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總說凡是魯迅的遺物,都要妥善保存,要仔細守好,那我也是魯迅遺物啊,你們怎么不保存我?。??” 1944年,受許廣平委托,唐弢和劉哲民前往北京魯迅老家,勸說欲出售魯迅遺物以彌補生活窘迫的朱安時,向來懦弱老實的朱安終于爆發(fā)喊道。 朱安,魯迅先生的合法原配妻子,在先生逝世后卻沒有繼承一分一厘的遺產(chǎn),因為丈夫所有的財產(chǎn),都給了情婦許廣平及其私生子周海嬰。 朱安與魯迅先生 錯軌謊言1906年6月,當(dāng)時正在日本仙臺留學(xué)求醫(yī)的青年魯迅,忽然接到家中急電, 電上稱母親病重或?qū)⒚痪靡?,讓他速速回家見最后一面?/strong>先生頓時慌了,急忙趕回家中,剛一進門卻見家中紅燭喜帖張燈結(jié)彩。原來,病危一事是一場騙局,母親把他騙回來,是為他安排娶妻的。 新娘,就是朱安。 左一:朱安 先生了解完事情原委后,覺得這簡直荒誕至極,他身為一個擁有新思想的新文化人,怎么能夠容忍封建思想的包辦婚姻落到自己身上?他極力反對反抗著,然不幸的是,他的對立面從來都不是什么舊封建,而是自己敬重的母親。最終結(jié)果可想而知,在母親以死相逼下,先生妥協(xié)了,并且妥協(xié)的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 婚禮時,魯迅沒有半點反抗,他戴上假辮子(因留學(xué)日本后他已剪去辮子),帶上了紅纓大帽,像提線木偶一樣,按照舊社會的儀式,在新臺門的神堂上,與朱安雙雙拜了堂,隨后任由人扶著,去了新房。表面上看他是自愿的,實際上含著莫大的委屈。 朱安 新婚一整夜,魯迅徹夜翻書未就寢,第二天晚上就搬去了書房住?;楹蟮谒奶?,便拋下新婚妻子再次奔赴日本求學(xué)。 關(guān)于這樁婚事的其他內(nèi)情,魯迅同族有一位叔叔叫周冠五,寫過一篇《我的雜憶》:「魯母知道我和魯迅在通信,就叫我寫信勸他,我寫信后得到魯迅回信。他說:『要襟合朱安姑娘也行,有兩個條件,一要放足(朱安是纏足的),二要進學(xué)堂。』安姑娘思想很古板,回答腳已經(jīng)放不大了,婦女讀書不太好,進學(xué)堂更不愿意。」 右一:朱安 魯迅曾自嘲道:“不是我娶新娘,而是老太太娶媳婦”。而這段無愛的包辦婚姻,先生的一句:“這是母親給我的禮物,我只能好好供應(yīng)她,愛情是我所不知的” 已經(jīng)可以窺見其結(jié)果。 朱安和魯迅先生一樣,朱安也出生在一個官宦家庭,父親做過縣令一類的官,后轉(zhuǎn)而經(jīng)商。 但沒有先生那樣幸運,朱安的家庭非常守舊,完全是按照一個舊式女子的三綱五常規(guī)范,去培養(yǎng)朱安的——如果還能用「培養(yǎng)」兩個字的話。 周母與朱安 據(jù)朱安自己的回憶,小時候纏足,她疼得大哭,但母親告訴她:「好人家的女兒都是要纏足的!」等到要讀書的年紀,父親又告訴她:「女子無才便是德,好好的女孩子,讀什么書,那些詩詞唱曲的,沒的把心念野了?!?/strong> 所以,朱安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識字也不多,她所需要做的,就是乖乖地學(xué)些女紅、烹飪等持家的活計,做大家眼里的「好人家的女子」。 朱安 很快,朱安就到了適婚年紀。 朱安的和順恭謹賢良是出了名的,于是周家老太太就將她定為自家的大兒媳。 周家雖然家道中落,但在當(dāng)時也算是體面人家,所以朱家也是同意的。