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應/刪/繁/就/簡/只/有/簡/單/的/生/活/方/式/ 袈裟磨破-夏梓言 從黃州到嶺南的蘇東坡 蘄南繁荒錄第十一期 一 蘇東坡人生的后二十多年,在流貶中度過。 在即將離開塵世的前兩個月,東坡《自題金山畫像》中,他感慨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澹州”。 也許是經歷太多塵世的叨擾,也許是對紅塵的一切已經看的很淡,在大限將至時回顧自己起起落落的一生,蘇軾已經達到了置身紅塵中,無關紅塵事的境界。也正是有了這份坦然與從容,當把興之所至付諸文字時,也就被烙上獨特的蘇子印記。 歷遍山河后的東坡,將一生功業(yè)歸到貶滴期間,這當然可以理解為東坡說的這一種自嘲,不過,觀其一生,則不能不說是真實的寫照。他在貶滴黃州后的《寒食雨二首》其二寫道: 春江欲人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橡檬水云里??瘴V蠛?,破灶燒濕葦。 這首詩與其他被貶的詩人感官一樣,生活多艱,心情壓抑,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一種絕望的氣氛彌漫其中。又如《送沈速赴廣南》詩: 我謫黃岡四五年,孤舟出沒煙波里。故人不復通問訊,疾病饑寒疑死矣。 這首詩中更是把自己孤獨的生活,生死的絕望寫了出來,這當然不是虛假,而是事實,但是蘇軾的內心是強大色,他能在最困苦的時候,保持一種人生的豁達,風淡云輕,在游覽山水中一切不悅都化解為浮云,在《東坡》一詩中寫道: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此詩意象頗多,飽含著詩人特立獨行的人生意境。蘇軾這一生可謂,一直在風波中,流貶成了他的人生洗禮。但是他并不屈服,即便深夜獨自行走在曲折的路上,那么聽到竹杖拄地發(fā)出的鏗鏘之聲也是美好的。“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則這里體現(xiàn)的,似乎止是詩人的“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沉著態(tài)度和執(zhí)著情懷的真實寫照。 二 滴居黃州在蘇軾的一生中具有重要的意義,正如他的弟弟蘇轍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所言:“既而摘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膛然不能及矣。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在這個期間,蘇軾的思想、文風和心態(tài)也相應地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這些變化都鮮明地體現(xiàn)在蘇軾的作品主題、意象的使用上。 元豐三年,蘇軾在遭受貶滴赴黃州的途中,梅花與他一路相伴。此時,剛遭受牢獄之災被貶黃州的蘇軾是孤獨寂寞的,他感到幽谷中梅花同樣也是孤獨的,有同命相連的感覺,梅花如果他的知音,故至黃州后,他才會濃墨重彩地描寫和贊美生長在草叢荊棘之間孤單寂寞的梅花。 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一夜東風吹石裂,半隨飛雪渡關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 怕愁貪睡獨開遲,自恐冰容不入時。故作小紅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隨春態(tài),酒暈無端上玉肌。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綠葉與青枝。 從上文可以看出蘇軾不僅將梅花作為知己,同時還賦予了它堅毅、高貴的“梅格”,用以自我對照,每次出游時都用詩詞來贊頌梅花;但這種梅花的意象,到了嶺南以后,在詩文中就只出現(xiàn)過三次,其中還有一次是追憶性的意象再現(xiàn): 春風嶺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豈知流落復相見,蠻風蜒雨愁黃昏。 