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6月11日，光緒皇帝頒布“定國是詔”，正式曉諭天下，維新變法拉開大幕。

光緒的這個大動作，事先是征得慈禧同意的。但慈禧所謂的同意，不是無條件支持，而是在牢牢控制要害的前提下，權(quán)且看看光緒意欲何為。正因為有這樣隱晦的心理，那前后幾日，朝局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岸▏窃t”頒布前幾日，慈禧寵臣頑固守舊派代表人物剛毅升任兵部尚書，“定國是詔”頒布一周后，帝師翁同龢突遭罷免，與此同時，慈禧心腹重臣榮祿升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對這一切，光緒雖然有所察覺，但因為急于求成，體會的并不深刻。

因為光緒有廣征天下變法之才的諭旨，6月13日，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徐致靖向光緒推薦了一位大才，此人便是號稱“清末四公子”之一的譚嗣同，徐致靖稱贊譚嗣同“天才卓犖，學(xué)識絕倫，忠于愛國，勇于任事，不避艱難，不畏謗毀，內(nèi)可以為論思之官，外可以備折沖之選?！?/p>

聽聞有這樣的俊才，光緒很高興，于是頒下上諭，命速飭來京，送部引見。

接到光緒上諭時，譚嗣同正患病在江蘇，候補知府一職。因為病癥頗重，譚嗣同雖有感恩之心，卻遲遲不能動身北上。那時的光緒，一切的舉動都是急切而不能等待的，見譚嗣同沒有即來京城，他又下一道上諭，命譚嗣同“迅速來京”。

君王如伯樂，兩道炙手的上諭邀他北上京城，譚嗣同感激涕零，8月4日終于扶病啟程北上。

在譚嗣同星夜馳騁，一路北上的日子里，紫禁城里的光緒，草率而激進，由他頒布的各項法令如雪片一般，漫天飛舞，紛亂壓人。

頑固守舊派不甘被埋進激進變革派的雪堆，他們伺機而動，準備反擊。

光緒二十四年9月1日，禮部主事王照奏請光緒游歷日本等國，為變法圖強尋求經(jīng)驗。頑固守舊派懷塔布、許應(yīng)骙以為這是激進派在煽風點火，不肯代送。王照不依不饒，到堂親遞彈章，懷塔布不得已只好勉強代奏。許應(yīng)骙見王照囂張可惡，不肯罷休，也奏一章，彈劾王照“咆哮署堂，借端挾制”。

朝堂之上，兩派針鋒相對，劍拔弩張，官場空氣異常緊張。這時候，光緒出手，明智之舉當是化解矛盾，而不是激化。然而，此時的光緒卻是凌厲非常，他不但沒有安撫懷塔布等頑固守舊派，相反趁機搞突襲，索性將阻礙變法的禮部六堂官全部革職，然后賞給王照三品頂戴，以四品京堂候補，用昭激勵。

遭受此等打擊，懷塔布等人奔向頤和園，向慈禧哭訴。

慈禧弄清情況，幽深地說了一句，做得過分了。

很顯然，慈禧此言的背后，已顯出要干預(yù)的心跡，遺憾的是，光緒已將弓拉滿，箭在弦上，很難有所醒悟。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9月5日，光緒在紫禁城養(yǎng)心殿召見了剛剛抵京的譚嗣同。譚嗣同才華橫溢，有豪情壯志，但在政治上，棱角太鋒，且有異想天開，激進不成熟的致命傷。

這次召見，譚嗣同向光緒提出了四條建議：

一、恢復(fù)康熙朝的懋勤殿，召集維新派和支持變法的朝廷重臣如張之洞、陳寶箴等入懋勤殿，領(lǐng)導(dǎo)維新變法（這條建議出手極狠且沒有顧忌，實質(zhì)上就是全面奪權(quán)，完全踐踏了慈禧的政治底線）；

二、逐步掌控軍權(quán)，推薦袁世凱為可用之才（推薦袁世凱，實屬異想天開，缺乏政治眼力，結(jié)果自然割肉飼狼，萬劫不復(fù)）；

第三、架空頑固守舊派，許以高官厚祿，但不給實權(quán)（這是明智建議，但為時已晚）；

第四、邀請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訪華，聘其為大清顧問，加大變法在國際上的影響力（此想書生意氣，偏激幼稚，不成體統(tǒng)，必壞大事）。

