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是曹雪芹筆下第一個生動活潑的人物,是一個生命力非常充沛的角色,也是封建時代大家庭中精明強干潑辣狠毒的主婦性格的高度結(jié)晶。從她一出場就生龍活虎,如火如荼。一路故事的發(fā)展,性格的表現(xiàn),作者一絲不懈地揮動著巨如鐵柱、細似金針的妙筆,予以杰出的刻畫。 “黛玉愛哭,鳳姐愛笑”,作為角色的一種標志性的特點,“笑”是曹雪芹賜予王熙鳳的風格,當然,這種風格并不能代表王熙鳳的全部,但它能涵蓋人物的大部分內(nèi)涵,賈家的媳婦,個個都是嚴肅恭謹,一派端莊,而鳳姐的笑帶來了一股不一樣的氣息,甚至這種氣息對賈母來說是有繼承性質(zhì)的。這種繼承使出身金貴的鳳姐在這個大家庭中的地位很高。她管理賈府的經(jīng)濟日用,掌握家族中的錢財出入。這便使她待的生存狀態(tài)又略異于貴族中的其她小姐、夫人。王熙鳳的笑分為兩種,其一是正常的笑,其二是可怕的笑。 正常的笑,包括王熙鳳在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兩層婆婆面前,那種滿臉堆笑;在姑嫂姐妹當中那樣慣常的有說有笑;在與賈璉閨房相處時,那種繪聲繪色的調(diào)笑等等。 《紅樓夢》里曹雪芹為王熙鳳她所設(shè)計的第一次登場就讓人們深深地記住了這個女子。“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仙妃子,一雙單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碑敱娙私詳柯暺翚?,只有她會放誕無禮,她爽利干脆,善施淫威,但似乎這個人物的個性又不是這樣簡單的言語所能概括的。 寫王熙鳳之笑,最為精彩的當數(shù)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時的出場即和黛玉的見面:“一語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薄暗ご轿磫⑿ο嚷劊彼男β暱偸沁h遠地趕在了她的腳步前面。鳳姐的笑聲,那一句“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的口聲,在賈府這個眾人“個個皆斂氣屏聲,恭肅嚴整”的環(huán)境中,立刻將一個“放誕無禮”的“鳳辣子”形象活靈活現(xiàn)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脂硯齋指出:“第一筆阿鳳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掬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躍紙上?”活脫脫一個“潑辣貨”鳳辣子就這樣從紙上走來,一出場即被定型了。而此后的表現(xiàn),更將其性格中善變的一面深刻地揭示了出來:且看鳳姐“攜著黛玉的手, 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一大段描寫,其中所透露的心機,正是“脂批”所謂“寫阿鳳全部傳神第一筆也?!?nbsp;作者在沒有正面描寫人物之前,就先已通過人物的笑語聲,傳出了人物內(nèi)在之神。在賈府這樣嚴肅的氛圍里,王熙鳳可以這樣說話,也能夠體現(xiàn)出王熙鳳的位高權(quán)重,深得賈母的喜愛,也能夠體現(xiàn)出一種炫耀的成分在里面。 第54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里鳳姐講的第一個笑話。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半,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滴搭搭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噯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他說著,已經(jīng)笑了,都說:“聽數(shù)貧嘴,又不知編派那一個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兵P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費力說,你們混,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底下怎么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眾人見他正言厲色的說了,別無他話,都怔怔的還等下話,只覺冰冷無味。史湘云看了他半日。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人抬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jié)實,沒等放就散了?!毕嬖频溃骸半y道他本人沒聽見響?”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聾子。”