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肖婷婷望著視頻那邊的母親，心里似是開了鍋。
輪椅上的母親，顏容蒼老，兩眼無神。頭發(fā)也只剩稀稀落落的幾根，油膩膩地粘在頭皮上，不知多久沒洗了。
嘴角的口水也好像閥門失了靈，過不了兩分鐘就要往下掉一兩滴，嘴里含含糊糊的：
“她打我……我把你的錢給你，你接我走好不？”
然而，面對母親的再三懇求，肖婷婷卻不知如何作答。
按理說，為人子女的贍養(yǎng)老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以她肖婷婷的為人，也壓根不至于讓母親這樣放下身段來懇求自己。
看著本來身體就不好的母親，模樣極可憐地瞪著一雙渾濁的淚眼，滿心希望的看著自己，肖婷婷心里也極不是滋味。
如果沒有以前的那些枝節(jié)，她完全可以不用她開口就把人接來，請專人照顧。
只是，肖婷婷心里多年前被傷到的疤痕，現(xiàn)在還隱隱作痛。
她遲疑著不想答應(yīng)母親，也是不想歷史重演。
可視頻中，母親連哭帶求的，她的心也像是灌了鉛。娘老了，病了，能依靠的人，毫無疑問也只有她肖婷婷了。
“媽媽對不起你。她，真的會，會把我打死的?！崩先擞植∮掷希膮s很亮堂，知道女兒在猶豫什么。
又一滴碩大的口水從母親的嘴角掉落下來，肖婷婷終于下定決心：“好的，我馬上過來?！?/p>
02
事情還得從頭敘起。
二十多年前，肖婷婷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于結(jié)婚當晚一聲不吭地離家出走了。
原因是，她實在不能忍受這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
逃到南方打了幾年工攢了點錢后，她跟一個發(fā)小搭伙做起了生意。
肖婷婷人美嘴甜，還膽大，得快就有了不小的收獲。
不是說合伙生意做起來了，就一定會有人撤股并原封不動地復(fù)制另一個場子，且?guī)ё叽蟛糠稚鈫幔f的就是肖婷婷。
但，一個女人，身單力薄，有的只是一股子闖勁，要在刀光劍影的商界搶肉吃，談何容易。
于是，她只得從那些使勁跟自己獻殷勤的人中找能量。
終于，她得償所愿。生意做起來了，錢包也鼓起來了。只是，人也年近三十了。
逃離那生養(yǎng)她的地方近十年，她也第一次生發(fā)出好好回家看看的心思。
只是，故地重游時，她見父母帶著弟弟住在那晚上照得見月亮，雨天恨不得打傘的老房子里時，心下止不住地心酸。
加上母親總是叨叨：“婷，你是當姐姐的，把弟弟帶出去見見世面吧。賺兩年錢，好回家來討媳婦兒?！?/p>
那時，同樣高中畢業(yè)的弟弟，正跟著一幫親戚在工地上干活。做一天事下來，累得挪都不想挪。
03
肖婷婷見不得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受這樣的苦。
她不但讓家里找建筑師傅統(tǒng)計一下，把老房子拆了建一個別墅要好多錢，還當即答應(yīng)把弟弟介紹到朋友的公司。
就這樣雙管齊下，不到兩年，家里別墅建成了，弟弟的工作也穩(wěn)定了下來。
然而，當?shù)艿軓乃丝谥械弥?，自己姐姐竟有著近百來號員工的公司，卻把他安排在別人公司時，心態(tài)慢慢有了變化。
他開始跟姐姐提出要進肖婷婷公司。
肖婷婷沒答應(yīng)，但同樣也沒解釋。她在人堆里摸爬打滾多年，早就養(yǎng)成了利益至上，不跟任何人推心置腹的習(xí)慣。
弟弟在朋友公司很好，工資也比在老家時翻了兩三個倍。在她看來，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
許多沒有后臺全憑自己奮斗的人，四五年還難以求得弟弟這般的飛躍。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之前被肖婷婷借力的仰慕者，后院起火。且，火勢極猛地直沖肖婷婷這邊而來。
肖婷婷雖與對方從無過界，但她知道，自己縱然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只得學(xué)蜥蜴斷尾求生，在火勢還沒來得及波及公司之前，就物色好了出路。
然而，轉(zhuǎn)讓合同還沒簽成，她就被火苗灼到了。
一個圓滾滾的女人，帶著一大幫子的婆婆媽媽，將肖婷婷堵在下班路上，非得將她拽往公司，意圖將她多年心血毀于一旦。
04
千鈞一發(fā)之際，是弟弟肖西平幫了她。
肖西平收到姐姐的信息后，找到自己老板，又請了幾個相熟的人，好不容易才將她從那團混亂中解救出來。