長條半落荔支浦,臥樹獨秀桄榔園。豈惟幽光留夜色,直恐泠艷排冬溫。 松風亭下荊棘里,兩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云嬌墮砌,月下縞衣來扣門。 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先生獨飲勿嘆息,幸有落月窺清樽。 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紛紛初疑月掛樹,耿耿獨與參橫昏。 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鶴棲荒園。天香國艷肯相顧,知我酒熟詩清溫。 蓬萊宮中花鳥使,綠衣倒掛扶桑暾。抱叢窺我方醉臥,故遣啄木先敲門。 麻姑過君急灑掃,鳥能歌舞花能言。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 蘇軾于公元1094年(紹圣元年)六十歲時被貶惠州。詩人昔日被貶黃州過春風嶺時,看見梅花開在草叢荊棘之間,心有所感而賦詩。十四年后,當他流落惠州,又看見松風亭下的荊棘里盛開綻放的梅花,他對梅花幽獨冷艷便是心領神會,遂生出無限之感慨,在黃州謫居生活中的點滴往事,此時由于面對松風亭下盛開的梅花而涌上心頭?!柏M知”一句不免讓人讀來心補,此時蘇軾已經是六十歲的老人,再次被流放遠地,見到昔口舊侶梅花,而恰怡在“蠻風蜑雨”的荒涼地,比起黃州,情況更為糟糕,這令他頓生無限憂愁?!靶U風蜑雨”四字,十分形象地概括了嶺南特有的風土人情?;葜菔巧贁?shù)民族聚居區(qū),古代的時候輕視數(shù)民族,泛稱為“蠻”?!巴灐本褪撬^的“蜑子獠”,也是對南方少數(shù)民族的一種輕蔑的稱呼。 當蘇軾忽然發(fā)現(xiàn)荊棘叢中盛開的兩株梅花在初升的太陽光下那么明潔如玉,于是眼前出現(xiàn)了幻夢景象:他眼前呈現(xiàn)己經不是梅花,到是一位縞衣素裳的海南仙子,乘著嬌云,冉冉地落到他的書窗前,走來敲擊詩人寂寞深閉的房門。事實上,把梅花比擬為祌女,同時也出現(xiàn)在蘇軾的悼亡詞中: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 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 蘇軾的這首詞表面上看來是詠梅,實際上是悼亡,是蘇軾為悼念毅然隨自己流放至嶺南惠州的侍妾朝云而作。詞中所描寫的惠州梅花,實際上正是朝云美麗的姿容和高潔的人品的象征。惠州的梅花不同于黃州的梅花,“嶺外梅花與中國異,其花幾類桃花之色,而唇紅香著”,不過在蘇軾看來,梅花生長在瘴癘之鄉(xiāng),卻不怕瘴氣的侵襲,是因為它有冰雪般的肌體、神仙般的風致,如果說黃州的梅花在“草棘間”凌寒盛開,只是一種蘇軾對象化的“梅格”,那惠州的梅花已經具備了“神格”,蘇軾嶺南之后,梅花不再人格化,所以在嶺南游記中提及較少。 《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再用前韻》結尾“酒醒夢覺”、“酒醒人散”的詞句,將“酒”、“夢”的意象引入對梅花的描述中,這是蘇軾在黃州,甚至其他地方所沒有的,他在嶺南的“梅”的世界是一種“醉境”和“夢境”,所有跟“梅”有關的美好意象,不過都會從夢里回到現(xiàn)實中,“繞樹無言”也好?!凹偶拧币擦T,突顯的是他深沉的思緒,從這首詩的所以表達的感情脈絡看,和前面“豈知流落復相見”句中隱藏的清思是一脈相承的,他似乎有所頓悟,但最終是歸結于虛無,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蘇軾這里引入的“夢”、“酒”的意象,都是在黃州時期所常見的: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嗚。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余齡。 漁父飲,誰家去,魚蟹一時分付。酒無多少醉為期,彼此不論錢數(shù)。 漁父醉,蓑衣舞,醉里卻尋歸路。輕舟短棹任斜橫,醒后不知何處。 漁父醒,春江午,夢斷落花飛絮。酒醒還醉醉還醒,一笑人間今古。 