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高鶚應程偉元之邀整理修訂《紅樓夢》已經(jīng)有二百多年的時間了，但他受到讀者關注，不過才一百年。原因很簡單，在1921年胡適發(fā)表《紅樓夢考證》一文之前，人們都是將一百二十回作為一個藝術整體來接受的，盡管也有人提出后四十回出于另手，但沒有多少人相信，因而也沒有什么人去關注高鶚其人。

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一文中經(jīng)過論證，認為后四十回并非出于曹雪芹之手，而是高鶚所作。此文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對高鶚及后四十回的評價一下成為紅學的熱門話題，人們的評價也是趨于兩級，或恨之入骨，或捧上天去，形成紅學史的一個奇觀。

從學理的角度來看，摻雜了太多個人情感和主觀色彩的評價不過是一種簡單的表態(tài)站隊，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到底該如何評價《紅樓夢》的后四十回，通過閱讀王蒙的《話說紅樓夢后四十回》一文，相信可以得到一些啟發(fā)。

王蒙是當代著名作家，創(chuàng)作過多部長篇小說，他解讀《紅樓夢》往往融入個人的創(chuàng)作心得和體會，不僅講得比較生動感性，切入角度也與一般研究者有所不同，這樣可以談得比較透徹，沒有隔靴搔癢的弊病。

在文章開頭，作者首先提出評價《紅樓夢》后四十回的標準問題，一下抓住問題的要害。畢竟后四十回不同于一般的小說，它是接續(xù)前八十回而作，是有前提條件的創(chuàng)作。因此，對其評價實際上就有了兩個標準，一個是其自身的藝術水準，另一個是其與前八十回的接續(xù)契合程度。

可以這么說，寫續(xù)書如同戴著鐐銬跳舞，往往吃力不討好。事實上，人們多是持后一個標準來評價后四十回，而且標準也比較單一，那就是在人物結局和情節(jié)安排上能否和前八十回接得上，接上就是成功，接不上就是失敗。

在作者看來，“從考證的觀點來分析續(xù)作哪些符合哪些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稿原意，那是另一套參照系另一套學問，與對續(xù)作的文學評析互相不能取代”。用曹雪芹的原意及脂硯齋的評語來做標準實際上是行不通的，原因很簡單，八十回后曹雪芹是否寫完全書目前還難以確定，再者，這也不符合創(chuàng)作規(guī)律，“把'太虛幻境’的判詞曲詞看成《紅樓夢》的憲法，不是按照小說文本去體會或修改這些判詞曲詞而是要求按照判詞等去修改文本，豈不是本末倒置”?

由此他還提出一個發(fā)人深思的問題，那就是即便曹雪芹寫完了全書，也未必就一定比現(xiàn)在的后四十回更好?！扒鞍耸刂畟ゴ笠餐耆赡艹蔀楹笏氖貙懖幌氯ィ瑢懖煌?，寫出來了也大不如前的根本原因”，這很容易理解，前八十回寫得太精彩，布設了那么多人物、線索和頭緒，攤子鋪得太大，后文很難收住，因而也更難寫。

這個假設是有依據(jù)的，比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經(jīng)典名著，結尾都寫得不好，其實不光是古代小說，“古今中外，杰出的長篇小說的結束部分寫得成功的何其少也”。曹雪芹一定能走出這個怪圈嗎？未必。

由此不難看出作者的標準，他是要從文學的角度對后四十回做出自己的評價，“既考慮到它與前八十回的連續(xù)性、統(tǒng)一性，又考慮到它的獨立性、特殊性，從文本出發(fā)，進行文學的評析”。

