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的媽媽在她兩歲時再婚，她就改叫楊麗了。

童年像一片樹葉，有明亮的光面，和晦澀的暗影。

早上被爸爸做的早餐饞醒，由媽媽催促洗漱，吃飽了，再和姐姐楊芬手拉著手上學(xué)。

回頭總看見爸媽目送孩子的身影，站得貼在一起。

他們白天忙做事，她倆放學(xué)后一個上樹掏小鳥蛋，一個和伙伴們跳皮筋。

天一黑，楊芬就拉著她，迎著風(fēng)，使勁跑過夕陽回家。

奶奶總在門前招手，給她們打掩護(hù)。

時光飛快又調(diào)皮。

弟弟出生了，不夠地方住，奶奶勸爸爸租下離家?guī)装倜桌吓f的空屋，說自己喜歡清凈。為此媽媽哭了。

楊麗也舍不得奶奶。

搬家那天，爸爸用三輪車?yán)揖?，她拉著奶奶溫?zé)岬氖衷诤箢^慢慢走。

奶奶的皮膚很干，老得像樹皮。

放學(xué)她就跑去奶奶家，幫忙干點(diǎn)小活，奶奶臉上的皺紋總是很深很深。

夕陽斜照時，楊芬會做好飯帶過來，有肉有菜有湯。

那天回來的路上碰到一個男孩陰陽怪氣，笑她們的爸媽專愛給別人養(yǎng)小孩，楊芬把他們打得哇哇哭。

楊芬因此被爸爸懲罰不準(zhǔn)吃飯，楊麗也吃不下。

她無意中得知，爸媽在90年5月結(jié)婚，她和楊芬卻分別在88、86年出生，可能是一對沒有血緣的姐妹。

奶奶去世后，才揭開了家里的秘密。

原來她還在媽媽肚子里，親生爸爸就沒了。

媽媽照顧年幼的她，難保生計(jì)。

痛失兒子的奶奶說服媽媽再找，并且讓現(xiàn)在的爸爸帶著抱洋娃娃的楊芬住進(jìn)來。

奶奶的喪事是由幾個突然出現(xiàn)的姓馬的大伯操辦的。

因?yàn)閶寢屧偌?，不算馬家的人，不被允許扶靈上山，披麻戴孝，她在山下一邊流淚，一邊做幾十人的飯。

按風(fēng)俗，爸爸也不能露面，又怕媽媽跪在子孫堆里餓肚子，派楊芬送吃的喝的。

喪事過后，他們把家塞上長途車，搖搖晃晃地到爸爸出生的余姚生活。

楊麗握著一捧奶奶生前種的花，路上蔫了，花瓣一瓣一瓣地掉，把她的憂傷也落在了老家。

姊妹之間的感情，在新家悄悄變了。

楊麗忽發(fā)了水痘，全身上下都是水泡泡。

水痘好了，她又長青春痘，整張臉火山爆發(fā)，出了心理問題，被爸媽一個月四次帶去看醫(yī)生。

楊芬不僅要洗全家的衣服，把草切碎混在米糠里喂雞，還要照顧弟弟。

有一次午睡下大雨，楊芬驚醒后看見雞全站在外面淋雨，嚇白了臉。

她偷偷給雞塞感冒藥，結(jié)果，死了六只雞。

過年賣一只雞，是楊麗瞧一回心理醫(yī)生的錢。

楊芬因此被爸爸拿細(xì)竹條抽小腿，嗷嗷叫。楊麗也哭了，告訴自己必須好起來。

楊芬卻暗暗覺得，妹妹裝可憐占便宜，占盡了爸媽的愛。

高一時，楊麗的臉終于恢復(fù)光潔白皙，收到男孩的情書，還沒看，就被楊芬交給了爸媽。

轉(zhuǎn)頭，楊芬晚自習(xí)后，和男朋友在操場說悄悄話，也被楊麗告了密，在飯桌上垂著淚挨批評。

她們經(jīng)常挑事吵架，有的時候還打架，父母總讓楊芬多讓讓妹妹。

楊麗同學(xué)來家里玩，問楊芬高考考得怎么樣，她故意大聲說，我姐哪兒都沒考上呢。

楊芬沒說什么，很快和男朋友趙剛?cè)W(xué)模具編程。

可她學(xué)得也不用心，光顧著談戀愛。

趙剛喜歡瘦子，楊芬為了迎合他，吃得很少。

那一年爸爸得了肝病，楊芬做學(xué)徒時，寄完錢回家，還能從牙縫里省出錢來化妝打扮。

趙剛家里有點(diǎn)小錢，支持他開模具加工店，店小得只有一位老師傅，兩臺機(jī)器。店開沒多久，兩人結(jié)了婚。第二年楊芬生了女兒，瘦削的身體越來越差。