對于這次召見，光緒很滿意，事后不僅全盤接受了譚嗣同的建議，而且祭出了一記更大的動作，任命譚嗣同與楊銳、劉光第、林旭以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

任命完成，光緒直奔頤和園，名為請安，實為與慈禧過招。光緒向慈禧提出，為變法所需，朝廷應(yīng)開懋勤殿。慈禧一聽，旋即嗅出危險味道，當場變臉痛斥光緒，若一味受壞人教唆，當心皇位不保。

這話說得相當重。

光緒感到了一陣恐慌，但他隨后的舉動并未變得明智，而是一如既往地草率。他先是給軍機章京楊銳寫了一道密旨，以變法之難，命康有為等人詳細籌議，切不可再有激烈舉動，以免激怒太后，導(dǎo)致局面無法收拾；可是在傳出這道密旨后，光緒似乎又有些不甘心，于是他又下一道旨意，召直隸按察使袁世凱來京陛見。

袁世凱奉召前來后，光緒示恩示得很突兀，沒有任何掩飾，直接就給袁世凱官升兩級，由直隸按察使提成了候補工部侍郎。

在頑固守舊派看來，光緒在此時大力籠絡(luò)手握新建陸軍的袁世凱，說明他已忍耐不住，想動手了。

比起光緒以及激進變革派，頑固守舊派要老練毒辣得多，剛察覺到異常，他們便立即調(diào)來聶士成、董福祥兩員大將，堵在了袁世凱可能帶兵北上的路線上。

對此，光緒一無所知。那一時刻，他所關(guān)心的是袁世凱的態(tài)度，于是僅隔一天，他便再次召見了袁世凱，并且命袁世凱與直隸總督榮祿各辦各事。

袁世凱知道這是光緒的暗示，但他更知道此時的抉擇事關(guān)身家性命。

就在袁世凱左右衡量，腹黑盤算的時候，康有為也已看到了光緒通過楊銳傳來的密詔，得知光緒并不想造慈禧的反，康有為甚是卑鄙瘋狂地篡改了密詔。在偽造的密詔中，康有為聲稱光緒有難，必須設(shè)法勤王。

怎樣才能勤王成功，推進變法呢？

譚嗣同與康有為看法一致，不妨使用霹靂手段，圍園殺后。

此議定下后，清末歷史上有名的一幕，譚嗣同夜闖法華寺，于9月18日深夜驚心動魄地上演了——

譚嗣同有任俠氣概，深夜闖進法華寺時，身上極有可能藏有短刃。袁世凱覺得冒然拒絕，可能招致兇險，只好將譚嗣同引入內(nèi)室，虛與委蛇。

進到內(nèi)室，譚嗣同開門見山，說明來意：“破格蒙受皇恩，一定要予以回報。皇上如今遭受大難，唯獨你可以救他?！?/p>

袁世凱假意試探：“我自當是肝腦涂地，也要報答皇恩。不過大難是指的什么？”

譚嗣同說：“榮祿意欲謀逆弒帝。你不知道嗎？”

袁世凱說：“在天津經(jīng)常見到，此人俠義忠誠，豈能有這等想法？一定是謠言吧?！?/p>

譚嗣同說：“你一向磊落仁義，察覺不到此人的狡猾奸詐。與你親密不過是表面，心中盡是猜忌。你多年辛苦，讓人敬佩，去年卻僅稍有升級，實際上是榮祿在使壞?？涤袨橄壬茉缇驮诨噬厦媲巴婆e你?；噬先柎仁ィf榮祿經(jīng)常說'袁世凱傲慢無能’，我也在皇上面前多次要求厚待你，卻總是被榮祿阻擋，這次的升級是相當?shù)牟灰住Ｌ热裟阏嫦刖然噬?，我倒有一個辦法?！?/p>

說著，譚嗣同掏出一張字條，上面赫然寫道：“榮祿謀逆弒帝乃大逆不道，不即刻除去此人，皇上之位，甚至皇命難保。袁世凱二十日請訓(xùn)，御前取得朱諭，趕赴天津。見榮祿即宣讀朱諭，即刻處死。無須等待即代任直隸總督，布告榮祿大逆之罪狀，速領(lǐng)軍入京，半數(shù)包圍頤和園，半數(shù)保衛(wèi)宮廷，大事既成。若不從此策，皇上命休矣！”