不少人詬病后四十回有蘭桂齊芳，家道復興的安排，認為結局不夠悲慘，沒有達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程度。作者對此并不認同，他認為后四十回寫的正是一個大悲劇，“各種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慘狀寫得都很實、很細致、也比較動人。即使蘭桂齊芳，這并不會使讀者（包括作者）得到多少安慰，而只能反襯出寶、黛、釵等的下場的寂寞悲涼”。悲劇并一定不等于人死，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更不能等于人全都死光，“不能說現(xiàn)在續(xù)作的結尾就一定好。但也不能膠柱鼓瑟地認為寫人死凈家敗光才一定好”。 

作者對后四十回是高度肯定的，認為它很好的接續(xù)了前八十回，使一百二十回小說成為一個藝術整體，“續(xù)作寫賈府的敗落大致不差，有氣氛，合情理，多線條，可信可嘆”，“所有這一切在前八十回撒了種結了蕾的人和事都在后四十回開花結果了。不論續(xù)作者是高鶚或不是高鶚，也不論續(xù)作有多少缺陷，僅此一點也已經(jīng)難能可貴了。續(xù)作語言基本上與前八十回風格一致，情節(jié)大致上'無一字無出處無一字無來歷’，續(xù)作者是下了大功夫死功夫的”。

這個判斷是符合《紅樓夢》接受的實際的，在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一文發(fā)表之前，幾乎沒有人指出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的差異，如果兩者不是風格很接近的話，早就有人指出來了。  

更為難得的是，后四十回在對前八十回進行“接續(xù)、收攏與溫習”之外，還做了不少發(fā)揮，有不少極富創(chuàng)造性的精彩之處。對此，作者談了四個方面：

一、賈母的散余財和賈母之死。作者認為“人物中最于續(xù)作中見精神的”是賈母，“恰恰在后四十回，在錦衣軍抄家之后，賈母顯示了她作為賈府的首腦、靈魂與支柱的作用”，

“正因為續(xù)作四十回以新的高度塑造了賈母，賦予賈母以新的精神品質精神內容，賈母之死便給人以真正的大廈崩頹之感”。這與讀者閱讀后四十回的印象是基本一致的。

二、王熙鳳的英雄末路。后四十回詳細描繪了鳳姐的失勢與無奈，其辦理賈母喪事的描寫與前八十回中的協(xié)理寧國府、弄權鐵檻寺等場景形成鮮明對比，作者認為“續(xù)作中的這些描寫合情合理，有骨有肉，與前面接茬十分自然”。

三、掉包計和黛玉之死。作者非常欣賞其中的心理描寫，認為“續(xù)作相當善于描寫人的下意識活動，變態(tài)的精神現(xiàn)象”，這類描寫在整個古代小說作品中也是很少見的。盡管有一些人難以接受掉包計及黛玉之死的安排，但“這幾段還是打動了世世代代萬萬千千的讀者”，二百多年來讀者的接受本身就是很有說服力的評價。

四、寶玉的失玉與出家。作者雖然覺得這部分的情節(jié)安排有些笨拙，但對其思路是肯定的，認為“續(xù)作在這塊玉上做文章還是對的，是重要的”，“整個關于玉的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描寫卻是必要的與富有啟悟性的、難以忘懷的”。

在文章最后，作者客觀地指出后四十回存在的不足之處，他認為最大的問題就是缺少藝術靈氣，“續(xù)作的最大缺陷與其說在于情節(jié)安排的偏頗不如說是在于藝術描寫的缺乏”，“更多的情況是，情節(jié)安排不無道理，至少是有得有失，難以臧否，但整個寫得缺少一種藝術生命，缺少貫注的生氣，獨到的發(fā)現(xiàn)，奇妙的細節(jié)，別致的處理，令人邊讀邊欲跳起來的那種緊張的藝術激情、藝術才華、藝術想象的噴薄”。

這也是不少讀者閱讀后四十回的感覺，也正是這種藝術靈氣，將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區(qū)分開，曹雪芹的超凡脫俗和不可及之處就體現(xiàn)在這里。后四十回中雖然不乏精彩之筆，但和前八十回相比，還是存在明顯差距的。這樣評價后四十回，相信會更全面一些，也更客觀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