在整個定親過程中,兩家人征詢了不少人的意見,但唯獨沒有問過未來的新郎和新娘的意見——他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魯迅先生 婚后朱安清楚的知道了,大先生娶自己,一是為盡孝道,二是不忍讓自己為難,在當(dāng)時的紹興,被退婚的女人,一輩子都是要受恥辱的,所以他便自己為難自己了。 她有著傳統(tǒng)的身份特征,更守著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女子以夫為天,朱安喜歡自己的丈夫。 “既然大先生一直在外,那我就一如傳統(tǒng)的紹興太太一般為他操持家務(wù),奉養(yǎng)著母親吧” 朱安這么想到。 魯迅回國后,他們在一起,倒曾生活過一段時間,但那依舊是分居。魯迅甚至將衣物分開兩處放,這么做就是為了避免和朱安見面。 左一:魯迅先生 那年,魯迅兄弟反目,魯迅搬出大宅去往北京,問她是回娘家,還是繼續(xù)跟他,話里意思是想結(jié)束,但朱安毫不猶豫地說:我跟你。 兩個人一天只有三兩句日常,就連東西都要分開放,就像沾上都是罪一樣。但朱安依舊愛著丈夫,照顧婆婆,做家務(wù),洗衣做飯,忠誠、賢惠。 外人問起兩夫妻的相處,她經(jīng)常開懷說,大先生對我很好。可見是非常滿足這樣的生活。 左一:朱安 魯迅除了做丈夫的義務(wù),大概對朱安也真的很好,至少尊重是有的。他買東西,總是先給母親,再給朱安,最后才是自己。 在許廣平進入魯迅的生活之前,朱安就和魯迅這么做了20年【名存實亡】的夫妻。原以為兩人一輩子就會這么過了,但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恪盡職守的丈夫后來竟會與自己的女學(xué)生公開同居。 許廣平與魯迅先生 師生戀1923年秋天,魯迅應(yīng)好友許壽裳之邀,到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講課。雖然身材高大的許廣平經(jīng)常坐在第一排聽課,不過當(dāng)時魯迅對這位其貌不揚的女學(xué)生并沒有留下太多印象。 可許廣平卻對這位老師印象深刻:
許廣平不僅每次上課都坐第一排,更時不時大膽率直提問,久而久之,魯迅也對這個高大的女子印象頗為深刻。許廣平對魯迅崇拜又朦朧的愛戀情愫,就在這課堂上緩緩滋生起來。后來因為一次學(xué)潮運動,兩人互通書信,這對師生之間的情誼轉(zhuǎn)變就從此開始。 1925 年端午節(jié),魯迅請許廣平等幾位女師大學(xué)生及俞芬、俞芳姐妹來家中吃飯。席間酒酣暢談之際,魯迅舉止也變得輕松自如,「以拳擊『某籍』小姐兩名拳骨」,又「案小鬼(許廣平)之頭」——精神之愉悅,漸漸帶來肢體之放松。 先生青春萌動,小女子們還以為他醉了,紛紛出逃。 次日許廣平寫信于他,誠惶誠恐。 魯迅收到許廣平的信,遂寫了回信,前半赫然是一篇「訓(xùn)詞」,反復(fù)申辯:
許廣平 可見,兩人關(guān)系已經(jīng)相當(dāng)深厚,一邊惶恐分辯,一邊又似玩笑地打擊著對方。許廣平的熱情不必說,魯迅也被這青春氣息所感染,如回少年,天真的孩子似的認真起來。如果這種「認真」持續(xù)下去,不久就會有情人終成眷屬,與常有戀情無差。 許廣平 但魯迅先生有太多顧慮,他是個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的人,年歲也四十有余了,身材矮小,還有患病,形容實在不能和許廣平的年輕相配,他多次拒絕,多次闡述自己不配她的理由,由此自卑問出:“為什么還要愛呢?” “先生,你會真的不懂得愛情嗎?你真要為這舊世界犧牲掉全部的生命嗎?” “不,是我不敢,我自己明白各種缺點,生怕辱沒了你。” “可是神未必這樣想?!?/span> 最終,面對愛情,魯迅還是戰(zhàn)敗了。
