵會腐爛，而瓷器始終如新，供一代又一代的人摩挲鑒賞，成為無價之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