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杰的前世今生涂明謙 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本是王維寫終南山的句子,但從人文意境與山形水勢,大體上說的該是我家鄉(xiāng),福建省長汀縣的庵杰鄉(xiāng)。 庵杰,在汀州北部方言里讀法有些特別,可能是作為地名,進行了文讀,所以發(fā)“Ong Qie”,而不是“Ang Qie”,這是汀南的讀法了。 庵杰有庵。 查《乾隆長汀縣志》:“歸陽里統(tǒng)圖三,計村四十。湖頭,新橋,葉屋嶺,任屋崗,屈毆哩,江坊,余坊嶺,石任下,涵前,赤凹背,潭腹里,劉坊,小洋,大干,狗磜坑,鴛鴦鋪,恩坊,胡坑,大息嶺,徐巫兩坑,三屋堂,赤坑鄉(xiāng),館前,嚴(yán)坊,廖家坊,何家排,魏屋窩,謝地,廖馬坪,上江屋,周屋地,饒屋,孫家地,沈坊,烏家坑,三坑口,羊并田,跌場,張地,長窠。” 清代這個時候庵杰還屬歸陽里管轄,治所在館前,庵這個字卻沒有出現(xiàn)。兩個可能性,一者此庵未建,二者此庵未大,庵產(chǎn)不廣。所以庵其實很容易理解,但是庵在何處?應(yīng)當(dāng)在龍門之上。 《民國長汀縣志》:“庵頭杰鄉(xiāng)溫地保,翠峯保,長窩保,湖哩保,庵頭杰保,茜坑保,涵前保,赤凹背保,上廖保。” 除了溫地和翠峰今天屬大同,別的基本是今天庵杰之地。不過今天庵杰行政村變少了,黃坑村、長科村、上赤村、涵前村、庵杰村??梢院苊魑吹解纸茑l(xiāng)現(xiàn)今治所駐地所在地,古代名庵頭杰變現(xiàn)代的庵杰,而庵則還需尋找更小的地名加以證明。且說“頭”和“杰”,頭者開始之處,杰者狹小之地,長汀各地這類地名書寫不一,有些寫成了峽,比如狐貍峽,有些寫成了甲,比如甲門口,而庵杰此處寫成了杰,無論寫法如何,在方言里都是狹小之意。 再細說庵字,翻看《1981年長汀地名錄》可知,涵前村的駐地原本就叫庵上,現(xiàn)在庵杰敬老院附近,而更北邊一些的村子則叫庵壩哩?!吧稀闭弑狈剑蛘咚鞲咛?。 東南方向隔著大山,現(xiàn)屬新橋的,有一地名叫庵前,以長汀過往命名的法則這個庵前有可能是庵田變異而來。 綜上三者,可知,庵的位置當(dāng)在涵前之后,庵上之南,庵頭杰的狹谷之下游,庵前之上游,當(dāng)然便是現(xiàn)今龍門石涵之上了。 古志中對這個庵名已經(jīng)無考,大體從鄉(xiāng)人口中可以得知,庵祀五谷大神,即神農(nóng)氏,也有可能便是現(xiàn)在的媽祖,無論是哪一位神明都是長汀鄉(xiāng)村祭祀最多最廣的神明。 《乾隆長汀縣志》:“天華山大悲山縣北六十里,岫入云表,治中望之,飄渺如卓筆,其旁為天華山,峯亦髙峻,與大悲相峙,蓋郡龍渡此,特峙為后嶂者?!秾幓尽防钤僭疲禾烊A之髙二十里,晴霄俯睇,汀瑞二邑,疊如蟻堆,則茲山為一邑巨鎮(zhèn),不可畧也。府志止紀(jì)翠峯于山川,而天華、大悲無考。” 也就是說天華山或者大悲山都是明末清初才開始命名,大悲之名來自佛經(jīng)之慈悲,而大悲山有蓮峰古寺;而龍門山頂?shù)拟粥l(xiāng)人只記得焚毀于咸豐,咸豐重建,之前并無記憶,想必不會超過大悲之名了,庵杰這個名字也就不會超過乾隆年間了。 庵杰龍門曾為少年游冶之地。 我的同學(xué)經(jīng)常用汀州方言說我“游歌冶唱”,那確實是我。 少年的我從城東北東出湘洪峽,一路溯著水流向北折西,去探源汀江龍脈。常見云山罩頂,而灰簾如幕布,在高空反射著銀光,便心知前途上群山墜淚,而沛然有雨。