魯迅先生與許廣平 1925年10月,魯迅放下了所有包袱,告訴許廣平,也是告訴自己──“我可以愛”。27 歲的許廣平和 44 歲的魯迅終于走到了一起。 兩人迅速進入熱戀期,并于1927年在上海開始了【有實無名】的同居生活,像一對傳統(tǒng)夫妻那樣,許廣平照料著魯迅的生活起居,也為他整理工作上的瑣事,而魯迅只需要專心寫文章養(yǎng)家就好,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的過著。如果魯迅想要的愛情最終只是家庭婦女與工作丈夫的形式,那么朱安又會差在哪? 魯迅先生與許廣平 那場包辦婚姻并沒有隨著魯許的同居而結(jié)束,魯迅依舊每月養(yǎng)著朱安,按時給她打生活費,而朱安也就一直在家里繼續(xù)為他操持著家務(wù),奉養(yǎng)著婆婆。這么看來,朱安倒不像是原配夫人,而是魯迅花錢請來的管家保姆般。 殘骸1934年魯迅于上海逝世,身邊只有許廣平守著,他向許廣平交代了身后事,對她表達了未能攜手白頭的遺憾,更為了彌補她多年來無名無分的跟著他,為他生兒育女的尷尬處境,將自己的遺產(chǎn)都交由許廣平全權(quán)處理,說了許多,獨獨沒有涉及朱安。 后來魯迅的身葬式在上海隆重舉行,朱安卻沒有去。她要照料因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而傷心欲絕的婆婆,更顧及自己【魯迅夫人】的身份,恐怕引起社會宣波,讓先生走的不安生。 第二天,北京西三條就設(shè)立了靈堂。往日冷清的西三條驟然熱鬧起來,送花籃、送挽聯(lián),鞠躬、慰問的,絡(luò)繹不絕,當(dāng)然免不了敏感的記者們,也免不了在報紙上對西三條的女人們描述一番。可以說,朱安至丈夫下葬都未能見到他最后一面。 遺夢許廣平懷孕之初,朱安當(dāng)然也曾非常絕望,這是人之常情,但后來也就接受、釋然。 朱安后來對許廣平也很好,她不嫉妒,那時候她只有一句悲涼:大先生連話也很少跟我說,哪里會有孩子啊。 她甚至還愛起了海嬰(魯迅與許廣平的兒子),說:大先生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不會讓我做孤魂野鬼。 魯迅與許廣平及其兒子周海嬰 她是那么善良忍耐有愛。 朱安與婆婆一起生活了13年,魯迅先生去世后,她們的生活主要由許廣平、周作人等供養(yǎng),后來婆婆去世,許廣平也繼續(xù)給她寄錢。 周作人那時偶爾也會寄,但朱安不肯要。因為大先生跟他不好。 她也因為骨氣。 當(dāng)年,很多人知道魯迅發(fā)妻生活困難后,曾主動捐款相助,但她一一拒絕,唯恐折辱了先生身后的清名,許廣平還曾專門寫信表揚了她這一做法。 她在最苦的時候,也拒絕出售魯迅遺作。 1941年9月30日,朱安與許廣平最后一次通信,從此斷了聯(lián)系。 許廣平與兒子周海嬰 客觀原因是,隨著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日本憲兵的抓捕對象沒有漏過魯迅家屬,許廣平被關(guān)押76天,之后,驚魂未定、東躲西藏、貧病交加的許廣平自然無暇顧及北京西三條的生活。但之后直到婆婆去世,知道朱安獨自生活,許廣平也沒出現(xiàn),不能說,斷了聯(lián)系,也有她的主觀因素。 