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寒楊、任杰、郭凌威、朱書全

歷代書論中皆有論及王羲之師承張芝、鐘繇、衛(wèi)氏之言論，王羲之也曾自述：“頃尋諸名書，鐘張信為絕倫?！薄爸两癃q法鐘張?！彪m然歷代書論以及王羲之自己未曾談及對于索靖章草的學習，但是在東晉時“索靖草書絕世，學者如云，是知趣者皆然，勸不用善”，且“書為右軍法”的王廙甚是喜愛索靖章草。

《宣和書譜》載：“王廙嘗得靖書，每寶玩之，遭永嘉喪亂，乃四疊綴衣以渡江?！痹僬撸瑬|晉時習書者取范不限一家一體。阮元《南北書派論》有言：“崔悅與范陽，盧諶齊名，諶法鐘繇，悅法衛(wèi)瓘，而俱習索靖之章，皆盡其妙?！痹诖说拳h(huán)境之下，王羲之自然會受到索靖書風的浸染?！锻趸c常自敘》記有沈曾植語：“師又知予學《十七帖》，曰：'右軍書遠承章草，舊有傳本。會傳章草，僅皇象《急就章》、索靖《出師頌》、蕭子云《月儀帖》數(shù)種而已……即學二王，亦鮮新意，不如學二王之所出—章草?！币嗫梢姟妒咛肥芩骶刚虏萦绊?。

孫過庭歷來被認為是忠誠的右軍“擁護者”亦是“繼承者”，米芾《書進》曾評“孫過庭草書書譜，甚得右軍法，凡唐草得二王法，無出其右”。清張伯英曾誤將《十七帖》視為孫過庭所臨“宋徽宗既成秘閣正續(xù)帖廿卷，又刻孫過庭《書譜》及所臨《十七帖》同置石太清樓下《書譜》久佚，《十七帖》三石，明代尚存其二，或謂河南本，或稱并底本無，知為太清樓刻孫過庭書者”。雖是誤斷，但也足以說明孫過庭《書譜》胎息于《十七帖》，呈現(xiàn)出相似的面目。以下將從索靖、王羲之、孫過庭的書風面貌以及其三人的書法主張相結(jié)合論述《月儀帖》《十七帖》《書譜》之間的傳承聯(lián)系。

索靖《月儀帖》局部

一、理論概述

索靖所著《草書勢》以駢體文的形式，對于書法的生發(fā)衍變，草書的風貌體勢，做出完備的闡述。王羲之所著《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書論》《自論書》《筆勢十二章并序》等對于書法的用筆、筆勢、審美意趣、風格面貌等作出全面詳細的論述。孫過庭《書譜》在王羲之《筆勢十二章并序》的基礎上進一步拓展，在有關書體發(fā)展、各體間的聯(lián)系、書家于創(chuàng)作等方面，表述了許多獨到的見解。此三人的理論主張中有許多相類的見解，下文將結(jié)合書論與三帖的藝術風格表現(xiàn)來論證此三者之間一脈相承的聯(lián)系。

孫過庭《書譜》局部

二、風貌特征探析

索靖為張芝姊之孫，章草得張芝真?zhèn)?，講究法度，《書斷·中》評衛(wèi)瓘“放手流便過于索，而法則不如之”，《晉書索靖傳》亦有“靖與尚書令衛(wèi)瓘俱以擅草書知名，（武）帝愛之。瓘筆勝靖，然有楷法，遠不及經(jīng)靖（遠不能及靖？）”?？梢娝骶覆莘▊鞒兄畤乐?。索靖《月儀帖》之內(nèi)容是“書儀”最早的一種，是供人寫信時參考的文范，具有廣泛的社會功用。當時作為草書的法則傳揚，《月儀帖》草法規(guī)范，筆力勁健，自稱其書“銀鉤蠆尾” ，加之索靖的影響不小于衛(wèi)瓘，學書者怎會從“放手流便”的衛(wèi)瓘書跡入手學習？王羲之曾論及書法的取法“若只取俗字，則不能先發(fā)”。索靖范本式的草書遺跡是初學草書者不可避開的法帖。若是說《十七帖》爽利率情若衛(wèi)瓘，那么其中的沉著骨氣便是源于索靖。

