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郝玉峰(河南湯陰人) 撰文:張小強 我的打工生涯,開始于東莞長安,我在長安的一家制衣廠,做了幾年的車工,那已經(jīng)是1999年的事情了,到今天已經(jīng)有了二十多年的時間了,這二十年來,世界在變,我也早就不在那里了,我卻常常想起那里的人和事,讓我依然的記憶尤新。 我從制衣廠離職之后,又在廣東打工了很多年,也輾轉(zhuǎn)了幾個城市,在這個漂泊的過程中,我干過好幾個工廠,也做過幾個不同的工作,遠離家鄉(xiāng),總能認識來自不同地方的朋友,然而,服裝廠的事情,仍然時而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讓我仿佛回到那個激蕩的歲月。 服裝廠可以說是東莞很重要的產(chǎn)業(yè),彼時的東莞,因為時代賦予的機遇,很多工廠拔地而起,制衣廠里可以說長期加班,每天能在10點之前下班的時候,就屬于少數(shù),但工人們卻少有怨言,畢竟服裝廠都是以計件為主,加班就代表著掙更高的工資。 也有剛出門的年輕人,對這種單調(diào)的工廠生活叫苦不堪,但如今想起來,卻非常懷念那個歲月,想念當年的同事,還有那些遠去的故事。 1999年,過完年之后,父親把幾百塊錢交給我,我知道這是父親賣了家里的糧食,彼時的農(nóng)村生活來源只能是種地,對我來說走出農(nóng)村,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或許讓我人生找到出路。 我特意買了一條帶有口袋的內(nèi)褲,把錢裝進內(nèi)褲的口袋里,這樣的衣服也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見不到了。 母親卻在前一天的夜里就幫我準備著東西,其實他們也不了解廣東的那個城市,根本用不了那么多的衣服,天氣早已比老家高了很多,還幫我住了一些雞蛋,放進我那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包內(nèi)。 那個破包,是我上學(xué)時候買的,已經(jīng)陪伴我?guī)啄甑臅r光。 本是信心滿滿,當真正地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內(nèi)心充滿著激動,但同時也有著忐忑和不安,父親本要送我到縣城,但我拒絕了,我不想經(jīng)歷那種離別的場面,同時也是告訴父母,我已成人,獨自一人便可以遠行了。 雖然這樣,但我內(nèi)心卻下定決心要走出去,也許明年這個時候,我便可以衣錦還鄉(xiāng),把自己一年掙到的錢交給父親,讓他覺得我將來肯定事業(yè)有成,也能成為他們的依靠。 男孩子總是能想到養(yǎng)家糊口的事情,也許河南農(nóng)村的基因已經(jīng)深深地烙在我的內(nèi)心,讓我第一時間想到了改變家人的生活和命運。 生活永遠不會因為一個人而去改變,也不可能憐憫任何一個漂泊的人,我到了東莞之后,便遇到了挫折。 我和同村的青麗姐一起前往東莞,她大我一歲,也曾經(jīng)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她卻早早輟學(xué),早我三年來到了東莞,那時候的她已經(jīng)在制衣廠干了幾年,成了車間一個資深的車工。 青麗姐當時年方十九,168的大高個,在那個少女的年華里,充滿了羞澀和靦腆,她安靜少語,心底善良,干活是一把好手,但交集方面卻不是她的強項。 我以為自己能幫我入廠,但最終卻事與愿違,為此她非常為難,覺得把我?guī)У綎|莞,卻無法幫我進廠,我卻寬慰她,工作我可以自己慢慢找,希望她不要為此傷神。 也許我是男孩子,在女生面前就要有所底氣,青麗姐和我也是鄰居,父輩之間世代較好,父親讓我和她一起同行,其中父輩的意思,希望我和青麗姐能夠更近一步,將來成為秦晉之好。 