婆婆于1943年4月22日去世,至此朱安的生活更加拮據(jù)窘迫。她后來放出假消息稱要出售魯迅遺作,與許廣平打的那場著名紛爭,其實是一種無奈,一種不滿,一種策略。 售賣藏書的消息令許廣平大為震驚,她十萬火急寫信阻止朱安。 她解釋過去為什么“消失”:自己生了一場大病,后來匯兌不便,熟托的朋友不在北京,才會一時斷了接濟。她也時時向周建人打探她的消息,設(shè)法給她匯款,可“也做不到”——也許吧,炮火連天下,什么事兒都有可能。 她許諾朱安:“我還比較年輕,可以多挨些苦。我愿意自己更苦些,盡可能辦到的照顧你……你一個月最省要多少錢才能維持呢?” 她繼續(xù)叫苦:“你只自己,我們是二人;你住的是自己的房子,我們要租賃;你旁邊有作人二叔,他有地位,有財力,也比我們旁建人三叔清貧自顧不暇好得多?!?/p> 許廣平 而另一方面,許廣平企圖通過人情去勸解朱安。 魯迅生前的幾位朋友到西三條和朱安說道的時候,她第一次有了悲憤,說了一句令眾人動容的話: “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朱安 后來朱安得知許廣平斷聯(lián)的原因,又立刻為許廣平擔(dān)心,還急著問她及海嬰,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從此,魯迅一北一南兩個家,在經(jīng)歷了種種矛盾、誤會、不滿、暗爭之后,重新又續(xù)上了聯(lián)系。 朱安是善良、心寬,對人無敵意,總能記著別人的好的,跟許廣平其實感情很也深。 魯迅許廣平與周海嬰 她去世之前,除了想許廣平和海嬰,掛念他們,就只剩下一個心愿:要求葬在魯迅身邊。但這也是許廣平所不能接受的,最終,她被安葬在婆婆身旁,也算是生前死后都相依為命了。 朱安的遭遇和性情,足以令人心酸飆淚,那么回到先前那個問題:如果魯迅想要的愛情最終只是家庭婦女與工作丈夫的形式,那么朱安又會差在哪? 朱安 朱安不差,魯迅先生也不覺得她差。 先生不愛朱安,娶她是為母親以死相逼。但也沒與朱安離婚,一直帶著她,養(yǎng)著她。 在舊時代,這是道德楷模;在新時代,這是愛情楷模。 如果魯迅想采取離婚的話,既簡易,又合法,但在那個時代,朱安幾乎只有死路一條。 魯迅與許廣平及兒子 但對于魯迅來說,最考驗人的是,不愛她。如果給她點虛假愛意,哪怕讓她生個孩子,是不是會讓朱安一生過得幸福一些呢? 真愛與他人幸福之間在這里確實存在兩難,畢竟每人的幸福感是不一樣的,不能以魯迅的真愛幸福感來定義朱安的假愛幸福感,但這反之也成立,即魯迅給了朱安的假愛幸福感,那么魯迅反瞞的人生底線就會崩潰。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又可以說魯迅是把朱安視為平等的人。 問題在于朱安難堪“平等的人”:無力追求相互的真愛,也無力在那樣的時代獨活,更無力改變自己。魯迅于是養(yǎng)著她。 在兩難中,魯迅和朱安都承受了各自的煎熬,承受著包辦婚姻在戀愛自由時代的煎熬。 魯迅堅持將婚姻建立在愛情基礎(chǔ)之上,也不同于今天海誓山盟結(jié)婚之后因自己變心而高談愛情是婚姻基礎(chǔ)的人。 這場封建思想下的婚姻,朱安也好,魯迅先生也好,許廣平也好,都不是完美的,但都是盡善盡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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