于是總是能找到出檐大的人家或者前代遺留的道亭,將我的二十八寸老鳳凰安置,便在屋檐之下細數(shù)雨珠。一滴兩滴三四滴,百滴千滴億萬滴,散入山林,如花似霰。過境雨,上一秒還在橋亭,下一瞬便已經(jīng)過田角,再一刻便在山頭那邊。我出檐下,或有一只狗兒一道竄出。它摔飛身上的雨珠再上路,我則沿鄉(xiāng)道前行。水沙聲暗啞掙扎,車輪碾壓過層壘的古道,便由新橋進入庵杰了。 平路的盡頭,灰白黑完美過渡,山勢擎空不再綿延溫婉,那便是龍門附近的山了。 庵杰有山。 全鄉(xiāng)64.2平方公里,共9萬多畝土地中山林便占有8萬余畝,真正可謂山鄉(xiāng)。毛竹將所有的山林鑲上金綠色的邊緣,那些山林深處,有無數(shù)珍木良材,人所未見,而庵杰人則自幼熟視如常。 而外人入庵杰,則峻峰壁立怪石嶙峋盈目不絕。怪石上出,水簾如掛,溫濕生苔,苔痕青綠而蘭芷香蕩,山有神而水自明。 庵杰有水。 當(dāng)太平洋的水汽,搬運過臺灣海峽,進入汀江與九龍江的抱擁的閩南、閩西,沿著條條南北向的河谷,向上爬升,終于在武夷南段天雞起舞一般的群山之上,下成豪雨。年降雨量達到1800-1900毫米的庵杰(縣平均約在1700+,河田策武一帶低于1700),是長汀縣降雨量最豐沛的區(qū)域,故而此處群山蒼翠、峰巒聳立,汀江之水源在此處之猙獰石隙中形成,匯合自寧化境內(nèi)的山區(qū)流匯而來的水,合成千里汀江之滄浪,一路回旋高歌,破壁擊石,南下南海。 庵杰地名中與水相關(guān)的地名確不少,那些湖哩、壩哩、塘頭、龍上、桐子壩、山塘背、涵前、梅子壩、竹高陂、松樹壩、溪背、壟哩、井丘、風(fēng)光湖、芹菜湖、張豐岸、洋背坑、洋背岌都是充滿了水意的地名,而九十九丘,一面難免會為先人們在梯田的艱辛而難過,一面又難免要想那九十九丘的斗笠丘與蓑衣丘、三角丘都灌滿水的話,稻苗間一定是“天光云影共徘徊”之美景吧。 庵杰有龍。 山水糾結(jié),千里汀江一線穿龍門,水流自此而大,可謂水龍得山龍潤養(yǎng)而壯大,小池塘野山蕩的小魚兒化龍騰空,得出龍門,便登躍前程。那些化龍之魚,有些像我的庵杰鄉(xiāng)人。山民一面驕傲,一面勤于進取,如山一般敦厚,如水一般活絡(luò)。想必是吸汲了龍氣,知動靜而明進退,曉張馳之度。 龍何來?龍何去? 汀州一郡之龍脈,可以遠追昆侖祖龍之脈,而入境長汀則就在大悲山,所以庵杰的龍門其實算是長汀的龍脈起點,可算長汀一縣的上水口所在。 《嘉靖汀州府志》:“舊志(弘治所修府志) 術(shù)者白鶴仙云:山脈分于贑之寧都虎頭山,歷石城,過瑞金界,石含過脈,由長龍,溫地,翠峯,獅巖,直渡橫溪而來。”入縣城之后,龍脈一路與河川分離、糾纏,直下羊牯龍華山,那是長汀龍脈的去脈所在,也是長汀一縣的下水口所在。 庵杰有清白。 或者是龍門峽下的水轉(zhuǎn)青噴白,給了鄉(xiāng)人造紙之靈覺。又或者石灰石的白,水與空氣的清,讓庵杰在源頭上水處卓然獨立。于是此間所造出玉扣紙瑩瑩然如玉,這可能是我們?yōu)榍灏自O(shè)定的最高規(guī)格,君子如玉。 汀州的紙?zhí)┌雭碜遭纸芑蛘咧苓叺貐^(qū)的山林,紙作青玉,透如蟬娟。紙有緣屬,玉扣其名。 汀州之紙品,類目繁多,分十?dāng)?shù)等級,唯上等方名玉扣。 汀紙一等之上品,貢于皇室。書寫、木刻印刷唯上三品之紙,自古對知識的崇敬吧。而卷煙、包裹食物,雖民以食為天,只能是三等之后。至于貢鬼神之楮幣、黃紙,雖鬼神之能不可測,但也只能用最末一等的紙張。故而當(dāng)白紙與黑字在江湖之遠相逢,就會還歷史以真相和清白。 