讀罷這內(nèi)容驚駭?shù)淖謼l，袁世凱疑惑重重地問：“為何要包圍頤和園？”

譚嗣同不作躲閃，語氣甚豪地說：“不除此老朽，國將不保也。我來行此事，不勞你手?！?/p>

話鋒到此，袁世凱感到了極度的不安，沉默片刻，他拿出奸雄的城府，一邊為慈禧辯解，一邊標榜忠義。

譚嗣同見狀，擺出咄咄逼人的架勢對袁世凱說：“有兩件事要托付于你，誅殺榮祿、包圍頤和園。拒絕的結(jié)果你是知道的。你的命在我手里，當然我的性命也在于你。今晚必須做決定，請立即進攻請命?！?/p>

慈禧耳目眾多，政治嗅覺極其敏銳，就在譚嗣同夜闖法華寺的第二天，慈禧突然離開頤和園，返回紫禁城，見到光緒，一通嚴斥之后，當天就將其軟禁在了瀛臺。

黑云壓頂，性命攸關(guān)之時，康有為最為雞賊，9月20日一看形勢不妙，他腳底抹油，當天就攜仆人李唐逃離了京城。

譚嗣同因為在軍機處的緣故，20日也知道慈禧的屠刀已經(jīng)出鞘，但他沒有逃，而是選擇了不負豪俠大丈夫之名。

當天，梁啟超來到瀏陽會館，請求譚嗣同和他前往日本使館避難。譚嗣同拒絕了梁啟超的好意，他將自己多年積累的文稿、書信托付給梁啟超帶走保存，梁啟超意識到他可能會舍生取義，臨走前再三苦勸，但譚嗣同卻豪邁地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xiāng)，吾與足下分任之。”

梁啟超聽了，潸然淚下，最終只能一抱而成永訣。

另據(jù)朱德裳在《三十年聞見錄》中記載，決心赴死之前，譚嗣同也曾有血有肉，近在身邊。他曾找到一位至交密友，詢問自己究竟該走還是該留？

這位密友是譚嗣同的湖南老鄉(xiāng)，亦是世家子弟，而且門第遠比譚嗣同家顯赫。此人姓曾，名廣河，是曾國藩九弟曾國荃之孫。曾國荃是曾氏家族繼曾國藩之后在晚清官場取得最高名望的一位，曾受封一等威毅伯、做過兩江總督，死后謚忠襄，贈太傅。

譚嗣同找上門來時，曾廣河蒙祖蔭正在刑部任職員外郎。作為曾家子弟，官場中人，曾廣河很清楚，即刻出走當為譚嗣同的明智之舉，但曾家的道德門檻，早已養(yǎng)成的君子修為卻不允許他講出這樣的答案，因為此時的明智就是對忠孝的背叛。

當然，曾廣河也知道，此刻若奉勸譚嗣同以忠孝為先，那他自己也得取一個“義”字，否則他本人就是用道德綁架知己的偽君子，讓人鄙夷的卑鄙小人。

想清楚了這些，曾廣河反問譚嗣同，君逃固善，惟今上能偕逃乎？

譚嗣同說，不能。

曾廣河又問，老伯（指譚嗣同父親譚繼洵）能偕逃乎？

譚嗣同說，亦不能。

到此，譚嗣同領(lǐng)悟到了至交給出的答案，于是給曾廣河行了一個禮，虔誠而釋然地說，吾知道該如何自處了。

曾廣河君子一笑，還了一個禮，譚嗣同告別時，他輕輕地說，今日君來，吾甚感欣慰；今日君走，吾不能辜負。

譚嗣同聽了，毅然決然地走進了一片血紅的世界。

據(jù)說，9月21日，譚嗣同曾聯(lián)絡(luò)京城大俠“大刀王五”等人在瀏陽會館集會，密謀營救被軟禁在瀛臺的光緒。當天，“大刀王五”等二十多人曾潛入瀛臺附近，不幸被清兵發(fā)覺，雙方激戰(zhàn)，終因寡不敵眾，營救失敗。

22日凌晨，為避免正在湖北巡撫任上的父親受到株連，譚嗣同緊急偽造了一封與父親決裂的親筆信，放在瀏陽會館“莽蒼蒼齋”最顯眼的地方，等候清兵來抄。

在坐以待斃最為黑暗的時刻，噩耗接連傳來?？祻V仁在南海會館被捕；林旭與清兵搏斗，身負重傷，被清兵抬走；楊深秀在家中還沒來得及銷毀變法的文件就被清兵綁走；楊銳剛想聯(lián)系法國領(lǐng)事館避難，清兵就破門而入；劉光第喬裝成乞丐，打算遠走他鄉(xiāng)，剛出門即被識破，當場被捕。

