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淑清

谷子低著頭，靈魂一直站著。一棵谷子，生長在沙嶺坡地，常常以沉默的形式，洞察人間萬象。谷子不一定是村莊的，它有時會走出籬笆墻圈起的院子，到別處走一走，借著風(fēng)雨逆流成長。最后，結(jié)一枚金燦燦的穗子，無人問津不要緊，總有三兩只花喜鵲，和它挨著坐下，一點一點把米粒揣進肚里，這是谷子心甘情愿的，沒有誰逼迫它。鳥類和谷子也是朋友。

春天的時候，一塊地醒了，接受镢頭和犁鏵的梳理，農(nóng)具們最懂節(jié)令，該犁地時犁地，該鋤草時鋤草。村莊的先祖?zhèn)冊缭绱蛟旌靡患攀斋@的家什，讓其孔武有力，鋒芒畢露。種子經(jīng)過精挑細選，通過一只手落入地核。一場場細雨，一陣陣微風(fēng)，一來一往。谷子就破土而出了，佇立在村莊高處，望一眼村子上空一縷一縷潔白、筆直的炊煙，愉悅地搖曳一下身子。一天一天，谷子與主人進行著曠日持久的交談。谷子在完成一個使命，它被脫去殼后，進入一口鍋里，等候火苗和高溫的熬煉，直至盛在一只瓷碗。

人出生時是哭著的，谷子沒有哭。谷子的疼痛隱匿在身體內(nèi)，不想剝開被人發(fā)現(xiàn)。在村莊走過四十年，谷子始終活在父親的手掌心，每年三月，父親都擇一塊地，撒一些谷子，它在父親的注視中慢慢茁壯成熟。谷子蛻變成小米后，有一部分送給老親舊鄰，留一部分自家吃。千百年里，小米活在唐詩宋詞的沃土上，也在經(jīng)典小說中頻頻呈現(xiàn)。有關(guān)小米的角色不容輕視，它是幾個時代的縮影，也是歷史長河的標簽，成為一座城市和鄉(xiāng)村不朽的雕塑。

谷子是在村莊長大的，但谷子被收割后的命運，也是很顛沛。首先，它離開簸箕，變作晶亮晶亮的小米，捆在一只布袋中，坐一輛車——馬車、牛車、四輪車，進了城市。燈紅酒綠的繁華街頭，谷子四下環(huán)視，這里沒有綠草，沒有一片土。它很孤獨，紅燈停，綠燈行。無論怎樣高貴的車，都要按照交通規(guī)則來，谷子過了十字路口，上秤定量，進入一家家超市酒店，一間間房子。那些房子，有奢華的，樸素的，古色古香的，也有簡陋的，谷子來不及欣賞城市的風(fēng)景，就被束之高閣，用時，泊在電飯煲或者其它炊具中，做成一碗粥。谷子不習(xí)慣城市快節(jié)奏的生活，它像背井離鄉(xiāng)淘漉生計的民工一樣，在勞務(wù)市場，站成一排，面前樹著一個牌子，寫著各自的工種：木工，瓦工，力工；水暖工，電焊工，他們擠著一雙茫然的眼睛，等待被提走。有鄉(xiāng)下來販賣谷子的人，一布袋小米，二十斤抑或多一點，坐在市場的一處角落，袋口敞著，小米默不作聲，聽著稀稀拉拉的幾個買主，和主人討價還價，然后，又被碼在衛(wèi)生袋里，拎著去了另一家。

人從村子里出來，朝氣蓬勃，想干一番大事業(yè)，殊不知到城市后，碰得頭破血流。蔫頭耷腦回去，怕人取笑。硬著頸項，活著。人沒法活出谷子的氣定神閑，谷子心里毫無雜念，生死由不得它，不如放下。我像一粒谷子，住到面積不大的樓房，與鳥兒陽光拉開距離。很長時間，看不到一只麻雀，偶爾聽一次鳥鳴，也是興奮。城市的日頭，總掛在三十樓頂上，摸不著，看得也不清晰。不如村莊，云彩太陽，月亮星辰，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現(xiàn)在，我想村莊的人和物，只能驅(qū)車回去，換上以前的舊衣裳，刨地墾荒，把甬道的芨芨草除掉，清理清理落滿樹葉的院子，在房后種一塊谷子，隔三差五，來老宅小住幾日。谷子耷拉著頭時，在地當(dāng)間插一個稻草人，僅僅是嚇唬嚇唬雀兒，其實，鳥兒能吃多少？秋后，用一柄剪刀，收割脫粒，鳥吃剩下的，足夠我們吃半年。隨著歲月的更替，對谷子的愛，已經(jīng)扎根在心底，塵世滄海桑田，我依然波瀾不驚，給谷子在村莊安一個家，留一塊地。讓它生生不息，同村莊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谷子與生俱來的沉穩(wěn)踏實，讓我總想做一棵谷子，摒棄身上的浮躁矯情。一步一個腳印的，把人生的路走好。我搬來村莊的泥土，在花盆里種幾棵谷子，護它周全，夜闌人靜的晚上，我和數(shù)棵谷子互相對視，心有靈犀，在遠離故土的城市抱團取暖，已解體內(nèi)郁郁蔥蔥的鄉(xiāng)愁。

我和谷子，不是愛情里的一見鐘情，也并非偶遇，祖父和父親與谷子相偎相依，走過饑荒年月，父親又教會我如何種植谷子，怎么跟谷子相處。父親說，谷子曾拯救過整個民族，以及不同時代的人。谷子是我們的恩人，任何時候，不要忘了谷子賦予人的恩情。我明白，一粒谷子，父親為何視若珍寶，它能給人生命的滋補和延續(xù)。在城市，我時?？吹接腥藖G在垃圾桶里的糧食，白花花的饅頭，黃澄澄的蛋糕，香噴噴的稻米，有時還可以碰上完好無損的雞鴨蛋，有老人撿起，這些丟掉的食物，拿回家熱一熱吃了。一粒谷子，它需要父輩們彎下多少回腰，流下多少汗，計算過嗎？

谷子活著是一種不卑不亢，不屈不撓的精神，一粒谷子，成為一粒小米，這中間必然有細節(jié)和故事可挖掘，它是一個村莊的告白，更是一個人深藏不露的心靈史。在不同身份的人手心里走來走去，谷子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

在城市呆了十年，無風(fēng)無雨的日子，給自己煲一碗小米粥，吃著粥，感受一下來自村莊的溫度，給補丁摞補丁的靈魂，點燃一盞燈。暖著自己，同時也暖著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