楊麗高考落榜后在家消沉了一段時間，前途渺茫。

媽媽除了幫楊芬?guī)Ш⒆?，給工人燒飯，還洗趙剛的臭襪子，為了讓趙剛答應(yīng)楊麗在店里當(dāng)學(xué)徒。

楊麗刻苦認(rèn)真地學(xué)，師傅夸沒見過這么刻苦的。

可楊芬每個月只給楊麗幾百零花錢，過年包個紅包了事。

她操機(jī)后，工資和自己帶的學(xué)徒一樣多。

一年又一年，趙剛的店擴(kuò)大幾倍，機(jī)器多了五臺，新招的學(xué)徒都比楊麗工資高。

年底捏著八千塊，再也忍不住，氣得跑去辦公室找楊芬理論，卻撞見他們兩口子吵架。

原來趙剛在外面有了情況。

她從門縫看見楊芬把自己哭得越來越矮，趙剛卻把皮鞋擱在茶幾上居高臨下。

“算算都幾年了？你這身體一直不好，我出去泄泄火怎么了？”

“你爸一年看病花我多少錢？你每個月偷偷給你媽塞多少錢？你妹來這兒學(xué)，收過一毛錢學(xué)費(fèi)沒有？我對你好得不能再好了......”

楊麗聽得瞪大了眼睛，心想，要是以前，趙剛早被楊芬揍得五顏六色了。

可小時候潑辣的楊芬哪兒去了啦？

楊芬鬧了一陣離婚后，又偃旗息鼓了。

楊麗再見到趙剛就覺得惡心。

她憋悶著埋頭苦干，把徒弟做壞的修好，其他人偷懶的活也攬過來做完，經(jīng)常半夜才下班。

平時包吃住，年底結(jié)算，楊芬才發(fā)給她一萬多，也沒說別的。

第七年終于漲工資。

有一次上晚班，看見老師傅瞌睡，楊麗怕機(jī)器撞壞，提醒了幾句，卻被對方用難聽話罵。

剛巧楊芬進(jìn)來聽到，和師傅鬧到大打出手。

趙剛不知從哪里回來，酒氣香水味熏鼻，問也不問，一臉不耐煩地命令楊麗給師傅道歉。

她不想再見證楊芬一家的煩心事，違心道歉后，辭職去外頭找工作了。

后來的幾年，趙剛辦了廠，楊芬調(diào)理好身體，懷上兒子，日子似乘上了火箭，飛起來。

楊麗在新的廠里慢慢適應(yīng)，和年輕的操機(jī)師傅王治平相戀。

她托爸媽開口，想問楊芬借錢買房。

楊芬回娘家坐在客廳，細(xì)數(shù)自己婚前婚后對娘家的貢獻(xiàn)。

哭訴自己雖然開40萬的進(jìn)口車，幾套房住不過來，但那都是表面風(fēng)光。

趙剛一年前被捉奸在床，她硬氣跑回娘家，也只爭取到讓他把兩套房公證在孩子名下。

她要是再逼著他接濟(jì)娘家，就等著凈身出戶吧。

所有人沉默不語。

爸爸給自己泡了杯胎菊枸杞金銀花，臉色沉沉。

媽媽勸楊麗：“夫妻白手起家不丟臉，房子過幾年再買吧，你姐也不容易?！?/span>

楊麗哽咽著，倒出幾籮筐陳年舊怨來。

“難道媽媽沒貢獻(xiàn)嗎？給你帶完大寶帶二寶，這么多年沒歇過一天！保姆一樣伺候你們一家子吃喝拉撒，白頭發(fā)都熬出來了，半句怨言也沒有。”

“當(dāng)初你不好好學(xué)，沒本事壓不住老公，要不是我?guī)兔沃辏瑤降?，你們家能這么好嗎！只是借，又不是不還，姐妹之間非要把路走絕嗎？你就是看不得我好！”

楊芬也扁著嘴哭喊：“從小我就讓著你，長大了還得讓著你，憑什么？你又不是我親妹妹！”

