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剛君(湖北)
林子里的鳥兒又開始了嘰喳,清晨的陽光也把屋子照的白亮,本就一塵不染的墻壁和天花板,在一夜未熄的日光燈下,愈加閃亮,頗有點晃眼。李老幫沒像前幾日那樣老早起床。人都有懶惰的時候,他也想體味年輕人清晨睡懶覺的香甜,但年齡的原因,睡到點兒了不起床反而難受。幾十年來一貫的早起習慣,他怎么會大天老亮了還賴床鋪呢,何況這兒也不是他的家。當一副帥氣的臉輕推房門文靜地走進來,李老幫沒再猶豫,趕緊坐了起來,還算麻利地穿好衣服和鞋子,開始洗漱,然后出門吃飯。四十多分鐘后李老幫又原路返回,滿眼里盡是熙熙攘攘。他沒去注意哪怕是一張臉,不管年齡,性別,美丑,健全或殘缺,富態(tài)或窘迫。這個比菜市場還要人多混亂的地方,他開年來已經(jīng)第三次入駐。生老病死,自己正處在疾病不斷的階段。要強和不服老,從他走路的步子和晃動的雙臂都能看出影子。穿過幾條廊道,他沒去擠電梯,而是選擇了走人員稀疏的樓梯道。明知耗費力氣,他仍挺著稍駝的身板,挪著不算太沉的步子,一步一個臺階,沒人攙扶,沒人在意,他每走一層樓都要停下頓一會兒,好好酣暢地喘幾口粗氣,真是年紀不饒人啊。當他走到第五層內(nèi)科病區(qū),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是那么熟悉而又排斥地映入眼簾。這些他早已熟悉的醫(yī)生護士對他肯定也不陌生了,他沒有和他們打一句招呼,而且生怕他們看見自己似的趕緊竄進屬于自己的病房。在這個還彌漫著絲絲消毒水味兒的病房里,順次擺放著四張病床,靠墻擱置的四個儲物柜拉開了床與床的間距。在靠窗的一側是一個不擠不敞的衛(wèi)生間,李老幫就睡在緊靠衛(wèi)生間的那個鋪位。這個十幾平米的屋子無論白天黑夜人口密度都不小,尚且不說病號、陪護以及醫(yī)護人員,每天一撥撥來看望的親朋好友,鄰里同行,似乎都用關愛和陪伴撫慰、化卻著病號的痛苦和憂傷。病室住得滿滿的。其他三個床位,陪護人員都繞著或躺或坐的病人,他們中有愛人,有子女或孫子女,抑或親戚等噓寒問暖著。那種暖心和踏實,讓孑然一身的李老幫渾身不自在。他盡量顯得和藹地走到自己的鋪前躺下,靜靜地等候醫(yī)護人員的查房和治療。其實,往往人在安靜的時候才最愛胡思亂想。李老幫沒去留心走廊里穿梭不停的人流,也沒在意同室病號和陪護人員的呻吟、牽絆,就像學習差的孩子不經(jīng)意間思想開了小差,天馬行空地浮想聯(lián)翩……李老幫本名李勞榜,因一副熱心腸,樂于幫助人,特別是本家事務,不論家長里短,大家一有困擾或麻煩,都愛向他求助,所以這勞榜的大名就被人們叫慣了老幫。不管勞榜還是老幫,老百姓不論那個真兒,叫得應就行。李老幫退休前在鄉(xiāng)鎮(zhèn)上班,還是部門上的負責人,為人正直豪爽,敢說真話、硬話、公道話,言必行,行有果,在整個集鎮(zhèn)很混得開。就連政府里有時牽扯到村組百姓棘手的事,領導們都會考慮帶他一起去解決。李老幫是個半邊戶,妻子長年在家務農(nóng)。夫妻倆育有三女一男,兒子最小。李老幫二十出頭考到一所省中專,兩年畢業(yè)后即趕上“文革”,因出身農(nóng)民家庭,對村子里和自家情況最清楚,他沒敢像別人那樣參加到轟轟烈烈的運動當中,而是迅速回到農(nóng)村老家和父母一道干起農(nóng)活兒。后來村里缺老師,他有文化,大隊書記就安排他當了民辦教師。李老幫為人耿直,從不巴結討好大隊干部,骨子里的傲氣很是反感大隊干部的頤指氣使。在學校的一次酒桌上,因沒逢迎在場的大隊干部而遭到他們的貶損,他一氣之下就辭了工,居家打理小日子。也是正趕上土地下戶,他頭腦活泛,和一省里朋友做起了生意。山里最不缺的核桃,粉條,大棗,木材,雞鴨豬牛等等,他與朋友一起倒騰出去賣高價,賺了不少錢。因為有錢,左鄰右舍,親戚本家自然上門求他一些幫助。他口袋有錢,出手就不摳唆,親戚鄰居都對他好評。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上面落實政策,他省中專畢業(yè),縣里安排他到稅務系統(tǒng)上班。這天大的好事讓他長舒了一口氣,雖說做生意也不少錢賺,但哪有國家飯碗體面,他毅然決然選擇了在本鎮(zhèn)的稅務所上班。真是火上澆油越燒越旺,糞朝糞堆越添越肥,他上班一年不到就被縣局局長賞識,提拔他當了單位一把手。這著實讓他高興了好一段時間,甚至好幾次醉酒都懷疑是做夢當上了稅務所長。李老幫從心眼里感謝黨,感謝好政策讓他翻了身,因此他干起工作不分黑夜白天,不論節(jié)日假期,更不會拈輕怕重,諸多事都親力親為。