我知道她對我也有情誼,但當時的我,不懂女孩的心,現(xiàn)在想想也有些惋惜。 男孩子的骨子里,多少有些年少輕狂,我覺得我曾就讀于高中,在那個年代,屬于有學(xué)歷的年輕人,對于一個車間工人,應(yīng)該更有資格和優(yōu)勢。 我開始了找工作的模式,青麗姐大致告訴我去什么地方找工作,我每天邊步行出去,走在長安大大小小的工業(yè)區(qū)里,很多工廠門口都貼著招工啟事,但我看到卻是招收女工,需要男工的寥寥無幾。 我不知道這是何故,為什么同樣的活,就只要女生呢,而且每家如同達成了某種默契,沒有人會告訴我答案,我只知道他們偏愛女孩,頗有一種重女輕男的意味。 每日奔波在找工作的路上,雖然沒有上班,但卻是不輕松,徒步而行,讓我感到非常的累,在家沒有感覺,出門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什么都需要花錢。 在老家的時候,渴了就可以趴到水井旁一陣猛灌,到了這里喝水都要花錢去買,那時候我吃得最多的是炒河粉了。 作為北方人,河粉非我所愛,但當我身上的錢一天天的變少的時候,我只能盡量節(jié)省,河粉三塊錢一份,相對而言,也比較符合北方口味,我每日外出,基本上借它充饑。 雖然沒有來過廣東,其實我之前對廣東的生活也有耳聞,曾經(jīng)聽說有人在廣東找不到工作,而四處流浪,我本不信,覺得什么地方都能找到養(yǎng)活自己的地方。 為什么健全的人選擇流浪,肯定是有人危言聳聽,多年之后,犀利哥等等事情的出現(xiàn),我才知道,廣東是一個大熔爐,圓了很多人的夢,也打破了很多人的夢。 沒來之前,我甚至覺得廣東遍地都是黃金,我來了之后,便可以改變家人和自己的命運,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時候的自己真的是年輕又天真。 當自己奔波在尋找工作的路上,一次次地被拒絕的時候,我才覺得當初自己的想法是多幼稚,多可笑。 沒有經(jīng)歷過生活的人,怎么知道歲月會給我們帶來什么? 從家里離開的時候,父母為我擔憂,我覺得他們真的是杞人憂天,我是來改變命運的,不是去東莞乞討的,我就放下豪言壯語,聲稱工作肯定是小菜一碟,根本不用擔憂。 大話一出,如今我也毫無退路,我不可能就這樣回到老家,那不是會被人恥笑,而且我和青麗姐一起出來,如果我就這樣回去,難免會被女孩子所輕視。 我天天早早出門,奔波在找工作的路上,就這樣整整過了20天的時間,因為身上的錢越來越少,時間過去這么久了,我不免著急起來,萬一身上沒有錢了,肯定還要向青麗姐求助。 我找工作回來,直接坐在制衣廠門口的士多店等青麗姐下班,那時候很多工廠門口都有士多店,士多店一般會有臺球桌和電視在門口,讓工廠的工人下班消遣,當如臺球是收費的。 下班的時候,陸續(xù)里面有工人出來,服裝廠女孩真的很多,人流當中,有穿著花花綠綠裙子的女孩,顯得那么清純可愛。 也有穿著牛仔褲,緊身短袖,白球鞋青春活力的女孩,而且女孩子這身打扮,更能顯示出她的身材,十八九歲的女孩,身體如同家鄉(xiāng)即將收貨的高粱一樣,總把果實掛在高高的頂端,讓飛鳥對她充滿了渴望。 我看到里面一個女孩從里面走出來,她一頭長發(fā),穿著一條淺色的牛仔褲,牛仔褲當時對老家的女孩子來說,可以說是一種奢侈,也代表著那個時代的時尚,看到如此佳人,讓我心中難免心動,我起身站在路邊,等待著美女從我身邊經(jīng)過。 她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那時候我就覺得,我一定要在東莞這座城市留下來。 為了我的夢想,雖然今天想起來,我的夢想是如此的渺小,甚至卑微,但對于那個時代,有一天能過上城市里的生活,簡直是天方夜譚。 