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三國之前,有很多人跟我說,三國的名將就不用寫了,因為大家對它太熟悉了,從小羅貫中就熏陶了一遍,后來易中天等現(xiàn)代學(xué)者又演繹了一遍又一遍,大家早就審美疲勞了,你也講不出啥新意來,不如不寫。 然而寫名將,三國這個英雄輩出的時代是繞不過去的,而且大家不知道的是,即便各種作家文豪、專家學(xué)者演繹、研究了這么多,三國人物的英雄魅力仍有未被發(fā)掘之處,甚至還有諸多歷史真相值得進一步研討、辨析、深究。說一句你或許不相信的話,你以為你最熟悉的三國,其實是隱秘最多、問題最多的謎一般的歷史時代。就如你熟悉曹操的奸詐,卻不了解他的辛苦;你熟悉諸葛亮的智慧,卻不了解的他的嘆息;你熟悉關(guān)羽的高傲,卻永遠不了解他的孤獨。 那么,三國為什么會成為這樣一個最熟悉的隱秘史呢?第一個首先得怪董卓,東漢本是一個極重文化傳承與歷史記錄的時代,其國家圖書館也相當(dāng)興盛,《隋書·經(jīng)籍志》曰:“光武中興,篤好文雅,明、章繼軌,尤重經(jīng)術(shù)……石室、蘭臺,彌以充積。又于東觀及仁壽閣集新書,校書郎班固、傅毅等典掌焉。”只可惜董卓之亂,遷都洛陽,這些圖書檔案損失慘重,馬端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一》就描述說,當(dāng)時“吏民擾亂,自辟雍、東觀、蘭臺、石室、宣明、鴻都諸藏典策文章,競共剖散。其縑帛圖書,大則連為帷蓋,小乃制為縢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才七十馀乘,道路艱遠,復(fù)棄其半矣。后長安之亂,一時焚蕩,莫不泯盡焉?!笨傊侨珰Я恕?/span> 而我們第二個要怪的人,你可能想不到,那就是向來以正面形象示人的司徒王允。 如前所述,幾次大亂,國家典藏都被毀了,但這也沒關(guān)系,畢竟還有民間私人藏書和一些記憶力很好的歷史學(xué)者。比如東漢末年就有一位著名的史學(xué)家與藏書家蔡邕,生平藏書多至萬余卷,并負責(zé)撰寫著東漢朝的國史《東觀漢記》。只可惜,董卓被呂布王允所殺后,蔡邕竟被當(dāng)做余黨抓了起來。其實蔡邕不過是個文化人,并未參與董卓亂政之事,只不過與董卓有些私人恩義罷了,但王允卻堅持要殺了蔡邕。蔡邕便效法司馬遷,表示愿意接受肉刑贖罪,以完成修成漢史的夙愿,但王允堅決不同意,還說:“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于后世。方今國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執(zhí)筆在幼主左右。既無益圣德,復(fù)使吾黨蒙其訕議。” 作為董卓的幕僚,獻帝的侍中,曹操袁紹的師友,汝南袁氏的姻親,蔡邕應(yīng)該知道相當(dāng)多隱秘的漢末宮廷與黨人內(nèi)幕,但是很可惜,這些事情王允恰恰不能讓它留傳后世,也許,這位表面大義凜然,實際精致利己的政治投機分子,暗地里做了好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所以害怕被蔡邕如實記錄在史書上。 蔡邕這么一死,他所正在撰寫的史書當(dāng)然也就半途而廢了,而后來的李傕郭汜之亂,又讓他沒寫完的那部分史書也損失殆盡(注1),等到幾百年后范曄和陳壽再來寫《后漢書》與《三國志》,其中也不知要漏掉多少珍貴的史料。最明顯的例子是,從一些蛛絲馬跡來看(詳見王粲《漢末英雄記》),袁紹與曹操,劉備與曹操,在早年間都有著千絲萬縷的復(fù)雜關(guān)系,但史書對此提及甚少,這就讓他們之間的分和、紛爭與反目成仇,全都變得迷霧重重,乃至撲朔迷離,我們很難理解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與愛恨情仇,一切只能腦補與存疑。 第三個我們要怪的人,你絕對想不到,那就是諸葛亮。 按理說,《三國志》的作者陳壽乃蜀漢后期的著名學(xué)者,他來寫《三國志》有著天然優(yōu)勢,但他也有些解決不了的問題,為三國史的研究增添了諸多難度。 