漁父笑,輕鷗舉,漠漠一江風雨。江邊騎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 蘇軾在黃州時的生活狀態(tài),多少有點近于正始時期的文人,所謂“適性隨志”、“放浪形骸”的特征,正如他自己在《西江月·頃在黃州》詞的序言中言“頃在黃州,春夜行薪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膚,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數(shù)語橋柱上?!弊阋哉f明斯時他的生活情況了?;谒敃r的思想和生活態(tài)度,因而在游記創(chuàng)作上顯然同過去有著不同的發(fā)展,多數(shù)學者大抵認為他貶滴黃州后的作品風格是清俊雄放,而蘇軾自己說他的詩,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語十豪放之外”。 被貶黃州不同于蘇軾之前的自求外任,是一種安置概念,是囚徒和罪人,這讓蘇軾有一種自我上體失落感的痛苦與煎熬,諸多游記中飲醉、醉夢、醒而復醉等意象,在被貶滴到黃州期間游記作品中經常出現(xiàn),如何解脫現(xiàn)實的苦楚?炙熱焦灼的內心如何平復?在黃州的蘇軾就只能依憑酒精的麻醉了,越是清醒,就越痛苦,所以就出現(xiàn)“醒復醉”的反常狀態(tài)?!伴L浪此身非我有”,歷史上風華絕代的天才,時代的精英,卻失去了自我?!按松怼狈俏矣?,自己的命運自己已經無法主宰,想到的唯一途徑竟然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想通過隱居江湖以減少痛苦,于是“舟”與“寄”的鮮明意象,也貫穿了蘇軾的貶官生涯。 貶來黃州之前,蘇軾游記中的“舟”尚未形成意象概念,只具備以下兩種功能:其一是出行時所乘坐的交通工具,如《畫堂春·柳花飛盡麥搖波》一詞所寫“小舟飛掉去如梭。齊唱采菱歌”;其二是作為游玩時所看見的景觀描述,如《瑞鶴鴿。城頭月落尚啼烏》這首詞中所寫的“城頭月落尚啼烏,朱艦紅船早滿湖”。這些作品的“舟”大多是以一種客觀存在的形象出現(xiàn),有的是為寫景而設,有的是為送別而作,蘇軾并沒有將太多的情感和筆畫用于描寫“舟”?!爸邸钡囊庀蟮搅颂K軾被貶黃州之后才出現(xiàn),第一首游記就是《水龍吟·小舟橫截春江》: 小舟橫截春江,臥看翠壁紅樓起。云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艷歌馀響,繞云縈水。念故人老大,風流未減,獨回首、煙波里。 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云夢南州,武昌南岸,昔游應記。料多情夢里,端來見我,也參差是。 按照詞的序言記載“間丘大夫孝終公顯嘗守黃州,作棲霞樓,為郡中勝絕。元豐五年,余滴居黃。正月十七日,夢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樓中歌樂雜作。舟中人言:公顯方會客也。覺而異之,乃作此詞。公顯時己致仕在蘇州。”顯然這是一首記載夢游的詞作,從“云間笑語,使君高會,佳人半醉”等詞句可以看出,詩人在夢中與好友把酒言歡,而“推枕惘然不見,但空江、月明千里”等句子則顯示出蘇軾夢醒來時的無聊寂寞,這兩種情感相互交織,更容易讓人感受到他滴居黃州時的孤獨心境及其處境的艱難。游記連同詞序在內一共出現(xiàn)四次“舟”字,同時也出現(xiàn)了后期常用的意象“醉”、“夢”等,這是蘇軾游記創(chuàng)作轉變的起點,“舟”、“醉”、“夢”,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作品中,而且“舟”開始具備隱喻的特點,“舟”自喻宦海沉浮,漂流江海,無人問津。與前期“舟”相比,從寫景轉向寄情,將身世之感并入詞中,并賦予了“歸去”的價值,“舟”成為了意象。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舟”的意象在蘇軾嶺南游記中都很少見到,只是在接到朝廷對他的開釋,讓他北歸時,就又出現(xiàn)了: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蘇軾的一生歷經仁宗到徽宗五個朝代,輾轉三十多個官職,奔波于風翔、杭州、密州、黃州、徐州、揚州、定州、惠州、檐州等地,足跡踏遍了中國大半。