在朋友的斡旋下，雙方心平氣和地坐了下來。
肖婷婷表示，為免人口舌，她會盡快將公司轉(zhuǎn)手離開當?shù)?，對方才借坡下驢同意和解。
只是，肖婷婷萬沒料到，弟弟幫她的這忙，竟隨著命運的發(fā)展，成為了綁架她的一大把柄。
將公司轉(zhuǎn)讓后，肖婷婷轉(zhuǎn)戰(zhàn)家鄉(xiāng)省城，買了套房，并開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公司。
因有著十來年的經(jīng)驗，加上她在南方學(xué)到的相對前衛(wèi)的操作模式，沒多久，她的公司就發(fā)展到了有五六十個員工，業(yè)務(wù)每月比上月遞增的穩(wěn)中有進模式。
這時，弟弟肖西平也從南方辭了職。因為，他要結(jié)婚了。
肖婷婷這當大姐的，很快就有了再次大顯身手的機會。縣城買房、彩禮，她都包了。
弟弟喜氣洋洋地過上了日子，弟媳婦逢人便提自己有個超人大姑姐。肖婷婷聽著有些別扭，但也沒說什么。
然而，好景不長，弟弟結(jié)婚后找工作屢屢受挫，也想學(xué)姐姐自創(chuàng)公司，闖出一番天地。
資金哪里來？當然是找姐姐了。只是，肖婷婷遲疑了。
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她，弟弟肖西平為人豪爽，但一點都不精于管理。弟媳婦更是個只管“貌美如花”的主，壓根兒就不是做事的人。
05
肖西平哪能接受姐姐對自己的這般否定，他認準姐姐就是見不得他好。
“你就是自己風光，怕你弟弟好起來了，在親戚朋友面前搶你的風頭?！?/p>
肖婷婷氣得肝都是疼的。
她斥巨資幫弟弟到家里建別墅，買房結(jié)婚，他竟然這樣看自己？
失望和悲哀像潮水一樣向她涌來，她開始懷疑自己的這些年的付出究竟有沒有意義。
就在她質(zhì)疑自己時，肖西平竟然拿前幾年將她從潑婦手中解救出來的事大放厥詞。
甚至大言不慚地說，肖婷婷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仗他肖西平當時施以援手。要不然，她的全部家當就都報廢在那里了。
一股惡寒從肖婷婷腳底騰起。
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這些年的傾心付出，竟然只是暖活了一條蛇。
現(xiàn)在，蛇活過來了，跟她吐起猩紅的信子來了。
她真想跟眼前的男人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然而，母親驚慌失措打來的電話，又很快將她打回了原形。
進醫(yī)院一個多星期的老父親，被查出得了癌癥。于是，肖婷婷只得強忍心中憤恨趕赴了醫(yī)院。
醫(yī)生預(yù)言，父親日子不超過半年。姐弟間所有的恩和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壓了下去。
肖婷婷表示，父親治病一切開支都由她負責，每月付弟弟六千，弟弟負責照顧老人。
一個月后，肖西平提出沒車不方便，肖婷婷又以他的名義買了臺十多萬的車。
最終，父親沒熬過半年，三個多月就走了。
為了能讓父親放心地走，肖婷婷在這三個月中特別用心地處了個男人。
06
兩人感情發(fā)展得還不錯，在父親去世的第二年便辦了結(jié)婚。
老公得知肖婷婷這些年為家中所做的這些事后，表情一言難盡，但也沒說什么。
只是，在肖西平再一次問肖婷要那每月六千時，問了一句：“你就打算這么養(yǎng)他一輩子？”
肖婷婷沒有回答，但也沒再給弟弟錢。
她已三十五奔四十，只想把心力抽回來一些，好好生個孩子。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肖婷婷停掉肖西平每月那六千三個月后，弟媳婦打電話來興師問罪了。
說他們的孩子都已經(jīng)生下來了，她突然停掉這錢，讓他們一家怎么活。
肖婷婷氣得將手機甩出老遠，又想沖自己扎扎實實地甩幾個耳光?？醋约焊傻倪@蠢事，簡直比豬還蠢。
事情還在繼續(xù)惡化。
不到一個星期，老公就腫著個臉回來了。在她再三追問下，才說，是肖西平找人打了他。
肖西平認為，他一進姐姐的門，姐姐就停了對他的支付，肯定是他這當姐夫的在從中作梗。
老公說，肖西平邊往他身上踢打時，嘴里罵：“打的就是你！”
肖婷婷意識到，自己如果再不對肖西平表明立場，還會有大事發(fā)生。所以，她二話沒說就報了警。
這下好了，自肖婷婷捅下這馬蜂窩后，母親和弟弟不但對她之前的種種付出視而不見，反而把她當成了頭號敵人。