第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是,蜀漢“國不置史,注記無官,是以行事多遺,災(zāi)異靡書。諸葛亮雖達于為政,凡此之類,猶有未周焉”(《三國志·后主傳》),也就是說,蜀漢并未設(shè)置專職史官,故對蜀漢政府的很多“行事”與“災(zāi)異”的記載有所欠缺(注2),陳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為之奈何? 第二個難以解決的問題是立場問題。 與其他史書不同,陳壽的《三國志》基本上是一部當(dāng)代史。當(dāng)代史的優(yōu)點是,很多歷史當(dāng)事人都還在,可以直接向他們采訪,但缺點是,需要忌諱的東西太多了。晉是魏“禪讓”來的,所以曹氏的污點陳壽需要回護的較少(注3),但與司馬氏相關(guān)的問題就不好辦了,更難辦的是,魏晉易代基本是和平演變,只有淮南三叛清除了一些地方勢力,中央的曹魏大臣們很多只是改換門庭,換身衣服就成了晉朝的開國功臣,對于這些人及他們的父輩應(yīng)如何書寫,其間的政治尺度要如何把握,這對于陳壽這樣一個從蜀地來的降臣來說實在是個大難題。面對“舊君故國之思”與新朝無上權(quán)威(王鳴盛《十七史商榷》),陳壽要如何評斷,要如何取舍,要如何選擇,這不僅是學(xué)術(shù)問題,也是面子問題,還是仕途、性命攸關(guān)的問題。 好在陳壽自有他的寫作技巧,正如北魏政治家、史學(xué)家崔浩所言,《三國志》“微而顯,婉而成章”(《魏書·毛修之傳》),很多意思要從字面底下看出來,他不直說,但其實什么都說了。 所以,讀三國似乎來很簡單,但真要讀懂讀透那實在太難了,這需要很強的史學(xué)根基與文學(xué)功底,但凡你的“閱讀理解”水平不夠,或?qū)r代背景掌握不扎實,就很容易誤會陳壽的真意。所以,后人都不愛讀《三國志》而寧愿讀《三國演義》,反而當(dāng)時人對陳壽評價極高,如《華陽國志·陳壽傳》就言其“品藻典雅,中書監(jiān)荀勖、令張華深愛之,以班固、史遷不足方也。”荀勖、張華乃是西晉的文學(xué)政治領(lǐng)袖,他們以及他們的父輩正是陳壽所書寫的主角,就連他們都覺得好,可見陳壽的春秋筆法實在精當(dāng),說班固司馬遷都比不上,那是夸狠了,但“班史以來無及壽者”(崔浩語),應(yīng)該還算愜當(dāng)。所以魏晉士人很喜歡寫史,但有一些作者,在看到陳壽的《三國志》后,自愧弗如,竟主動放棄了類似的寫作計劃。如與潘岳有雙壁之稱的夏侯淵曾孫夏侯湛,便因“見壽所作”,而銷毀了他正在撰寫的《魏書》;而從吳國來的陸遜之孫陸機,本來正在醞釀《吳書》,也被打亂了節(jié)奏,最終沒能寫完。 總之,陳壽的《三國志》那是寫的極好的,但“隱諱而不失實錄”(尤學(xué)工《“良史”與中國古代史學(xué)話語體系》),很多事情都寫在文字底下,非文史功底極牛且非常了解內(nèi)情者難以讀懂其中真意,這就導(dǎo)致整個三國時代變成了一個迷霧重重的幽暗洞穴,越靠近里面(離陳壽時代越近)越看不清楚(陳壽要顧忌的人事就越多),所以我稱這個時代是“隱秘的三國”,前半段由于董卓和王允,搞得丟失了東漢末年很多朝廷史料,后半段由于客觀原因,陳壽寫史“事多審正……然失在于略,時有所脫漏”(裴松之《上三國志注表》),這書是實在不好讀啊。 好在,到了南朝,劉宋出了一個考據(jù)狂裴松之,受詔補注《三國志》,竟一口氣收集了三國時期的原始材料達一兩百種,博引各家著作的原文,注文字?jǐn)?shù)約超過原文的三倍(注4)。這下三國總好讀了吧,但事實并非如此,裴松之將事情搞得更加復(fù)雜了。因為裴松之引的這些雜史、別傳、家傳、類書、方志很多都帶有極強的個人主觀偏向與地方本位思想(注5),不同的資料的史料價值與可信程度都不同,有的甚至互相歧義各說一套(或同說一事而辭有乖雜,或出事本異,疑不能判),每條都需要讀者認(rèn)真辨析取信,故唐代史家劉知幾批其“繁蕪”,更言其如“蜜蜂兼采,甘苦不分”(《史通·內(nèi)篇·補注第十七》)。 對于這些缺點,裴松之自然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在注文的同時偶爾而也發(fā)表了一些自己的見解與論辯,但這遠遠不夠,而且,時代又過去一百多年,他的見解也不一定對,總之最后還是讓三國史變成了一團大漿糊。