他一生兩次自求外任,三次被貶,前途坎坷、命運波折。好不容易熬到了元符三年(1101年)大赦,但是由于要調和黨爭,對蘇軾的安置一直沒有明確的說法,讓他真正的心灰意冷,之前的“舟”與“歸路”有關,但是到了嶺南后,特別是到了海南島,他已經心如死灰,徹底絕望了,他在《到昌化軍謝表》一文中云:“臣孤老無依,瘴瘍交攻。子孫痛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魅魅逢迎于海外,寧許生還?”在《與王敏仲書》一文中道:“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己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此時到了海南,已經是走上了不歸路,既然是不歸路,那么有沒有“舟”還有什么緊要的呢。 蘇軾晚期的“舟”的意象已經“不系”了,茫茫大地,居然沒有了歸所,更加突顯了他“吾生如寄”的人生客寓之感,和劉'人生有限性的強烈焦灼感,蘇軾的人生如“寄”的意象,特別表達了對人生的感慨: 吾生如寄耳,寸晷輕尺玉。 偶還仗內身如寄,尚憶江南酒可賒。 此生暫寄寓,??置麑嵏?。 “吾生如寄耳”在蘇軾的游記詩文中連續(xù)二十年左右的時間一共出現(xiàn)了九次,他的這種人生如寄的思想非常顯著?!拔嵘缂摹惫倘皇怯捎谔K軾數(shù)十年的宦海沉浮所致,也是由于政治上失意和事業(yè)上進退無據(jù)的狀態(tài),更是對人生有限性的深刻體悟,生的欲望越強烈,在時間的無限性面前越是感到悲傷和絕望,在可怕的死寂與虛無面前越是感到恐懼和憂慮,“吾生如寄”、“過客”、“暫寓”等是對短暫的生命和個體有限性的真實描述。 這些游記詩文中記錄著一位命運多舛的士人在痛苦吟唱:他郁郁不得志,從以前人人羨慕的大才子變成被流放的囚犯,歷經死亡的恐怖,在謫居期間通過酒精麻醉自己,林語堂說蘇軾天生是樂觀的,可是無論這樣樂觀,他的經歷在那里,他的坎坷在那里,他的落魄在那里,他怎么能欺騙自己。他是有抱負的人,他是有正義的人,他是內心敏感的人,但是依然要面對他雖不愿意的一切,他只能用其他方式實現(xiàn)自己的精神之夢。無論他是多么樂觀的人,他終究還是需要經歷這些痛苦,而蘇軾最可貴的一點就是用他自己獨有的方式超越了這些痛苦。 一 隨著王安石主導的熙寧變法開始,保守派因反對新法失敗而陸續(xù)離都外任,熙寧四年至元豐二年,蘇軾自請外放州官期間,開始了貶官意義上的山水宦游經歷。這段期間蘇軾的審美心態(tài)多是失落寂寞感的體現(xiàn),如《出穎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這首詩云:“我行日夜向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平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游記詩文描繪了因轉任其他官職和署理其他政務需要駕乘馬車或是船來回不停地趕路,赴杭旅途中的寂寥落寞之感躍然紙上,而35歲的蘇軾并不成熟,由于初嘗政爭險惡和世路憂患,雖然也在外任期間修禪訪道,并開始大量寓理于山水以表達人生思考,但其天性好罵多諷,每借山水寓泄牢愁,譏消新法,例如《游徑山》這首詩: 眾峰來自天目山,勢若駿馬奔平川。中途勒破千里足,金鞭玉?登相回旋。 人言山住水亦住,下有萬古蛟龍淵。道人天眼識王氣,結茅宴坐荒山巔。 精誠貫山石為裂,天女下試顏如蓮。寒窗暖足來樸渥,夜缽?兄水降蜿蜒。 雪眉老人朝叩門,愿為弟子長參禪。爾來廢興三百載,奔走吳會輸金錢。 飛樓涌殿壓山谷,朝鐘暮鼓驚龍眠。晴空偶見浮海蜃,落日下數(shù)投林鳶。 有生共處覆載內,擾擾膏火同烹煎。近來愈覺世路隘,每到寬處差安便。 嗟余老矣百事廢,卻尋舊學心茫然。問龍乞水歸洗眼,欲看細字銷殘年。 這首描寫游山的詩文,在描述了山色壯麗之后就開始譏諷朝廷之用人,多是刻薄狹隘之士,要用龍泉水洗洗眼睛,防止昏購,可見其游山參禪亦難遣胸中積憤。