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省親后,襲人被母親接回家吃年茶,寶玉去看襲人時見到了她的幾個姊妹。事后,寶玉問那個穿紅衣服的人是誰,襲人說是自己的姨姊妹。寶玉見到清凈女兒贊嘆兩聲很正常,襲人卻開始上綱上線:我知道你心里的緣故,是想說她哪里配穿紅的!
寶玉平日一定發(fā)表過這樣的觀點——并不是誰都有資格穿紅色的。寶玉自己肯定是穿紅的,這跟他心里對紅的天然認同有關(guān),跟他愛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是同一個意思。
事實上,寶玉愛紅的涵義更豐富,也更復雜。寶玉幼時便自命為絳洞花王,還將自己的住所命名為“絳蕓軒”,他在大觀園住在怡紅院里……他的前世已經(jīng)是神瑛侍者了。所有這些跟“紅”有關(guān)的事物都在表明寶玉與天下清凈女兒的深刻聯(lián)系,以及他對所有美好事物的熱愛。
賈寶玉天性中自有一段疼惜天下女兒的癡情。推而廣之,寶玉愛紅是中國男性對女兒慈悲的最高表達,全民族長期以來對紅色的偏好是在表示我們對生命的認同與熱愛嗎?
早在孔子時代,紅已經(jīng)是“正色”。而魯桓公、齊桓公卻更喜歡紫色,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紫色慢慢取代了紅色的正統(tǒng)位置成為流行色。孔子說:“惡紫之奪朱也?!彼麑ψ仙〈t色的社會現(xiàn)象深惡痛絕。
殷人尚白,周人尚朱……類似的說法復雜而混亂,對某種顏色的集體認同最早可能要追溯到崇尚“黃”的黃帝了。按五行生克之說,白色屬金,火克金,取代殷商的周人自認火命,尚朱色……秦代周,水克火,水為黑,因而秦人尚黑;此后的漢應該屬土、尚黃,實際上,漢代對待顏色的態(tài)度十分包容、或者說極不確定。
無論如何,顏色在我們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從來都不是小事,但依然沒有人能說清紅色是什么時候徹底征服我們的。
在世界顏色辨識系統(tǒng)中,紅色大部分時候就是我們民族的代表色——就像《紅樓夢》可以作為國禮贈送給美國中學生一樣。曹雪芹在悼紅軒中完成的這部小說有好幾個備選名字,他最終以《紅樓夢》的名義流布于世,似乎也是對某種色彩的正名。
某種程度上,87版電視劇《紅樓夢》代表了今天我們對曹雪芹這部作品理解的高度。為拍攝該劇,河北正定縣根據(jù)書中的描述建造了榮國府、寧國府和寧榮街,這是對《紅樓夢》的最好解讀。
三昧,佛教語。又譯“三摩地”,意譯即為“正定”。正定,心無散亂,見到真相——當我們以虔敬之心面對《紅樓夢》時,我們對這片土地理解更深了嗎?