在這種情況下,讀三國史就不僅需要文史功底,還需要嚴(yán)密的邏輯性與思辨能力,以解開不同史料因作者立場不同而產(chǎn)生的一個個“歷史羅生門”。 分析了這么多,大家對于寫三國的難度與必要性,應(yīng)該有一定認(rèn)識了吧。所以,大家也會發(fā)現(xiàn),在我的三國文章里,充斥著各種引文與辨析,而整個系列之中,我三國文的注也是最多的。沒辦法啊,不搞詳細點,我的很多觀點說出來大家恐怕都不信,比如袁術(shù)稱帝的百年密謀,曹操的道教領(lǐng)袖身份,三十萬黃巾軍的神秘消失,官渡戰(zhàn)前的間諜戰(zhàn)與反間戰(zhàn),曹魏殺士族而被士族反殺的秘辛,劉關(guān)張的創(chuàng)業(yè)秘密,曹操與劉備年輕時的早年交往,劉備的特殊軍事能力,諸葛亮深度參與荊州宮斗的隱秘,與丑女黃氏的婚姻背后考量,劉備攜民渡江的高明部署,赤壁之戰(zhàn)曹操主動獻祭了八萬兵,諸葛亮對荊州的人口經(jīng)營與對天下的貨幣戰(zhàn)爭,還有雄才偉略的劉璋與儒學(xué)大師關(guān)羽,在史書中消失的關(guān)羽荊北攻略,曹仁對漢室遺民的最后屠殺,孟達糜芳莫名叛變的秘密,劉備取漢中與孫權(quán)取荊州的巨大失敗,白帝城托孤時劉備的無奈乞求,諸葛亮七擒孟獲的演戲給大家看,八陣圖與木牛流馬的真實細節(jié),乃至于諸葛亮的“外星人”身份等等等等。 寫到最后,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一個作者了,而是一個偵探,面對各種脫漏的線索抓耳撓腮,又面對各種互相抵觸的證據(jù)各種檢驗分析,然后在各種隱秘的角落發(fā)現(xiàn)各種沉默的真相。相信大家在看我這本書的時候應(yīng)該也會有相同的感觸——嘿,這哪兒是名將英雄傳啊,這不就是歷史懸疑片嘛! 啥也別說了,走吧,去破案吧!隱秘的三國,我來了。 注1:見《后漢書·蔡邕傳》:“其撰集漢事,未見錄以繼后史。適作《靈紀(jì)》及十意,又補諸列傳四十二篇,因李傕之亂,湮沒多不存?!?/span> 注2:但對于漢魏易代之事陳壽也不得不回護,否則魏晉易代的合法性也會有所欠缺。故清人趙翼《廿二史札記》云:“蓋壽修書在晉時,故于魏、晉革易之處,不得不多所回護。而魏之承漢,與晉之承魏,一也。既欲為晉回護,不得不先為魏回護?!?/span> 注3:故《三國志》中,魏書三十卷,吳書二十卷,陳壽身為蜀漢之臣,蜀書卻只有十五卷,且有大量“失其行事,故不為傳”的內(nèi)容(《三國志·蜀書·鄧張宗楊傳第十五》引楊戲《季漢輔臣傳》)。 注4: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裴注有混入正文及脫漏散佚的情況,故今日之版本,裴注的文字與《三國志》原文的字?jǐn)?shù)已相接近。 注5:如《晉書·王沈傳》:“(王沈)與荀顗、阮籍共撰魏書,多為時諱,未若陳壽之實錄也?!薄度龂尽り愄﹤鳌放嶙⒃疲骸埃▽O)盛(《魏氏春秋》)言諸所改易,非別有異聞,自以意制,多不如舊。”劉知幾《史通·外篇·古今正史第二》云:“孫盛撰《魏氏春秋》,王隱撰《蜀記》,張勃撰《吳錄》。異聞錯出,其流最多。”同書《內(nèi)篇·曲筆第二十五》又云:“若王沈《魏錄》述貶甄之詔,陸機《晉史》虛張拒葛之鋒?!擞钟浹灾橘\,載筆之兇人,雖肆諸市朝,投畀豺虎可也。”南朝劉勰《文心雕龍·史傳》云:“及魏代三雄,記傳互出,《陽秋》《魏略》之屬,《江表》《吳錄》之類,或激抗難征,或疏闊寡要?!?/span> 全文完 公眾號主筆簡介: 朱暉,文史作家,筆名閑樂生,中國古代名將狂熱愛好者與研究者,王者榮耀專家團顧問,“凱叔講故事”之《凱叔三國演義》及《三國博物學(xué)》歷史與文學(xué)顧問,專注中國古代戰(zhàn)爭史領(lǐng)域十余年,出版歷史作品近兩百萬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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