《十七帖》是集王羲之日常來往書信的刻帖，由其中時而字字獨立、時而筆勢接連映帶的書風面貌可見，是典型的章草向今草過渡期間的作品。其中《郗司馬帖》《邛竹仗帖》等帖中帶有濃郁的章草韻味。孫過庭《書譜》承右軍筆勢法度，文質(zhì)兼美，筆勢堅勁，時有章草之古樸用筆顯露其間，草法也謹傳右軍草法。以下將從此三法帖的筆法、結(jié)字、章法三個方面的特征來論述《十七帖》《書譜》對于《月儀帖》的繼承與發(fā)展。

王羲之《十七帖》局部

（一）用筆

在索靖《月儀帖》中常見兩種起筆方法，一是逆筆藏鋒起筆。此法源于篆隸用筆。章草本就是損隸之規(guī)矩而產(chǎn)生的，此種起筆方式是隸書草化的遺存，王羲之《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也有論證“章草入隸字中”。如表一《月儀帖》中的“應”字，不僅在寫橫畫的起筆時藏鋒，并且在寫撇畫時也逆鋒起筆。這種用筆方式完全是篆隸筆法習慣的遺存。而這種習慣也在后學中保存了下來，如《十七帖》中“卿”字與《書譜》中“乃”字的起筆上都有所體現(xiàn)。

表一

那么這種篆隸筆法為什么還會在“新體”的書寫過程中留存？從實際的用筆操作來看，筆者認為至少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筆鋒的逆入是為了更好地銜接筆勢。如表一中“卿”“乃”字橫畫的起筆之所以逆鋒是因為他們的筆勢是與其上面的字相呼應。其二，筆鋒的逆入藏行是為了更好地發(fā)力。借勢發(fā)力，筆畫才能剛勁有力。黃庭堅曾評懷素《自敘帖》曰：“懷素師《自敘》草書數(shù)千字，用筆皆如以勁鐵畫鋼木?！睉阉夭輹嘧`筆法且如“勁鐵”，亦是此理。

此外，一拓而下也是《月儀帖》常見筆法。順勢從空中入紙，筆鋒多在點畫的一側(cè)。這種起筆方式在《十七帖》《書譜》中?？傻靡?。姜夔《續(xù)書譜》云：“有鋒以耀其精神?！敝旌透杜R池心解》亦云：“露鋒以外耀精神?！彼纯爝@是人們對露鋒、出鋒的基本審美風貌的概括。如表二所列三帖之中的“故”“可”“者”等字的起筆皆順鋒而下，完全不同于篆隸之中的“泯滅鋒芒”。仔細端詳，順勢而下的筆畫都有一定的弧度，也正是這種弧度的變化流美才形成了“美女登臺，仙娥弄影”的動態(tài)美。

表二

章草筆態(tài)中典型的收筆筆法為“擊石波”。王羲之《題魏夫人筆陣圖后》云“惟章草及章程行狎書等不用此勢，但用“擊石波”而已，其擊石波者，缺波也”。元人《書法三解》中有注解：“捺之祖，磔法也。又有'欣’字燕尾者，乃《急就章》之波法也，如水之自泉口流出其下，遇石激而過，故謂之'擊石波’。”這種筆法形態(tài)，在《月儀帖》《十七帖》《書譜》中，皆有所表現(xiàn)（如表三）。

由此可知，“擊石波”即“磔法”，為捺畫的來源，但不同于后來的捺畫。這種從“隸變”中所存留下來的“波法”是由于人們?yōu)榱嗽趯嶋H的書寫過程中更加便捷、快速地書寫而形成的。如表三所示，三帖中的“存”“至”“王”等字的收尾處均用這種“波法”，書寫節(jié)奏短促但有力是其特點，厚重而不失爽利。經(jīng)過細致的剖析，我們便可得知這三件草書作品中的內(nèi)在用筆聯(lián)系。