最讓肖婷婷難受的是，母親見她動了她心愛的兒子，不但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還見人就說，她這女兒是有了錢就連娘都不要了。
07
弟媳婦更離譜，每天不是微信就是信息，不停地辱罵她，詛咒她。拉黑這電話，她又重開另一個。
那段日子，如果沒有老公的陪伴，肖婷婷還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挺過來。
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上班老出錯，晚上惡夢不斷，持續(xù)了三個多月。
后來，還是醫(yī)生告訴她，如果想要寶寶，這狀態(tài)是絕對不行的，她才不得不重視。直到寶寶如期而至，她的心情才真正好了起來。
十月懷胎生下兒子后，她才得知，弟弟肖西平在這期間，將縣城的婚房抵押給了銀行，還將貸款得來的錢虧了個一干二凈。
現(xiàn)在一家三口住回了之前的別墅，肖西平每天混跡于各茶館。
母親的腦溢血和別墅要征收的消息，差不多是同期到來的。
肖婷婷只記得，征收款正式下來后，母親的思維已基本清晰，只是行動有些不便。
因為，她清楚地記得，母親跟弟弟肖西平說，征收分來的錢必須分成兩份，姐弟倆每人一份。
原因就是，當初建房的錢都是肖婷婷出的。
肖西平當時還反嘴說，征收征的是那塊地，地是老肖家的。肖婷婷嫁出去了，就不再是肖家的人。
但母親還是堅持已見。
肖婷婷對母親的這主張有些欣慰。她覺得，母親肯定是看清楚了有些事，學(xué)會珍惜起她這女兒的好來了。
像這次母親住院，雖然保險公司能報銷絕大部分，但也還是因為她早就幫老人買了大病險。
然而，肖婷婷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08
沒過幾天，母親又跟肖婷婷說，這征收得來的錢，最終還是只能都給弟弟。因為，將來她是要在兒子家終老的。
肖婷婷心中重燃的火焰，猶如被人潑了一盆冰冷的水，瞬間就“哧”的一聲滅了，冒出一縷又黑又刺眼的青煙。
她想起這些年，家中大小事，逢年過節(jié)，弟弟結(jié)婚，父親癌癥，母親中風，哪一次不是她管的。
可到頭來，自己得到了什么？
愛？如果愛等同于無休無止的索取，那她是被愛得千瘡百孔了。
感激？沒見。反而只有你以前給現(xiàn)在不給了的痛恨。
于是，她決定對自己的這種付出劃一條界線，一條斬釘截鐵、涇渭分明的界限。
別墅她既然已經(jīng)建了，就算是送出去了。如果不是征收，她也沒想到還能有機會收回一部分。
母親現(xiàn)在既然這么說，那她也是時候表明立場了。
她提出，征收款不給自己沒問題，但母親從此以后的治病和養(yǎng)老，自己都不會再管，哪怕一千塊也不行。
聽她這樣一說，兩眼放光的弟弟弟媳馬上將頭點得似小雞啄米。雙方很快擬定了協(xié)議，并由鎮(zhèn)上干部帶著做了公證。
就這樣，弟弟興高采烈地帶著母親住進了拆遷得來的新房。肖婷婷也終于能安安靜靜過自己的日子了。
這一過就是兩年多，直到發(fā)生開頭的那一幕。
09
接到母親視頻趕到弟弟家時，肖婷婷禁不住再一次流下了心酸的淚水。
自去年年底母親第二次中風出院后，弟媳婦見母親不但做不了家務(wù)，反而連自己都要人照顧時，臉色就不好了。
尤其是她找母親要屬于肖婷婷的那份征收款，遭到了老人的拒絕后。
“她不給飯給我吃，還揪我的頭發(fā)，搜我的身份證和銀行卡，找不到就打我……”老人一遍又一遍地哭訴著。
肖婷婷聽得心都揪了起來。
最后，她還是選擇了公事公辦，將之前處理這事的鎮(zhèn)上干部請了過來，對贍養(yǎng)母親一事作出了調(diào)解。
這一次，弟弟和弟媳態(tài)度好了很多，言談舉止中甚至還帶了明顯討好的意思：“姐，我聽說你現(xiàn)在生意好得不得了了，每月進賬能有四五十萬，能不能幫我們介紹個工作？”
肖婷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連忙搖手說壓根兒就沒人家傳的就么神，便沒再往下接話。
最后，在老人的堅持下，肖婷婷和弟弟肖西平重擬了協(xié)議，把母親接出了弟弟家。
晚上，當母親哆著手，從一件破棉衣里布把那張存有肖婷婷那份征收款的銀行卡和身份證拿出來時，肖婷婷忍不住抱著母親失聲痛哭起來。
雖然，母親卡住女兒那部分征收款這一舉動，更多的是出于對她自己養(yǎng)老問題的考慮，但終歸還是給肖婷婷帶來了一絲溫暖。
在肖婷婷看來，這已經(jīng)很難得，也非常足夠了。
因為，對缺愛的人來說，一點點的光和熱，就能照亮她很遠很久。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