比如這首詩:“吳兒生長狎濤淵,冒利忘生不自憐,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為考慮到趕海弄潮的漁民由于貪心而冒險導致被淹死,王安石變法禁止趕潮,結果蘇軾就寫詩諷刺說“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意思是或東海龍王若若是知道這種情況,就會下令把鹽堿地全部變成可以植樹種桑的良田,他用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情來譏興水利政策的難以落實,書生意氣躍然紙上,為政敵羅織罪名引發(fā)烏臺詩案埋下禍根。 熙寧間輾轉州府的宦游,其意義絕不限于舒展蘇拭所謂自己的“糜鹿之性”,也是對其單調的政治生活的一種解脫,借親近林壑來洗滌宦海風塵,更在詩意理想的營造中突顯自身的性情與抱負,蘇軾多次深入到山水中想要尋找能夠撫慰自己的審美意境與理想生活: 心隨葉舟去,夢繞千山碧。新詩到中路,令我喜折屐。 我從山水窟中來,尚愛此山看不足。 不將新句紀茲游,恐負山中清凈債。 看蘇軾自請外放州官期間的游記,一種年輕人的揮斥方遒與灑脫浮現(xiàn)眼前,“不僅是比擬新奇,格調貼切,還在主體精神超越自然的基礎上,使山水反過來成為印證此禪理詩心的手段和媒介,將欣賞自然之美納入到人文世界之精細賞玩、靈慧妙悟的嶺域。” 元豐三年一月,蘇軾抵達黃州,元豐七年量移汝州。謫居黃州在蘇軾的一生中具有重要的意義。初到黃州,蘇軾內心是否苦楚,因為之前的外任是自己要求的,現(xiàn)在的貶謫黃州則是一種罪人,翻開蘇軾的詩作,不難發(fā)現(xiàn)其詩中盡是那些給人凄清、冷寂的“斷霞”、“落日”、“暮鼓”、“荒村”、“孤棲”、“殘燈”、“落月”、“暮鴉”等意象的點綴。這也正與宋代詞壇主調“悲涼于殘山剩水”相一致。從這一方面講,我們不得不承認蘇軾詩作中有“以詞人詩”的跡象。同是寫“落日”、“孤煙”,在蘇軾筆下不再有王維筆下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雄渾、開闊的景象,卻是留下開闊的景象,卻是留下“羈愁畏晚尋歸揖,山僧苦留看落日……悵然歸臥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的殘缺心跡。 造成這種殘缺的心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蘇軾由于政治地位的嚴重下降,俸祿也隨之低到極其微薄、幾乎到了不能溫飽的地步,如他給秦觀的通信中講:“初至憤,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jié)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最初他住在黃州城南的定惠院,其生活情況非常拮據(jù)。當時他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從事農務勞動,可是黃州土地相對貧瘩,難望有好的收成,其心情之悲苦可想而知。他寫了《東坡八首》來陳述他墾荒種糧的艱苦,提及在種植過程中當?shù)乩限r對他指導以及對于未來能得到較好的收成后,改善生活的期望。 這種生活上的艱困,必須個人付出較大的體力勞動,才可能獲得溫飽,改變了作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不事農稼的傳統(tǒng),對蘇軾思想上不可能不產生深刻的影響。使他對白己的士宦生活,人生真諦以及占代先賢的言論思想進行深入地考索,他從先秦孟柯的思想資料中學到了“善養(yǎng)晉浩然之氣”,從莊周的思想資料中得到了曠達的胸懷,岡而使他的世界觀發(fā)生了一次飛躍,可以說達到了象《莊子·天下篇》中評論莊周的話,所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的境界。 這種境界外化在蘇軾《記承天寺夜游》這篇游記中: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桕影也?!边@個由十八字構成的這段話,使月夜承天寺庭院中的景色躍然紙上。很大程度上,正因為有了這十八個字,才使《記承天寺夜游》成了不朽名篇。“庭下如積水空明”,是說庭院屮的月光,就像一泓泉水那樣清澈透明。用一個“如”字,說明“積水空明”是比喻,是用來對比月光;“水中藻荇交錯——蓋竹柏影也”,是說明像鏡子似的水中藻、荇兩種水草縱橫交錯,那是竹子、柏樹的影子?!