表三

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從筆畫的書寫動作上來理清三者之間的沿革關系。如表四所列，《月儀帖》中的“布”字、《十七帖》中的“歲”及《書譜》中的“敬”字，這三個字起筆的撇畫都是逆入平出，而不是一拓直下。那么為什么會留有這種用筆方法？細究其因，我們便得知這種用筆是衍化于篆隸形體的書寫。索靖所在的西晉，書體的發(fā)展演變正處于由“舊體”向“新體”的過渡階段，于是在形成“新體”的過程中，作為“舊體”的篆隸其筆法依然留存到了《月儀帖》當中。而我們又可在后來的《十七帖》《書譜》當中窺得這種相似的逆入平出的筆法，可見其間的傳承性。

（二）結(jié)字

章草在西晉時已是發(fā)展成熟的字體，具有嚴謹?shù)臅鴮懸?guī)則，正如《書譜》中所言“草乖使轉(zhuǎn)不能成字”。索靖是張芝的忠實繼承者，前文亦提及《月儀帖》是作為尺牘文范使用的。故而《月儀帖》的草法是標準規(guī)范的。王羲之會古通今，對于嚴謹?shù)牟莘ㄗ匀灰差I略至深，且完備地傳承下來，《十七帖》中的“想”“遙”等字的草法便可證明。而胎息于《十七帖》的《書譜》更是謹遵草法，如表五所舉例字，其草法皆與《月儀帖》一致。

除草法之外，以及此二帖中的結(jié)體字勢，都存在著與章草相類的橫向整體動勢的結(jié)字，呈現(xiàn)出扁方狀的字形。如表六所示，在草法中屬于半包圍結(jié)構(gòu)的“而”字和全包圍結(jié)構(gòu)的“面”字在整體的書寫面貌上呈扁狀。從筆勢的角度來講，它們的用筆多朝橫向拉伸，橫向的筆畫書寫節(jié)奏都比較緩長，而縱向的筆畫書寫節(jié)奏多短促而有力。而這種扁平的態(tài)勢是與當時書寫材料的限制分不開的。秦漢時書寫載體多用簡牘，簡牘行長而體窄，又為了滿足容量大的需求，只得將字的態(tài)勢壓扁。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秦漢草隸字勢多橫向發(fā)展。如果《月儀帖》《十七帖》所處的魏晉去漢未遠，在體勢上還受扁平態(tài)勢的影響，那么為何在楷書發(fā)達，書寫材料不受限制的唐代，《書譜》卻仍然保留章草遺意？筆者認為這就是草書作為一種獨立的書體，其發(fā)展有自身內(nèi)在的傳承性。

在字形面貌方面，除章草典型的橫向動勢結(jié)體之外，此二帖十分講求字勢的豐富跌宕。這與西晉時的書法審美自覺是分不開的，索靖草書勢中，只開頭兩句談及文字起源，書法之功用，之后便言“科斗鳥篆，類物象形，睿哲變通，意巧滋生”，追求書法功用之外的意象美，然后以自然萬物來描摹書法形象之美“芝草蒲萄還相繼，棠棣融融載其華。玄熊對踞于山岳，飛燕相追而差池”。從張懷瓘對索靖的評價“精熟至極，索不及張；妙有余姿，張不及索”中便可看到索靖在書法姿態(tài)上的追求。

王羲之對西漢書勢論中的這種意向進一步發(fā)展，追求書法以筆墨形象來表達主觀心意，而不同于語言文字的表達。他在《自論書》中有言“須得書意轉(zhuǎn)深，點畫之間皆有雅意，自有言所不能盡其妙者”，進而《十七帖》的字勢結(jié)體相較《月儀帖》更為開張。