《民國長汀縣志》:“石灰石距城東數(shù)十里,隨在皆有,如翠峯嶺、龍門洞、涵前、石人下及漁陽灘等處,石質(zhì)堅硬,故開窯燒化,灰性熱烈,造紙工人悉賴之以淹竹麻。” 因為石灰的存在,汀北成為汀州造紙的重要之地,原由可想而知。當(dāng)產(chǎn)竹子清秀高潔的堅貞,與石灰須千錘萬鑿烈火焚燒方能迸發(fā)的熱情相遇,史冊便由竹簡進化成紙本,不再刀筆凌汗青,唯有丹心真不易。 庵杰有多彩。 當(dāng)春意從八寶山出發(fā),自大悲山漫過雞公崠,高山杜鵑怒放。綠色的草甸下,黑色的腐殖土層,會滋滋的冒出油花來。黃壤和紅壤在更低的中低山,或者因一顆種子無意落于山石之間的誤會,根與土淡泊地相扶持,終將時間與空間在那里凝固。黃家地便是如此,沂水遺風(fēng),曾氏子弟舊日曾于此讀書。而涵前灰白的山石上,有大地風(fēng)骨的顏色,蒼涼而遒勁,那是魚化龍前弓起背作騰飛之躍前筋骼皮骨的顯化。雖然耕地極少,一鄉(xiāng)之大,卻只有區(qū)區(qū)3400畝,多還是梯田,少有洋田。但汀江上游河川的兩岸,但凡有些平坦之區(qū),便已經(jīng)在先人千百年來的反復(fù)撫摩下,漸次耕作成熟成灰黑的水稻土,有別于自然生長在河岸邊的潮泥新灰,一?頭挖下去,會發(fā)現(xiàn)水稻土層層次分明,滲、育、潴堆壘,斷層線條如同圖畫一般。雖然庵杰沿河的土地少之又少,但農(nóng)人們小心撫育,珍而視之,山鄉(xiāng)之人,格外明白土地其中之生命力與自己的血脈親和相連。 庵杰有古。 源起寧化的巫羅俊的子孫自隋以來,就散播于汀州東北部的武夷南段,如同汀水源頭在一片山林中,向南入汀江,向西北入贛江再入長江,向東南入閩江,靜默無聲地在這塊土地上發(fā)展了五十多世的后裔,一千五百多年,彈指一揮。與巫氏一樣,陳曾詹戴俞聶袁羅周許,或許還有很多我不曾知曉的姓氏,畢竟村莊數(shù)量逾百。但凡那些世代以紙為業(yè)的姓氏,皆在山鄉(xiāng)留有后裔并建有宗祠。那里有一部臨時落腳卻留居數(shù)百年的山鄉(xiāng)遷徙歷史,那是流動的無字書,你需要在鄉(xiāng)間老人的口中得知,或者在他們的后輩們?nèi)匀贿w移向都市的面目中去找尋。 冒險與飄泊,也是鄉(xiāng)人的古老的習(xí)慣吧,或者早就深存于獨特的地理特性之中。 《乾隆長汀縣志》:“龍門峽,縣東北四十里,含前地,東溪所從岀也,石洞盤屈深窣,中開一峽如門,石上鐫龍門二字,水色沉碧,溪水中流,鄉(xiāng)人編竹為筏,臥筏上,順流從峽岀。”這可能是庵杰有文字以來最早的漂流記錄了吧。 庵杰很小,有些孤單。 全鄉(xiāng)只有五個行政村,但是卻有110多個自然村,這樣的比例,意味著很多不足百人的村莊,星散于皺紋一樣的汀北山林中。又有些人家遠離這些百人不足的自然村,像云煙一樣,游離于陡峭的石巖崖壁之間。忍受寂寞與享用孤獨,或者是那些人家與紙寮,在天長歲久的飄泊中,形成的地域性格。我的庵杰同學(xué)便是如此,平素冷靜清澹,有時卻熾烈沖動,就是戀愛他們也常說:“敢不敢?用你的刻下與我賭此生。”生命力旺盛,對命途的盤旋顛簸,如同駕車于崎嶇,總是抓緊方向盤,安之若素。 1981年戶籍人口,6497。 2000年戶籍人口,7200人。 2017年常住人口調(diào)查,3950人。 歸去來,田園已蕪?;蛘呃^續(xù)飄泊? 或者 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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