有人說,紅色與我們黃色的皮膚最匹配,事實上,紅色是最難駕馭的顏色之一。我們被稱為“藍”螞蟻的時候,街上流行的時尚顏色是藍和灰,但在另外的話語系統(tǒng)里,紅色才是當時的主流色彩。而當街上開始流行紅裙子的時候,一個新時代開始了。
真正的愛情總是打動人的,對不同的族群來說是這樣,對不同年齡的人來說也是如此。
幾乎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在努力抵達人類這種情感的最隱秘之處。從羅密歐與朱麗葉到唐明皇與楊貴妃,從巴黎圣母院到牡丹亭……每一場愛情都驚天動地、感人至深,但它們加在一起都沒有“大觀園”這個情感現(xiàn)場提供的細節(jié)多。這是一場中國式的愛情,也是我們對世界的偉大貢獻——愛情領域里的諾貝爾獎。
在某個無比遙遠的地方,有一棵絳珠仙草,仙草旁邊是一塊無緣補天的頑石——頑石承接的雨水一滴滴流下來澆灌著小草……多年以后,小草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行,修成了一個女體,化名林黛玉追隨頑石來到人間報償雨露之恩?!袢账严率罏槿?,自己以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這樣的設定是否在暗示我們,如果沒有前世的無數(shù)次回首,沒有億萬年的情感堆積,我們便無法在此生遇見并認出對方,更不會懂得什么是真正愛一個人。
因為有了殊勝的前緣,小軒窗里那個名叫黛玉的絕世佳人才有足夠的理由等待,等待心上人一生為她畫眉。這樣的因緣一定是萬年不遇的,因此我們不能像絳珠仙草那樣,將自己一生全部的心血盡付一人。
一個人決定將自己一生的眼淚留給一個特定的人……黛玉與寶玉的愛情緣起于神話,他們注定在此生相見。于是,寶黛二人攜手來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亙古以來從未有人涉足那里,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可以找到。
這樣的人類靈魂記錄永遠不會被打破——在這樣的情感故事面前,我們的算計固然可鄙,連我們偶爾生發(fā)的心靈悸動都十分可疑……對大部分中國人而言,《紅樓夢》的意義就是純真愛情對人的意義——它肯定不止這點東西,但即便如此也足夠了。
但寶黛二人靈魂契合僅僅停留在某個十分抽象的時空里,生活中的他們幾近于授受不親——這卻是是中國人才懂的方式。我們都是在他們的愛情故事中長大的,這為我們簡陋的童年注入了最初的溫柔,林妹妹就是我們共同的前世情人。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秦可卿死了,賈寶玉的“報答”是一口噴薄的鮮血;只是一句林妹妹要回蘇州去,寶玉頭頂便打了一個焦雷,瞬間一頭熱汗、滿臉紫漲,立即不見了三魂九魄……每個中國男孩子都是在黛玉、寶釵、湘云這些尤物的一顰一笑中長大成人的——而面對她們的癡情,沉迷功名的我們終生無以為報……
寶黛那場曠世戀情留給世人的是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有一束光透過傷口正源源不斷進入我們的靈魂。
我們文化中最穩(wěn)定的部分一直留存在遙遠的鄉(xiāng)下,是劉姥姥這樣的人在默默守候著。《紅樓夢》故事正式開場后,第一個出場的只能是她了——天下至尊貴的榮國府,最適宜的就是從一個鄉(xiāng)下貧婆子的視角去仰望了。
我們可能永遠都無法理解劉姥姥第一次走進賈府的忐忑。她見到的第一個主子是鳳姐,來到鳳姐院走上正房臺基的劉姥姥,第一眼看見的是小丫頭掀起的猩紅氈簾,以及鳳姐臥房門上大紅撒花軟簾——對這位鄉(xiāng)下老人家來說,這是一種穿透力十足的色彩,這也是城里大戶人家?guī)Ыo她的第一輪沖擊波。
接著是房里撲臉的香氣,直接將姥姥托入了紅色的云端……然后就是滿屋耀眼的物件,讓人頭眩目暈。最驚人的是格擋格擋的響聲,在劉姥姥耳朵里那分明就是鄉(xiāng)下蘿面的聲音——鳳姐正屋里的座鐘在這位鄉(xiāng)下人眼里,是一個匣子底下墜著稱砣一樣的東西,還在不停亂晃……更可駭?shù)氖撬蝗话l(fā)出的金鐘銅磬般的響聲。
蘿面的聲音是姥姥熟悉的——它事關(guān)我們的腸胃,金鐘銅磬姥姥在廟里也見過——那跟我們的靈魂有關(guān),但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鳳姐的出場讓姥姥永遠沒有機會去弄清楚了……
劉姥姥當然沒有座鐘的概念,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時間。鄉(xiāng)下人看的是日頭,吃飯睡覺、春種秋收,我們今天把時間切割的更細了,但我們的生命因此而延長了嗎?