眾人聽說,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又想著先前那一個沒完的,問他:“先一個怎么樣?也該說完。”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好羅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jié)也完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里還知道底下的事了?!北娙寺犝f,復又笑將起來。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jīng)四更,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p> 她的這一性格在第十一回“毒設(shè)相思局”一節(jié)中可窺見一斑。《紅樓夢》用極濃筆調(diào)寫了王熙鳳的出場,那是先寫她爽朗的笑聲與不受約束的語言,后才寫她滿身錦繡,珠光寶氣,“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恍若神妃仙子”,這樣強調(diào)了王熙鳳在賈府的地位,又刻畫了一個笑里藏刀、及有計謀的鳳姐形象。 可怕的笑,也就是那種不正常的笑。在《紅樓夢》里,我們第一次看到她的這種笑,是在寧府會芳園中。賈瑞路遇鳳姐,居心不良,開口便挑逗?!傍P姐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鳳姐采取了步步挑逗、步步誘使、請君入甕之法,于是兩次“假意含笑”兜搭,幾句話便把賈瑞逗得“身上已木了半邊”,“那情景越發(fā)難堪了”。 我們來看鳳姐下來的一連串動作:賈瑞來時“鳳姐急命'快請進來’”,然后“假意殷勤,讓茶讓坐。”接著便開始笑著施展她的手段,撩撥、挑逗癡迷的賈瑞,怕賈瑞不肯來,又笑贊賈瑞“比賈蓉兩個強遠了”,抱怨賈蓉“兩個糊涂蟲”。她見了賈瑞,偽裝出一連串的笑,和賈瑞說話還故意“悄悄道”,這里的笑是笑里藏刀,等足足地吊起賈瑞的胃口,在賈瑞正在興頭上時又笑道:“你該走了?!敝廄S慧眼如炬,識破她的伎倆,作出了極為精當?shù)狞c評:“叫去正是叫來也?!?nbsp;打發(fā)了賈瑞之后,鳳姐心里暗暗地想:“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這樣禽獸的人!他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鳳姐并不是什么“三貞九烈”之人,(第十一回)前面第六回已經(jīng)寫過鳳姐與賈蓉的曖昧情景,鳳姐壓根兒就看不上賈瑞,在鳳姐看來,賈瑞這是自不量力,甚至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通過兩次的“假意含笑”試探,便起了“讓賈瑞他死在我手里”的殺心。賈瑞果然不出所料,接二連三地來找鳳姐,幾次不遇,還不死心。有一天,終于找到了鳳姐,鳳姐“假意殷勤讓座讓茶”之后,賈瑞挑逗的話越說越露骨,鳳姐兜搭的話越來越誘人,其中寫鳳姐笑道就有四次。這四次笑都是在引誘,最后賈瑞被誘到榮府西邊穿堂里來“幽會”,結(jié)果是在寒冬臘月的過堂風里凍了一夜,回家以后還捱了祖父三四十板子,還要跪在風地里讀文章。幾次受騙,賈瑞還不死心,就這樣反復被鳳姐折磨了幾回,在第十二回送掉了自己的性命。鳳姐通過六次假笑,最終實現(xiàn)了“什么時候讓賈瑞死在我手里的”計劃,達到了她的目的。 第二次出現(xiàn)這種笑是在《紅樓夢》第三十六回。王熙鳳到王夫人屋里說完金釧兒死后那份月例如何處置事后,王夫人又問王熙鳳:“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月月可都按數(shù)給他們?”鳳姐見問得奇,忙道:“怎么不按數(shù)給呢!”并一五一十的把“月例”發(fā)放情況告訴了王夫人。實際上王夫人要查的是趙姨娘、周姨娘跟前丫頭“月例”短少問題。她也是試探性的問王熙鳳“前兒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串錢,什么原故?”王熙鳳便把實情告訴了王夫人“只是外頭扣著”,這里外頭實指邢夫人。王熙鳳從王夫人房里出來,是很不爽的,放了一通狠話:“說畢半日,鳳姐見無話,便轉(zhuǎn)身出來。剛至廊檐上,只見有幾個執(zhí)事的媳婦子正等他回事呢,見他出來,都笑道:“奶奶今兒回什么事,這半天?可是要熱著了?!兵P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跐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道:“這里過門風倒涼快,吹一吹再走?!庇指嬖V眾人道:“你們說我回了半日的話,太太把二百年頭里的事都想起來問我,難道我不說罷。”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后倒要干幾樣克毒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東西,別作娘的春夢!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一想是奴幾,也配使兩三個丫頭!”