爸爸把茶缸用力往桌上重重一放，背著手嘆氣，走出家門。

那天，楊芬離開后，媽媽嚴(yán)肅看著楊麗：“妞妞，這真是你的心里話？”

見她倔強(qiáng)著不回答，媽媽就了然了：“你回家鬧這么一出，和王治平商量好的吧？他自己怎么不來？”

她不禁慚愧得低下頭。

其實(shí)自打談戀愛，楊麗就整天給男朋友灌輸自己姐姐姐夫多吝嗇、多壞。

這些年在他們手里不知道虧多少錢。

每一次，當(dāng)他憤憤為她鳴不平，那些飄在過去，灰色、晦澀、久遠(yuǎn)的心事，都仿佛踩著了堅(jiān)硬的土壤，歡實(shí)蹦噠起來。

王治平還說，爸媽是爸媽，你是你，這么多年白給他們夫妻倆干工，問他們要回來錢是應(yīng)該的。

楊麗就在計(jì)算器上左戳右戳，居然算出楊芬欠自己13萬。

越想心里越難受，當(dāng)王治平再有意無意抱怨，買房結(jié)婚不夠錢。

她就被煽動了。

好像更多是她看不得楊芬好呢。

覺得她長得一般般，又沒能耐，卻傍上趙剛，過上富太太的生活。

而自己比她好看，既年輕，又努力，卻只能遇到家境貧寒的王治平。

這些年，楊芬對家里回報多，爸媽弟弟都更敬重大姐，對她總是，“要記得你姐的恩情啊?！?/span>

說到底，不是一個親爸媽，打小種下的嫌隙罷了。

楊麗的臉頓時燒得像猴屁股，沒等爸爸回來，就火急火燎離開。

回去和王治平大吵一場，分了手。

楊麗奮斗幾年后，自己付首付買了套小小的毛胚房。

楊芬主動打來，問她：“裝修夠不夠錢，我這兒有一點(diǎn)。”