霸遘艚诲e”,點明是比竹柏影。 庭下本無水,也就談不上“藻荇交錯”。說是“積水空明”、“藻荇交錯”,完全是作者借助美好事物進行想像。一個優(yōu)美的想像,就使月下承天寺中庭之景,充滿了詩情畫意,全篇為之生色。這種效果的取得,從修辭的角度看,是作者巧妙地應用了映襯手法,使主體與客體兩者結合在一起,情景交融,互為襯托。這樣一來,這個月色就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客體的月色,而是著上了作者感情的月色,這就能使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能忘懷。而往往只有此等“閑人”才能于細微處發(fā)現(xiàn)生活的美好,被貶的遭遇讓蘇軾遠離了政治的紛爭和城市的喧囂,也真正讓蘇軾成為了一個“閑人”,“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經過短暫的茫然之后,蘇軾便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出入自若,隨緣自適,釣魚采藥,尋溪傍谷,誦經拜怫,扁舟草履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間。他胸懷豁達坦蕩,面對危難能夠泰然自若,及時化解危機,能夠克服各種困難,樂觀向上。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蘇軾于七月十六和十月十五分兩次泛舟游覽赤壁,寫下了兩篇以赤壁為主題的賦,后人把第一篇稱為《前赤壁賦》,把第二篇稱為《后赤壁賦》。文中有一處描寫是“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蘇軾以曹操為例,表達了英雄人物不能與天地共存的思想,并發(fā)出“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感慨,在遭受巨大的挫折后,蘇軾多傾向于道家的精神,消極遁世,只想“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甚至還想“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回避現(xiàn)實中的痛苦和煩惱,回避政治上的黨爭,回避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不堪,想做一個孤芳自賞、超塵脫俗的蘇軾。 蘇軾用“變與不變”解釋月亮的盈虛、潮水的消長,用“清風”“明月”來舒暢心情,鼓勵失意的文人寄情于山水,從這里可以看出蘇軾的隨緣自適的性格和曠達的胸襟。佛偈云:“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碧K軾同樣也傾向佛家,他這種無掛無礙、四大皆空的超脫情懷,與佛教的頓悟精神是契合的。 從其他方面也可以證明在元豐五年,蘇軾已經完全走出了“烏臺詩案”的陰影。如蘇軾去蘄水清泉寺,看到溪水不同之處,是向西而流淌的,寫下《綜溪沙·游蘄水清泉寺》這首詞,“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 表達自己壯心不已的豪情。同月所作的《定風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這首詞也是同樣超曠灑脫: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疾風暴雨并不可怕,它們終會過去,所以蘇軾以從容超然的心態(tài)來面對人生道路上的凄風苦雨。雖有料峭春風,但蘇軾看到的卻是“山頭斜照卻相迎”,因為他知道風雨過后就會“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是一種波瀾不驚、泰然白若的境界,以此而對現(xiàn)實中的慎怨貪癡,則悲喜皆不足以動其情;以此而對生老病死,則可以徹底擺脫人生的憂懼。蘇軾對生死問題的思考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其心態(tài)也漸趨超然曠達。