青麗姐出來了,她帶我一起去旁邊的沙縣小吃吃飯,我要了一份酸菜面,我不好意思再讓她為我破費,可以說我到了東莞之后,每逢一起吃飯,都是她掏錢,作為男孩子,內(nèi)心感覺十分的不妥,但她執(zhí)意要這樣做。 她在這個廠里是老員工,她的技術(shù)在車間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但她性格溫和,缺乏那種潑辣的性格,其實工廠早想提拔她,但又怕她性格溫和,無法掌控局面。 那個時候工廠,如果男孩子想進廠,一般是有關(guān)系或者是有技術(shù)的,看我為難,青麗姐想起了一個保安,他有些關(guān)系,因為是老鄉(xiāng),保安和青麗姐相互之間有些交情。 保安是有些能力,一般情況下,找他幫忙的人,都會給他們一些好處,但作為老鄉(xiāng),他沒有收取我任何的費用,那個年代,老鄉(xiāng)之間的關(guān)系,還是非常不錯的,畢竟遠離故鄉(xiāng),能聽到家鄉(xiāng)的聲音非常難得。 在老鄉(xiāng)的運作下,我如愿地進了那家大型的制衣廠,制衣廠有三千多人,男員工卻是寥寥無幾,也就是三四百人的光景,這里被成為進了女兒國也不算夸張。 我被分到了三車間里,車間里又分為三條拉,每條拉又有自己的拉長,我們拉長是一個湖北姑娘,她來自湖北洪湖,我曾在書上看到過,湖北洪湖那個地方因湖得名,還有一首歌專門歌唱洪湖的歌廣為流傳。 女拉長相比起青麗姐,技術(shù)上不比青麗姐高,但她卻有著自己的優(yōu)勢,她高中畢業(yè),因為高考成績不佳,才選擇到東莞打工。 性格開朗,又有學(xué)歷的她,很快在車間里展露頭角,成為骨干,也成為了拉長,車間里都是女生,對于這條拉上,我可以說是第二個男生,她聽說我高中畢業(yè),也許是有這同樣的經(jīng)歷,她對我頗為照顧,就連說話的口氣,都比對其他女生要和藹很多。 這份工作來之不易,我一直想著,等我發(fā)了工資,我一定要好好感謝青麗姐和保安老鄉(xiāng),沒有他們的鼎力相助,我肯定沒有辦法進來上班。 我在車間格外的努力,我還有一個情結(jié),就是很想在廠里再次邂逅那個牛仔女孩,人常說有夢中情人。 我曾在夢中再次遇到她,可惜她只是從我身邊匆匆而過,因為廠里人太多,我一直沒有找到她,其實就算能再見面,我也不一定有那個膽量向前表白。 我學(xué)習(xí)技術(shù)也算很快了,基本上半個月的時間,我就能熟練地操作機器,其實我從內(nèi)心非常感謝拉長,沒有她的耐心教導(dǎo),我不會有這樣的進步,周末的時候,我本在宿舍很無聊,便跑到廠門口的士多店看別人打臺球,這項運動是工廠男工的主要消遣方式,如果誰打的好,很快就成為廠里的風(fēng)云人物。 忽然有人喊我,原來是女拉長向我走來,看的出她剛洗過頭發(fā),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的凌亂起來,嘴唇上還沾著幾根頭發(fā),看起來很嫵媚的樣子。 更重要的是她穿了一件牛仔褲,我那個時候,對牛仔褲女孩毫無抵抗力,她問我在這里干嘛,我說自己無聊就來看人打臺球。 你沒事,我們?nèi)ス珗@里轉(zhuǎn)轉(zhuǎn)吧,反正今天有風(fēng),天氣非常適合玩耍。 我來東莞之后,一直苦于找工作,從來沒有外出逛過,既然有美女相邀,我便欣然同行,我們?nèi)チ斯珗@里,兩個人聊著一些工廠里的趣事。 因為我們有著共同的經(jīng)歷,也聊著對沒有考上大學(xué)的遺憾,公園那里有一個書報亭,我們邊駐足下來,我就買了兩本雜志,一本《打工之友》,一本《讀者》。 她很欣喜地問我,你喜歡讀書啊? 我點了點頭,她告訴我,她剛來東莞之時,有時候非常想家,每當思念家鄉(xiāng)的時候,她也是靠著讀書度過了那段日子,我拿了其中的一本,說送給她,作為她照顧的我的禮物。 年輕人就是這樣,碰到彼此投緣的伙伴,哪怕是不太熟悉,也可以聊得如此開心。 