她故意打趣：“姐夫那樣，您還是留著傍身吧。”說完又怕楊芬生氣。

然而楊芬沒說什么，只說：“你自己的事要抓緊了，年紀(jì)大風(fēng)險高，懷孩子還辛苦?！?/span>

她哦哦，答知道啦，有些黯然。

有一天下班，從儲物柜拿出手機(jī)看，有個陌生人加她，通過后發(fā)現(xiàn)，是楊芬介紹的相親對象。

周延明與她同歲，同行，也是高中畢業(yè)當(dāng)學(xué)徒，一步一步做到大師傅。

他用沉沉的嗓音緩緩說，“聽你姐形容你小時候出水痘、看病，我覺得特別心疼?！?/span>

倆人聊了幾個月，她想看相片，周延明堅(jiān)持見面，那天約去小山焰吃烤肉，楊麗在店門口等到天邊卷來烏云，下起了白亮亮的雨。

有個男人在明暗交錯的天色停在她面前，傘一收，垂下連串的雨珠，臉龐溫潤，笑著說“我來了”。

楊麗喜歡上了他。

戀愛談得又甜又快，第二年他們結(jié)了婚。

后來在周延明全款裝修的房子，楊麗把舊物品擺上新家具，翻到舊時的一本日記本。

上面有寫她們姊妹幻想未來老公的模樣，自己當(dāng)年形容的就是溫柔，聲音好聽，沒想到楊芬居然記得。

而楊芬呢？她想要一個專情的丈夫而已，少女的想象卻落在了庸俗的趙剛身上。

楊麗想起了楊芬第一胎產(chǎn)女，婆婆一看是女娃娃，就撇撇嘴走了，趙剛也不見蹤影，她一個人躺在冷冰冰白慘慘的病房里哭。

爸媽每天送湯送飯，楊麗全程陪護(hù)了幾天，楊芬幽幽吐露了句：“其實(shí)當(dāng)年我考上了三本，沒去讀而已?！?/span>

當(dāng)時楊麗飛快說：“讀了你也不比現(xiàn)在好多少?！?/span>

后來就心理陰暗，把工資少認(rèn)為是楊芬的蓄意報復(fù)。

其實(shí)很多事纏在一起，厘不清，她要是真介懷，早就去外頭干了，怎會愿意勤勤懇懇，多勞少得？

她還是心疼楊芬，并且自私地想，吃點(diǎn)虧，趙剛能夠繼續(xù)幫襯她們家啊。

長大了，哪能還和小時候一樣天真、不計(jì)較呢？

還是各自生活，各自煩惱，各自相安，才能不繼續(xù)損害姊妹之間的情分吧。

楊麗和周延明夫妻戮力，蒸蒸日上。

趙剛的廠子卻一天不如一天。

老師傅退休，年輕人散漫浮躁，楊芬為了挽救廠子，希望妹妹回來干。

她二話不說答應(yīng)，周延明卻不同意妻子趟渾水。

楊麗想到趙剛這些年死性不改，在外面沾花惹草，想叫楊芬離婚，可憐她帶兩個孩子，又沒有一技之長。

她氣得憤憤說：“你說我姐圖什么！為了這么個男人，飯不好好吃，把身體搞壞，還一個接一個給他生孩子，也不知道抓著點(diǎn)錢在手里！”

周延明知道妻子的家事，嘆了嘆：“因?yàn)樗龥]為自己抓，光顧著為你們抓了呀?！?/span>

楊麗怔怔笑著紅了眼睛。

想想要不是楊芬忍下趙剛出軌，從他那里扒拉資源、扒拉錢，家里也難渡難關(guān)，而她哪有如今的能耐呢。

那時候爸爸生病，媽媽照顧爸爸無法全天工作，她考不上大學(xué)滿目彷徨，弟弟還要讀書……楊芬自顧不暇，還為家人盤算、犧牲，真心把她和媽媽當(dāng)親人的呀。

楊麗抹了淚，還是覺得必須幫趙剛渡過這個難關(guān)，但又不想讓好處全落在他身上，一時躊躇。

后來周延明想出，以技術(shù)入股的方式，幫趙剛管理經(jīng)營、扭轉(zhuǎn)頹勢，這樣就不會讓他全占了去。

楊麗興奮得打電話和楊芬說了整整三個小時。

簽合同時，趙剛感激涕零，喊他們周師傅、楊師傅。

第二年境況一好轉(zhuǎn)，趙剛又貪心地想擴(kuò)大廠房，擴(kuò)大生產(chǎn)，統(tǒng)一聘用職工，規(guī)范化管理。

那天一家人圍著大桌子吃飯，楊芬尖著嗓訓(xùn)老公：“你那小廠子還不是靠我妹妹妹夫撐著？不然早垮完了！自己有多大能耐不知道呀！小心帽子太大蓋住眼睛，摔個大跟頭！孩子的網(wǎng)課作業(yè)完成了嗎？反正我是不會，你抓點(diǎn)緊！”

說得所有人都不敢出聲，爸爸輕咳一聲，給趙剛夾了一筷子肉。

趙剛不敢說話，悶頭扒飯，吃完悄悄拉著孩子做作業(yè)去了。

楊麗望著這幾年圓潤了的楊芬，比她大不了幾歲，卻看起來老了許多。

吃完飯，見楊芬還和以前在家時一樣收拾碗筷，楊麗也挽起袖子進(jìn)廚房。

楊芬瞥她一眼：“嫁出去了還想回娘家摔幾個碗呀？玩兒去，別搗亂?！?/span>

她不走，站在旁邊接楊芬刷過洗潔精的碗碟沖水，忽然說：“姐，對不起。”

“其實(shí)我知道，你也喜歡洋娃娃，可是家里沒那么多錢，每次爸爸買，你就說你不喜歡。早上媽媽沒那么多時間給咱倆編辮子，你又說，自己喜歡做假小子……”

“你考上大學(xué)不去讀，想把讀書的機(jī)會讓給我，可是我又不爭氣。在姐夫店里，仗著自己是老板的小姨子，對老師傅說教，還覺得受了委屈。那一年年末，你發(fā)工資，沒有少，反而還加了。從小到大，我給你添那么多麻煩，你為啥還白給我介紹這么好的老公啊？”

楊芬沒停下洗碗，卻把動作放得很慢，半天才輕輕說：“可能是因?yàn)榈谝淮我娔隳銓ξ倚?，我就忍不住把媽媽留給我的洋娃娃給了你吧。”

她們不再說話，姐妹倆默契地一個刷一個接，漂最后一遍水時，清水漫上了洗碗池的頂。

她們一起伸手進(jìn)去撈，碗碟咣咣當(dāng)當(dāng)，像極了那些各色各味歲月里，一家人之間愛與怨的碰撞，互相的關(guān)懷、包容與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