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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盆而歌:莊子的生死觀

 靈溪道人 2022-09-15 發(fā)布于陜西

陳繼儒在《小窗幽記》寫道,“透得名利關(guān),方是小休歇;透得生死關(guān),方是大休歇”。在修行之道上,如果說跨越了功名利祿的障礙算是小成的話,那么只有超越了生命的死生去留才算是大成,才算是真正的解脫,當(dāng)生死不再成為問題的時候,還有什么東西能夠困擾你呢。

莊周夢蝶,讓我們認(rèn)識到了“萬物為一”,周蝶不分,物我兩忘;鼓盆而歌,更讓我們認(rèn)識到死生由命,生死一體,善生善死。其實,在《莊子》有關(guān)生死的故事與論述有很多,鼓盆而歌是體現(xiàn)莊子生死觀的非常著名的一個故事。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矣!”

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是我噭噭jiao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span>

莊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去吊喪,看到莊子正如簸箕一樣蹲坐著,敲著瓦盆唱著歌。

惠子看了憤憤不平,就憤慨地說,“你與妻子生活了這么久,她為你生兒育女,現(xiàn)在老死了,你不哭也就夠了,還要敲著盆子唱歌,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莊子聽了不以為然,淡然地說,“不是這樣啊。她剛死的時候,我怎么能不悲傷呢。但又仔細(xì)想想推究一下,從生命誕生開始來看,在此之前她本來是沒有生命的,也就是說本來就沒有“她”的;再進一步想,不僅沒有生命,而且也連聚集成形體的物質(zhì)都沒有;再想遠(yuǎn)一些,不僅沒有物質(zhì),而且讓那些物質(zhì)聚集而成形體的生氣也沒有。在若有若無陰陽際會的大化之中,在恍恍惚惚混沌一體之中有了生氣,生氣聚合萬物而有了生命體,在生命的不斷演化下才孕育出了她的神奇的生命。現(xiàn)在她的生命在自然變化中走到了死亡,又重新回歸到生命的大化之爐,這樣的生來死去就像春夏秋冬一樣的四季變化,又開始了新的生命輪回?,F(xiàn)在她重新回歸到了天地之間,靜靜地安息著,而我還在這里像眾人一樣哭哭啼啼,我認(rèn)為這樣做是不通達(dá)生命的真諦,所以現(xiàn)在就不哭了?!?/span>

鼓盆而歌的故事,不僅僅體現(xiàn)著莊子對世俗人情的超拔,更深刻體現(xiàn)了莊子對生死命題的哲思。死亡是一切哲學(xué)與宗教都無法回避的終身課題,莊子對死亡問題的感悟思考尤為執(zhí)著而深刻。

對“生”的看法離不開對“死”的理解,對“死”的理解又直接影響“生”的內(nèi)涵。莊子與孔子不同,孔子是“不知生焉知死”,對死亡采取了回避的態(tài)度,這是因為儒家更強調(diào)關(guān)注當(dāng)下的社會擔(dān)當(dāng)精神;而莊子相反,“不知死,焉知生”,只有對死亡有著透徹的理解,才能真正地理解領(lǐng)悟生命的意義,人們之所以“悅生惡死”,就在于對死亡的“不知”。

品讀《鼓盆而歌》這則故事,我們不禁要問,生命的本質(zhì)是什么?我們認(rèn)真梳理一下這則故事內(nèi)在的邏輯脈絡(luò),就會發(fā)現(xiàn)生命是這樣誕生的,先有氣,后有形,再有生命。氣聚集不同物質(zhì)則有生命,氣離散物質(zhì)而生命亡。在生命的大化背景下,我們體驗著生命的虛幻與神奇,在虛實變化無定的宇宙之中,一滴水見太陽,一個生命的生死輪回也完全可以映照出整個宇宙的真相。

從探究莊子的經(jīng)典文本開始,我們看看莊子是如何解釋生命的“真相”的。“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

如果推究一下生命緣起的話,莊子的妻子本來就沒有生命的,妻子的誕生是造化者的杰作,是生命的奇跡,是大化必然中的偶然。這個“始”,可以理解為妻子初生時為始,再向前推,就會發(fā)現(xiàn)莊妻的生是本來所沒有的,就像順治皇帝之問“未曾生時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這是追溯生命之源的倒推邏輯。

當(dāng)然,也可以正推,就是以人類生命、乃至宇宙生命的誕生為始,這稱之為原始,從這個源頭來觀照一下莊妻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她本來也是不存在的。換句話講,世上并沒有一個獨立而永恒的“莊妻”存在,她只是大千世界中的一個匆匆過客,她只是大化之流中的一個小小水泡。

因此,我們不能把“本無生”這個“本”忽略掉,還有后面的“本無形”、“本無氣”中的“本”。這個本不僅僅是本來,更是生命之本,生命之源。這個“本”提醒我們,認(rèn)識生命的角度不能局限于當(dāng)下,更要著眼于生命的源頭,這個源頭就是“本”,就是道,“道生萬物”,學(xué)會“以道觀之”,道眼觀生死,就會與眾不同,另有風(fēng)情。莊子覺悟的“本無生”,間接地證明了生命的誕生是一個奇跡,同時也是一個幻相。

如果借助一下佛教語里的“無生”,也許更好理解一些。佛教里也有一個“無生”的概念,它里面有很多概念的名稱來源于莊子?!盁o生”,就是“本自不生,故曰無生”,《心經(jīng)》里有“不生不滅”,《壇經(jīng)》里有“本來無一物”,其旨意與韻味都差不多。