她也主動邀請我一起吃飯,作為回禮,我們在附近吃了一份超河粉,慢慢地走回工廠去,回去之后,我發(fā)現(xiàn)工友們竟然都沒有回來,我就躲在自己的床上看書,那個時候每個人都有一布簾子,也算是自己獨立的空間了。 看著書里打工者的愛情,我仿佛覺得我會和女拉長發(fā)生點故事。 我們宿舍12個人,來自幾個不同的地方,睡在我下鋪的是來自湖南的程志輝,小伙留了一個長頭發(fā),那個年代,一度流行殺馬特的造型,他的發(fā)型沒那么夸張,但也是長發(fā)飄飄,頗有香港陳浩南的感覺。 他卻酷愛抽煙,常常煙不離手,雖然我們愛好不同,關(guān)系也算不錯,因為他的外形,女孩子們都比較喜歡這樣的男孩。 每次外出,也會邀請他同行,站在旁邊有很大的安全感。 他雖然不缺女孩對他示好,但這位兄臺卻無動于衷,視乎告訴女孩:哥的寂寞,你們不懂。 廠里有一個湖南益陽的女孩孫芹,是他的老鄉(xiāng),對她頗有愛意,可惜他并不回應(yīng),曾聽其他的同事說,他曾經(jīng)有過深愛的女孩,只可惜被人拋棄,現(xiàn)在就是一副不再相信愛情的姿態(tài)。 孫芹對他并不死心,常常過來找他,每次都會給他帶些吃的,很多女孩對男生抽煙頗為不滿,但她卻還給他買煙,我每次看到她買的煙價格不菲,比程兄平時自己買的都要貴很多。 孫芹始終沒有融化這位兄弟的心,因為程兄的原因,孫芹慢慢和我熟悉起來,在不加班的時候,也邀請我去一起滑旱冰,她還對外說她決定和我在一起。 我當時并不知情,后來還是拉長問我,我馬上矢口否認,也許孫芹在愛情上的不順,讓她后來離開了服裝廠,前往深圳去找老鄉(xiāng)。 那個時候的工廠,女生非常多,對這種女孩主動追求男孩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所以愛情的故事在服裝廠里時有發(fā)生。 多年以后,我在深圳碰到以前的工友,他告訴我孫芹早就在老家結(jié)婚生子,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曾對我有好感的女孩。 也許我的拒絕對她造成了一定的傷害,雖然無緣再見,我還是對她表示歉意。 我和女拉長一直保持密切的關(guān)系,不像其他人那么的熱烈,我們之間的交往,往往表現(xiàn)在彼此的欣賞之上。 她后來被提為主管,還自學(xué)了電腦,在辦公室都有她一張獨立的辦公桌,為此我感覺自己非常的自卑,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去追求她了。 后來廠里的一個大學(xué)生追求她,她卻對我還有情誼,向我主動表達愛意,她勉勵我繼續(xù)努力,掌握技術(shù),將來一定能給她幸福。 為此,我學(xué)習(xí)電腦,學(xué)習(xí)設(shè)計,后來先后做過倉管,做過版師,積累自己的經(jīng)驗和人脈,她一直都很支持我。 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時候,能碰到這樣的一個女孩,也許是上天對我的眷顧,我們戀愛兩年之后,在老家成婚,婚后她生下女兒,我便決定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起來了小型的服裝加工廠,雖然規(guī)模不大,但也算是我這么多年努力的結(jié)果。 時光如匆匆流水,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很多年過去了,曾經(jīng)的姑娘,已經(jīng)成為自己的老婆,歲月雖然在她的臉上留下印記,但在我心中她依然美麗。 我們時常聊起當初的人和事,懷念曾經(jīng)的打工生涯,也許那就是青春,讓人永遠無法忘懷的歲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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