譚嗣同是戊戌六君子中最后一個被捕的。

他的被捕象征著百日維新的徹底幻滅。

戊戌六君子被捕，多半都是無辜的。在黑暗的監(jiān)牢中，經(jīng)歷最初的痛苦絕望與憤慨后，他們都選擇了大義凜然，視死如歸。

據(jù)當時看守戊戌六君子的一位名叫劉一鳴的獄卒后來回憶說：

譚嗣同在獄中，意氣自若，終日繞行室中，拾地上煤屑，就粉墻作書，獄卒問他干什么，他笑答，作詩爾?？上⒁圾Q不識字，不然可為之筆錄，那樣譚嗣同留下的就不止“望門投止思張儉”這一首絕命詩了。

在獄中，林旭秀美如處子，最為淡定，他不時的微笑，既有藐視的意味，也有認命的坦然。

康廣仁起先是最為痛苦掙扎的一個，他以頭撞墻，痛哭質(zhì)問，天哪！哥哥的要兄弟來承擔！是何道理！但哭完之后，他便堅強起來，成了義士模樣。

劉光第曾在刑部任職，習(xí)故事，當意識到戊戌六君子將被使用非常手段直接處死后，他憤怒痛罵：未提審，未定罪，即殺頭耶？何昏聵乃爾。

9月28下午，在慈禧的仇恨，頑固守舊派一味地推動下，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被關(guān)在一個笨重的大鐵籠中解往菜市口刑場。當他們被解抵刑場時，圍觀的百姓并不知道他們是舍生取義的壯烈義士，只知道在菜市口受死的從來都是亂臣賊子，所以他們投向戊戌六君子的沒有敬仰，沒有同情，只有唾棄以及殘羹爛葉臭雞蛋。

這一幕讓后人感慨，戊戌六君子尤其是譚嗣同如此舍生取義，究竟有何意義？

時人曾有過好說法，譚是黑暗中的火把，有志之士接過它，腳下就有了路，前方就有了光明······

在喧鬧殘酷的刑場上，林旭曾要求監(jiān)斬官剛毅允許他們最后說幾句話，結(jié)果遭到斷然拒絕，但譚嗣同全然不顧這些，在最后時刻，他沖著圍觀的人群吶喊：“為了救國，我愿犧牲我的生命，我愿灑了我的血，但是今天每一個人的犧牲，將有千百人站起來繼續(xù)進行維新變法，盡其忠誠去反抗篡權(quán)?！?/p>

慈禧因為痛恨譚嗣同參與圍園殺后的“陰謀”，對譚嗣同行刑時，特別要求劊子手使用鈍刀。

那砍向譚嗣同的幾十刀，是何等丑惡！

而譚嗣同最后的含恨怒號，又是何等的悲壯！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悲劇訴說到這里，有一幕是不得不說的，譚嗣同遇害之日，曾廣河趕到了菜市口，在刑場上，譚嗣同看見了曾廣河，他無法表達，只能以目光告別。對于譚嗣同告別的目光，曾廣河是懂得的。

譚嗣同就義后，曾廣河回到家中悲慟大哭。

他將自己關(guān)在屋中痛苦默念，復(fù)生（譚嗣同）之死，實我殺之。我勸他為烈士，我又豈能茍活！

那一天未過，曾廣河遂仰藥而死。

曾國藩長孫曾廣鈞（曾紀鴻之子）之女曾寶蓀當時正隨祖母住在北京，在其回憶錄中記載了曾家的這一悲劇——

那是戊戌八月里的一天?！ぁぁぁぁぁぶ宦犚娬f菜市口殺人，又說有湖南人，又說虧得我父親走了！過了好幾日，又聽說我們忠襄公房下的伯航三叔服毒自盡，可見我們曾家也是新黨。我的祖母郭太夫人最有見識，當出事的那一天，便吩咐七叔去湖廣會館，把門簿拿去燒了，否則按圖索驥，不知道會株連多少人了······

一段清末舊事，波瀾壯闊，有人拋灑熱血，有人悲慟相隨。

仁義二字，是中國人的壯美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