生滅都是現(xiàn)象,生是幻相,滅也是幻相,不生不滅才是真相,這種不生不滅就是涅槃,就是空性,就是佛性。莊子的“本無生”說明了生命的存在只是一個暫時性現(xiàn)象,從更寬宏的宇宙角度看,無疑等同于虛幻一場,因此“本無生”也更能說明生命的真相,它告訴我們本來就沒有一個獨立而永恒存在的“我”。

接著莊子探尋生命真相的蹤跡,又順次出現(xiàn)了一個“本無形”,這個“形”,很多著名學(xué)者注解為形體、形骸等。如果通觀一下《莊子》,這個解釋是很局限的?!氨緹o生”,這個“生”里面已經(jīng)包含“形體”在內(nèi)了,請問世間存在沒有形體的生命嗎?“生”里面本身就有“形”在內(nèi),在這里再解釋為“形體”,邏輯上也說不通。

因此,這個“形”,是有形的物質(zhì),是組成生命體的各種物質(zhì),就是莊子說的“生者,假借也”,生命體的存在是假借很多物質(zhì)元素組成的,是一個暫時聚集而成的“逆旅”,就像賓館的房子一樣,是由木頭、石頭、泥土等多種物質(zhì)元素組成的。因此,這個“形”也等同于莊子“物化”概念里的這個“物”,萬物的存在形式,即有“形”的物。

“本無生”、“本無形”后,更根本的是“本無氣”。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與醫(yī)學(xué)中,“氣”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概念,也是人們認(rèn)識并解釋自然現(xiàn)象的一個重要工具。天有天氣,地有地氣,人有人氣,生有生氣,死有死氣。

在莊子這里,“氣”就是生命的源頭,“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這個“氣”是我們呼吸的“氣”嗎,肯定與此相關(guān),人死了,就沒“氣”了,就沒有呼吸了,這是古人早已發(fā)現(xiàn)的事實。生與死都是與“氣”分不開的。

在古人看來,“氣”是萬物形成及存在過程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氣是一種極其細(xì)微的“基本元素”,也是天地萬物的本原,所以有“原氣”之說。氣分陰陽,陰陽二氣和合而生新的物質(zhì),氣的流行與物的轉(zhuǎn)化是天地萬物存在與變化的基本形式。

莊子用“氣”來解釋生死現(xiàn)象,不僅僅只有“人”如此,天地萬物也都是“氣”的聚散而已,所以說“通天下一氣耳”,“萬物一也”。氣,不僅融通了天地萬物的界線,也消弭了生與死的差別,生死之間具有了相通的可能。因此,氣是構(gòu)成人的生命體必不可少的最基本元素,可以說,它是人的生命之本,也是生命之源,人非氣不生,無氣則亡。

那么,這個“氣”究竟是什么呢,無色無形,變化不居。也許借助一下現(xiàn)代科學(xué)理論更好理解一些。現(xiàn)代科學(xué)理論告訴我們,世界是由物質(zhì)、能量與信息組成的。每一個生命體也都是由這三部分組成的。

在生命之中,在茫茫宇宙之中,時刻充盈并飄落著一種能量的東西,這就是“氣”,它是變化無形的,也是散漫地整個宇宙空間的,當(dāng)陰陽際會“氣”聚為一體的時候,就把不同的物質(zhì)粘連到了一起,這就是生命體的誕生,同類的生命體之間傳遞著同類的生命信息,這就是德,就是性。

死亡就如生命之火的燃燒,釋放了生命的能量,這就是“氣”,這種生氣重新又融合到宇宙的大氣之中。每一個生命體的死亡必將伴隨著生命能量的轉(zhuǎn)移,生命體可以解體消亡,但生命本有的能量不會消失,只會發(fā)生轉(zhuǎn)移,另一個新生命體的誕生就是這種能量轉(zhuǎn)移的結(jié)果。

如果把“氣”理解為能量的話,用現(xiàn)代科學(xué)理論也能更好地解釋世間一切。愛因斯坦的質(zhì)能方程式說明,物質(zhì)的本質(zhì)就是能量,宇宙間的一切都依賴能量的轉(zhuǎn)變而運作。人也是如此,一個人活著并活得更好,是由其能量或“氣”量決定的。

所以,對于養(yǎng)生而言,“養(yǎng)氣”至為重要。如何養(yǎng)氣呢,即如何固守并提升自己的“氣”量呢?一是減少損耗,人在追求知識、名利、滿足欲望等方面耗費太多的精力,就會身心俱疲,“氣”量就能大大減少。

二是固本增陽。固本,就是守住生命的根本,本性不改,返樸歸真,順其自然。增陽,就是提升自己的正能量,其中有一個開放的思想與空杯的心態(tài)很重要。因為陽光無法照進一個封閉的心靈,認(rèn)知偏見、欲望熾盛、情緒化等等,這些都把一個人封閉在一個黑暗的自我空間里。

言歸正卷,莊子又按照從始到終的邏輯順序,再次說明的生命誕生與存在的真相?!半s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有形,形變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

人的生命就是一個由氣到形、由形到生、從生到死的過程,這如同四季更迭一樣,是一個前后相繼循環(huán)演化的過程,死亡只是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我們理解一個生命的死亡要從它的誕生來理解,莊子的《鼓盆而歌》正是這樣先反推而后正論進行哲思的。生與死是同時存在的,是一體的,是相互轉(zhuǎn)化的,這就是莊子講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們不能把二者割裂來看,不能單純地固執(zhí)地從一個角度看待生命的全面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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