索靖《月儀帖》局部

孫過庭的《書譜》中既有西晉書勢論之中以自然萬物喻書法的觀念“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姿，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jù)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如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也有在王羲之的主張下進一步發(fā)展的觀點。他認為書法有抒發(fā)情感的作用“達其性情，形其哀樂”，評價王羲之“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jīng)》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則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嘆”，將王羲之具體的作品同情緒中的喜、怒、哀、樂相對應，以說明書法藝術與情感表現(xiàn)之間的聯(lián)系。孫過庭將對于生動物象的追求與書法藝術中的情感訴求相結(jié)合，認為書法藝術應該是“體五材之并用，儀形不極；象八音之迭起，感會無方”。

在這種對于草書形態(tài)的追求之下，在結(jié)體方面，《十七帖》相較于《月儀帖》的變化更為豐富，字形的外輪廓不再以扁平為主，將偏長的字形穿插其中，使得整體節(jié)奏富含變化。另外字勢不再均以一種向右上傾斜的方向感示人，而是根據(jù)上下字之間的關系出現(xiàn)更為跌宕豐富的字勢，如《服食帖》中的“年時”二字的組合，“年”字的重心向左傾斜，而“時”字的重心向右下傾倒。這相較于《月儀帖》較為平穩(wěn)的字勢更有“險中求平正”的意趣。

（三）章法

章草與今草的最大不同，便是字勢由橫向的動勢變?yōu)榭v引，進而產(chǎn)生了今草之中字字相連的“一筆書”出現(xiàn)。上下字之間的連帶組合是今草書最明顯的表現(xiàn)特征。而章草書中，大多數(shù)上下字之間距離較大，極少有連屬狀態(tài)，字字獨立，筆勢相連?！妒咛分械摹钝抉R帖》《逸民貼》《邛竹仗帖》《諸從帖》正有此種特征，字字呈扁方狀，鮮有長方字形出現(xiàn)，且不見上下字的筆斷意連、連接映帶，而《書譜》對于王羲之書跡的宗法更是取立指歸。其章法中也多為字字獨立的狀態(tài)，上下字的結(jié)合至多三字為一組，沒有王羲之今草書如《大道帖》中多字連屬的狀態(tài)。此種宗法西晉章草中章法表現(xiàn)出的氣息相對今草書大為不同，率真質(zhì)樸，古雅稚趣，空曠而完密，表現(xiàn)出中和之美。

表四

而此三帖風格如此的原因，除了規(guī)范的章草書帶來的穩(wěn)定節(jié)奏輸出之外，還與《月儀帖》《十七帖》《書譜》所書內(nèi)容及作者自身的書論主張相關。

《月儀帖》的內(nèi)容為書信文范，《十七帖》是王羲之日常來往的書信信札，《書譜》是書法理論的敘述，故而書寫者在書寫時并不會有很大的情緒波動，書寫的節(jié)奏自然穩(wěn)定平和。再者，這種志氣平和、不激不厲的狀態(tài)與書家自身的追求是密不可分的。前文提及，索靖草書相對衛(wèi)瓘草書，少了放手流便多了楷則，即可看出索靖追求的不是速度的暢快、書意的恣肆。王羲之亦是不尚迅疾的，《書論》中有言“夫書字貴平正安穩(wěn)”“若直筆急牽裹，此暫視似書，久味無力”?！稌V》亦然：“將反其速，行臻會美之方”“至有為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正是因為相同的審美意趣，致使他們都表現(xiàn)出了中和之美。

表五

表六

結(jié)語

索靖《月儀帖》具有“法則”的確定性，筆法和形態(tài)建立了比較穩(wěn)定的關系，是習練章草必不可少的圭臬。這種正體章草的氣息在王羲之的《十七帖》中仿佛遇之，孫過庭以王羲之為不二法門，謹承右軍草法，《書譜》中章草意蘊濃厚。在以往的文章中大多淺探其傳承關系，而無具體析之。本文通過探析索靖、王羲之、孫過庭遺跡的風貌，從用筆、結(jié)字、體勢等方面結(jié)合他們的理論主張得出《十七帖》《書譜》與《月儀帖》有一脈相承的聯(lián)系。這種關系的傳承一方面印證了書法發(fā)展傳承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性，另一方面也可使我們后學者更好地把握這種傳承規(guī)律并且能夠進一步開拓創(chuàng)新，這亦是此文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