這種轉變固然與佛、老思想的影響有關,但蘇軾卻并不以宗教的方式來求得解脫。他吸取了佛、老思想中積極的因素,采用道家“齊物”、“知足”的思想而不消極避世,借鑒佛家將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事物視為夢幻泡影的觀念卻不走向虛無,從而擺脫了生死的困擾,形成了自身特有的生命氣質。 紹圣元年(公元1094年)四月,哲宗下詔把年號改為“紹圣”,表明是繼承神宗朝的施政方針,朝廷就把打擊“元禱黨人”作為主要政治工作。于是,蘇軾又被以“譏諷先朝”的罪名,被貶英州,“強衰病之余生,犯三伏之毒暑,陸走炎荒四千余里”,剛趕到安徽當涂,蘇軾又接到朝廷浩命,降職為左承議郎,授予建昌軍(今江西南城)司馬的職務,到惠州安置,不得鑒署公務文書,十是,蘇軾開始了他滴居嶺南的生活。 蘇軾初居惠州,生活上還比較安閑自在,畢竟經歷過黃州的“罪官”生涯的磨礪,他對惠州生活的適應與融入都完成的比較快。而且審美心態(tài)己經從老莊和釋門走了出來,回到更為現(xiàn)實的參照——陶淵明。蘇軾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崇陶詩詞共109首,絕大部分崇陶詩詞都作于嶺南,僅惠州崇陶內容的游記詩文就有五十首之多,這些詩真實地記載了他的心路歷程。 從《和陶歸園田六首》這些詩文中,可以看出一位垂垂老矣的蘇軾游山玩水時的心情:“環(huán)州多白水,際海皆蒼山。以彼無盡景,寓我有限年。”當他踏足嶺南,奇異風光極大開拓了他的眼界,令他發(fā)現(xiàn)與中原不一樣的時空,頓時發(fā)出“心空飽新得,境熟夢余想”的喜悅。他登羅浮山、游歷東江、步行穿過村野,看到“南池綠錢生,北嶺紫筍長”及“南村諸楊北村廬,自華青葉冬不枯。垂黃綴紫煙雨里,特與荔枝為先驅”的南國美景,親身感受“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棺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常作嶺南人”的生活情趣。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只要心靈有所安放,無處不可作故鄉(xiāng),故他在許多游歷詩文中都稱嶺南是“故鄉(xiāng)”。因為這里沒有社會角色的自我扮演,只有走向內心的一種的自由。蘇軾在嶺南時期的作品,題材內容的變化很明顯,而這些內容題材的變化,也顯示出蘇軾的審美趣味也隨之發(fā)生了變改變,由以往的慷慨、豪壯、激昂轉向蕭散沖淡、閑適曠逸上來,他從早期的積極進取的現(xiàn)實人格轉變?yōu)殄羞b自在的逍遙人格,再轉變?yōu)榛葜輹r期的審美人格,可見他的精神歷程之豐滿。 蘇軾謫居嶺南后,在審美追求上達到了極境。比較而言,黃州時期的游記詩文只是停留在對日常生活簡單描述,即便有反思,也不過是一種淺層次的思考,其所構建的逍遙超脫的審美境界也不過是對自我的一種解脫罷了,因為當時的他,對人生還沒有參透,功名之心與濟世的豪情仍在。在被貶嶺南后,他已經完全擺脫了功名事業(yè)對自身的羈姅,對是非榮辱,富貴禍福,生老病死有了更深層的感悟和認識。在他儒道互補的思想中,更多的融入佛家精神,使他的人生反思更為透徹,此時功名事業(yè)已不再是他人生追求的焦點,他把感悟人生、探尋人生的審美境界作為其所追求的主題;諸如黑暗、病痛、悲傷、孤獨這些讓人難堪的東西,他都可以進行獨特的審美體驗,以一種淡泊寧靜的平和心態(tài)來面對這一切。這種心無芥蒂,起然物外,不為世俗的苦樂、禍福所牽絆,不為得失、生死所煩憂的精神境界,是蘇軾歷經了人世滄桑,對過往的生活進行了深刻反思的結果。破除一切心靈的桎梏,以一顆赤子之心來貼近生活,他的思想和生活體驗,使他從苦難走向頓悟走向超越,呈現(xiàn)著“超脫物象、回歸自我”的趨向性,達到了“無待”的崇高精神境界。 夏梓言 夏梓言 九零后,博士研究生,蘄春人。作品見《散文》《青年文學》《中國作家》等刊,入選國內多種年度選本及中高考模擬試題,有文本譯介國外。獲冰心文學獎、吳伯蕭散文獎、新月文學獎等獎項?!渡⑽倪x刊》等專欄、簽約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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