聲音與氣息總能被歸類,它們在不同人眼里具有不同的含義——紅色在劉姥姥心里一直是最驚人的,這也是《紅樓夢》呈現(xiàn)的第一抹色彩,相對來說,時間是沒有意義的。
劉姥姥可能從來沒有意識到時間的存在,她至今也不認識座鐘,但她在大觀園里說過的每句話——包括“吃個老母豬不抬頭”,都無比得體。她是以自己的不得體在成就主子們的體面,這就是我們鄉(xiāng)下老祖母的善解人意,也是中國式的美好日常。
賈母跟歐洲城堡里的貴婦人有區(qū)別嗎?劉姥姥跟英國鄉(xiāng)下農(nóng)婦則絕然不同。在我們的想象中,來到賈府的那一天,腰身粗壯的劉姥姥身穿右襟大紅老棉襖,或裹一條紅頭巾……她是一只母蝗蟲,但也是我們共同的老外婆。
在《紅樓夢 》的日常背后,隱藏著巨大的悲痛。
諸葛亮的文學價值主要在于他的悲情色彩,他如妖般的智慧并不能真正打動我們?!都t樓夢》中美麗的女子、纏綿的情愛,以及賈府的潑天富貴當然可以迷惑我們的雙眼,而最后征服我們的一定是籠罩在全書的大悲劇。大觀園里曾經(jīng)的繁華自然是我們從未識見過的,這種繁華被徹底摧毀的慘烈更是遠超想象。
這種悲劇的特殊意義在于它的節(jié)制性,一面是五內(nèi)俱焚,另一面卻是白雪紅梅。這樣的趣味熟悉而新鮮,它大體就是中國人的情感特色吧?
大部分時候,我們看見的是無比瑣碎的衣食住行和人情世故——跟誰一起吃飯、每個人坐的位置、誰先坐下來、誰先站起來……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還有人生的所有哀痛,以及各自的命運變遷都溶解在了這靜水流深中。
那一天,在寶玉的引誘下,林黛玉偷看了“西廂”,整個人也沉浸在一片無法言說的悵惘中……此時,梨香院里飄來的婉轉(zhuǎn)歌聲便讓這位曠世美人如醉如癡了——美景良辰、如花美眷,轉(zhuǎn)瞬間花落水流紅、斷井頹垣……這樣的閑愁與趣味屬于杜麗娘、屬于林黛玉,也一直彌散在我們心底。
歷經(jīng)13年艱苦努力,由三位荷蘭漢學家和翻譯家合作完成的首部荷蘭語全譯本120回《紅樓夢》,日前在荷蘭正式出版。該譯本共四卷,厚達2160頁,裝幀精良。
沒有人指望《紅樓夢》在荷蘭熱賣。在此之前,也有幾個《紅樓夢》的譯本存在,但在國外并不受歡迎——他們眼里的《紅樓夢》啰嗦,且沒有幽默感。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嗎?最“中國”的《紅樓夢》放在世界范圍,似乎一直在被冷落。
比外國人看不懂《紅樓夢》更值得我們憂心的是,我們似乎也在放棄自己的傳統(tǒng)形象和趣味。至少在想象中,我們的先賢們峨冠博帶,或高居廟堂,或深潛江湖,他們一時慷慨激烈、一時踽踽獨行,但他們內(nèi)心充盈、渾身發(fā)光……慢慢的,我們的整體形象開始變得不好看、不陽光、不舒展。放眼望去,每個人都被欲望控制著——我們的臉和心都如驚弓之鳥。
《紅樓夢》里的人物和故事都是中國式的。那些人好看、陽光而舒展,他們靈魂精致、有情有義,不會在利益面前互相傷害。悼紅軒——是對美好事物的追憶,也是某種生活方式日漸凋零的挽歌。
網(wǎng)上有很多誰最適合扮演《紅樓夢》人物的討論,比如讓章子怡演鳳姐,袁泉演林黛玉,陶虹演史湘云,張靜初演薛寶釵,蔣勤勤演秦可卿……
幾乎每個熱愛《紅樓夢》的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演員表”,但我們無法想象用好萊塢的一線明星完成這個角色分派——《紅樓夢》里這群天底下最可愛的女兒只能擁有一張中國女兒的面孔。讀者群中也有不同的《紅樓夢》美麗排行榜,黛玉與寶釵并列第二、秦可卿與薛寶琴并列第一,她們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曹雪芹以他獨有的審美趣味塑造了我們的國民性。