一面罵,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賈母話去,不在話下。王夫人一查“月例”便查出王熙鳳奸詐的一面。你看她隨后是怎么個態(tài)度,她當著幾個執(zhí)事的媳婦子說:“我從今以后,倒要干幾件刻薄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列的下作娼婦們,別做娘的春夢了!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個丫頭!”后來王熙鳳果然實施她的計謀,克扣月例是小,還延期發(fā)放月例,從中謀利。 第六十五回,小廝興兒向尤二姐議論鳳姐的那段話,正好可以為鳳姐人格中的另一面作出最好的注解:“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弊髡呙鑼懲跷貘P的笑,沒有往類型化的方向?qū)懀菍⑺男Ψ旁诓煌那榫爸校蛊淙宋飩€性具有了典型化的意義。她的笑,有時就是詭計的序幕,作為人性中的黑暗面與她本身的那種鮮明亮眼的特質(zhì)相對應(yīng)存在著。 鳳姐最后一次可怕的笑是抄檢大觀園。當王夫人懷疑繡春囊為她所有時,她條分縷析、鞭辟入里,顯示她的機敏,遇事沉著冷靜、 善于應(yīng)對危機;在如何處理繡春囊事件時,她建議“暗暗訪察” ,同時借機裁人,說明她處 事精明又陰毒;當她知道邢夫人與王善保家的用心時,馬上明白其中的奧妙,在抄撿過程中,王熙鳳雖名為掛帥,但在整個過程中卻始終是消極被動的,她把王善保家的推到一線當惡人,自己躲在后面或吹冷風 (在寶玉處)或抹稀泥(在探春處)或看笑話(在惜春處),不時時居間調(diào)停,做好好先生。表現(xiàn)了她工于心計,手段老辣。當晴雯譏諷王善保家的時候,她“心中甚喜”,主張“薛大姑娘房里,斷乎抄檢不得”卻偏要和王善保家的軟語商量;在惜春的丫鬟如畫箱中尋出一大包銀子和其他物件,鳳姐認為來歷不明,情有可?。怀瓩z瀟湘館、秋爽齋時,或妥為安撫,或坐著看王善保家的出丑。在這次行動中鳳姐中人是被動地奉命行事,整個過程并不積極,她的言談舉止特別講究分寸,漸漸變被動為主動。查到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司棋時,她“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撿”,她留神司棋,也不是和司棋過不去,而是想看王善保家的難堪。待到王善保家的出乖露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之后,她才打起了精神,神氣活現(xiàn)地將之盡情嘲笑拿捏了一番。“王家的只恨無地縫兒可鉆。鳳姐只瞅著她,抿著嘴兒嘻嘻地笑”。 最后把難堪還給了邢夫人與王善保家的一方 。此情此景,此時此刻,鳳姐這“抿著嘴兒嘻嘻地笑”還真如脂批所云:“惡毒之至”。盡管她并無為難大觀園中人的用心。她為晴雯、紫鵑、入畫等人說好話,更能看出她是向著大觀園的。雖然她每天都在為維持賈府的正常秩序而奔忙,實際上她也像其他統(tǒng)治者一樣,并不真正關(guān)心賈府這座露出裂痕的百年老屋能支撐多久,她關(guān)心的只是自己能在權(quán)力中心維持多久。 “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這兩句道出了正在走向沒落的一切反動階級的共同規(guī)律。王熙鳳是四大家族中首屈一指的“末世之才”,在短暫的幾年掌權(quán)中,她那可怕的笑,那極盡權(quán)術(shù)機變、殘忍陰毒之能事,制造了許多罪惡,直接死在她手里的就有好幾條人命。但這一切只不過為她自己的最后垮臺準備了條件。王熙鳳這個人物,歷來融化在中國女性人格中深入骨髓的從屬意識,在她身上居然相對弱化,不僅可與男性爭馳,甚至還能居高臨下。王熙鳳不僅才識不凡,并且具有強烈的自我實現(xiàn)的欲望。這一切,當出格出眾、向男性中心的社會示威時,我們覺得很痛快,揚眉吐氣;當其為所欲為,算盡機關(guān),為無限膨脹的私欲踐踏他人特別是同為女性者的人格、尊嚴以至生存權(quán)利時,又不能不使人心寒、深惡痛絕。這二者交織、糾結(jié)、迭合而形成了一個所謂“鳳辣子”的中國女性形象的獨特性、豐富性和復雜性。 王熙鳳是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人物,也是歸入于“薄命司”的。對鳳姐其人,曹雪芹先生通過其筆下正常的笑和可怕的的笑,將王熙鳳這個人物形象刻畫得維妙維肖。固然有深刻犀利的批判和洞幽燭隱的揭露,卻也不可遏制地贊賞她的才能和嘆息她的命運。前文論析的辣手、機心、剛口不能以簡單的褒貶概之;即以判詞和曲子而言,無不充溢著精警的箴言和反復的詠嘆??v觀《紅樓夢》,作品里女性藝術(shù)形象的悲劇意義和人性內(nèi)涵遠遠超出了性別的界限。即以王熙鳳而論,她的才干、她的欲望、她的命運都如同一面鏡子,不單是“風月寶鑒”而已,其光彩照人的正面和身敗名裂的反面難道不是一柄“人生寶鑒”嗎!不僅適用于女性,它對當今那些才華橫溢又貪欲難遏的風云人物具有一種特殊的警示作用?!奥斆鞣幢宦斆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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