此外,作者在為她們立傳的時候,用的是標準中國語言——平鋪直敘,卻驚天動地。莫言可能是曹雪芹之后寫小說最好的中國人,但他的結(jié)構(gòu)方式是西方的,敘述方式也是西式的;故事發(fā)生在山東高密,視角可能卻在遙遠的地方。
莫言的源頭來自馬爾克斯,而曹雪芹本身就是源頭——說到底,瑞典文學院的院士們是無法理解的。
劉姥姥可能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她生活的村子,但她口里依然駕馭著世界上最生動、復雜的漢語言。
“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工整對仗就是我們鋪排情感的最佳方式,翻譯腔喜歡用添加修飾和限定語的方式就像是串聯(lián),相對而言,我們并連的方式簡潔而高效。
漢字里有我們民族成長發(fā)育的全部密碼——數(shù)千年來,這種方框字已經(jīng)被最多人使用過,曹雪芹為中國漢語運用創(chuàng)造的高度至今讓我們仰視。
秦可卿究竟是誰?林黛玉的家產(chǎn)哪去了?賈元春怎么死的……大觀園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中國社會是怎樣變遷的,我們的未來在哪里……這是比任何歷史書寫都深刻的文學化表達。曹雪芹用一部小說揭秘了我們五千年的文明史——我們?yōu)槭裁词侵袊?,以及中國人?nèi)心最精致的部分。
《紅樓夢》是一個“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故事。從寧榮二公到代字輩、文字輩、玉字輩、草字輩,已近百載,已經(jīng)很難延續(xù)下去了。中國大部分朝代兩三百年,蓬勃向上的時間也不過百年——因為某些致命的問題始終無解,曹家被抄家只是表面原因。
也許,秦可卿才是百年賈府真正的脂粉英雄——如果秦可卿有機會掌管賈府的話,那個百年望族會繼續(xù)下去嗎?不會,秦可卿不死,還會有別的情況發(fā)生。
從國家到家族再到人生,從興到亡,沒有誰能逃脫這樣的規(guī)律。賈寶玉與林黛玉一定會在此生相遇、相愛,然后毀滅。所有的戀情都是如此:我們建立關(guān)系,然后一同走向某個目標——就像正極遇見負極一樣,相遇的那一刻也是毀滅的時刻。
我們總是先被生活羈絆,然后才是生命意義的追問……我們喜歡蘇東坡是因為他一生被困于旅途與失意中,他從未主動選擇放棄,但其深邃而沉重的退隱之心一直在打動我們。
《紅樓夢》揭秘的部分就是我們民族數(shù)千年最大的心得。
寶玉“愛紅”的毛病似乎只有黛玉覺得可以接受,今天的賈寶玉們早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那些曾經(jīng)嫌棄過寶玉“愛紅”的女兒們今天都過上好日子了嗎?
生命來源于紅色。可能是古代的空氣更清澈,也可能是他們未被染污的眼睛可以看見更廣的波長,我們的先人對顏色的辨識度似乎更高——霜色、月白、縞素、蒼色、玄青、辰沙、雀灰……他們眼里的色彩一直在印證內(nèi)心的某種感受。今天,我們還有能力區(qū)分水紅、妃色、緋紅、銀紅、胭脂、櫻桃嗎?
《紅樓夢》最后留給我們的顏色是白茫茫一片大地上的一抹紅色——那是賈寶玉身上的袈裟,也是妙玉籠翠庵門口雪地上的紅梅,鮮艷卻冷清。
《紅樓夢》無疑讓這個黑發(fā)黃膚、身材矮小的族群更“紅”了。事實上,紅色本身也很主觀——在一只蝙蝠的眼里所有的顏色都沒有意義。
站在宇宙的盡頭,地球只是一粒塵埃。數(shù)十億年來,無數(shù)的生命在那里相遇、相愛,然后相互遺忘,他們的笑聲與哭聲早已被淹沒在虛空中,生命真的有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