在群眾的眼里,李老幫是真正的好黨員、好干部。當一些干部利用職務之便把子女、老伴安排到部門上時,他都表現(xiàn)得不齒。其實他同樣有機會把孩子招到系統(tǒng)內(nèi),而且局領導還為此專門提醒他可以給他招工指標,他卻不加半點考慮當場謝絕了領導的好意。在四個孩子中,中間的兩個姑娘都通過個人努力考上了學,分配了工作。大姑娘書讀得最少,但嫁了個行政干部,日子過得相當豐盈。就他最痛愛的小兒子吃不了學習的苦,成績遭爛,上初中期間還談了女朋友,讀書成才是不指望了。李老幫兩口子也不勉強,考慮實際,兒子二十歲不到就給辦了婚事。后來在集鎮(zhèn)還為小兩口開了家稍大點的超市,在城區(qū)給他們買了商品房。等到兩個孫子到了上學年齡,小兩口覺得鄉(xiāng)鎮(zhèn)不賺錢,就搬到城里找生計,同時也照顧了孩子讀書。文化淺,吃不了苦,又不敢闖拼,生活壓力日漸凸顯。老兩口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為了一家人的幸福,每天勤勤懇懇,精打細算,不斷熬煎著自己。直到退休后一二十年,老兩口都待在老家種地,養(yǎng)豬,喂雞攢錢幫襯著兒孫們。退休后的李老幫雖然有筆積蓄,但幾次折騰也所剩不多。他聽信別人到外縣賭石頭,據(jù)說當?shù)厥a(chǎn)的一種米黃玉石頭,經(jīng)加工處理可出口韓國、日本。李老幫親臨現(xiàn)場,滿眼放彩,認為這是板上釘釘?shù)耐顿Y,非常牢靠。一次他相中了一塊巨石,當即果斷出手十萬買下。待到切石大鋸割開后他傻了眼,投資打了水漂。做生意哪有只賺不賠,他把這次投資視為運氣不好,命中注定。他又與親弟弟合伙在林區(qū)購買了幾大車核桃,準備大賺一筆。不料被親弟弟偷偷賣掉,自己不僅沒賺一分,還倒貼了買核桃的全額投資款。這兩下子讓他對生意再也沒了經(jīng)營的熱情和信心。親弟弟都能這樣,誰還靠得住,雖然他也承諾賠償一些損失,但自此后就難打照面。即使老幫父子跑到住在市區(qū)的弟弟家里要錢,要么扯謊,要么直說根本沒錢,難不成還能把他殺了,于是兄弟二人成了冤家對頭。直到兩年前弟弟病死,侄子乞求他能夠將弟弟埋葬在農(nóng)村老家,李老幫這才不再記恨,全身心地幫辦了這樁喪事。退休后的李老幫和本村群眾別無二樣,起早貪黑干著農(nóng)活,有時還被請去幫忙,打糧插秧,幫干著不少事情,時不時還與群眾們在一起喝酒吃飯、吹牛侃山。若論階級感情,那真叫個打成一片。若是沒人告知,一個外來人很難認出他竟是個月收入五六千的退休干部。俗話說:牙跟舌頭擱儂好還打架。李老幫不擺架子,不嫌棄村民不衛(wèi)生,和群眾相處甚歡。不過五年前與村口趙老栓的一次吵架,讓他羞愧難受。趙老栓笑話他:“貧困戶還能住著不用掏錢建的磚房呢。你堂堂的國家干部,混球里連個一般老百姓都不如。”李老幫把錢投資在城里的商品房上,對老家的土坯房就沒動過心思,甚至還認為土坯房冬暖夏涼好打理,不用拖來拖去,不需痰盂垃圾簍,更不會為上趟廁所還要花銷沖廁的水費等等。土坯房實在,高高大大,三間瓦房足夠老兩口住了,就是兒子一家回來也不擔心沒床鋪。誰想他在鄰居的眼里竟如此不堪。這著實刺傷了他的心,而且越想越憋屈,他與妻子商量一定要建起一座新樓房,不能讓門上人看扁了。孩子們知道后都勸他建房耗資大,沒必要,別賭氣,有錢哪怕在城區(qū)租房住也比老家舒心,就醫(yī)方便,一年四季好吃好玩的比鄉(xiāng)下不知強了多少倍。年齡大了,把身體保養(yǎng)好,少給孩子們添麻煩都是功德,都是福氣。無論怎么勸說,即便兒子媳婦也沒阻止住李老幫的建房決心。他一門心思要給子孫后代留下他的“豐功偉績”。而且說了就辦,不幾天就聯(lián)系好建筑隊,風風火火,歷時仨月,一棟兩層七間的樓房氣派地矗立在村子中間,猶如鶴立雞群。孩子們回來還舉行了老家人根本沒搞過的遷居儀式,置辦了豐盛的酒席,請來了稀奇的西洋樂器隊,熱熱鬧鬧,風風光光,李老幫喜不自勝,臉上泛彩,腳步帶風,整個人精神許多,覺得自己大出了一口惡氣,相信那些背地議論他的人再也不會說風涼話了。都說蓋房子勞人,果不其然,雖然有承包商,但處處操心的還是建房人。從推到土坯房,到酒席置辦罷,李老幫瘦了一大圈,頭發(fā)更白,駝背顯得更蒼老。經(jīng)過這一擺弄,李老幫的手頭可是緊巴巴的了。但他月月有,長年宅在老家的群眾照樣比不過他,還是吃皇糧好哇!李老幫有高血壓,糖尿病,且是祖輩遺傳,但他有喝酒的嗜好,每天都要喝兩杯,他覺得只有這樣才有精神。人活著連個吃喝還要忌這戒那,有啥奔頭還不如早死算了。不管女兒們怎樣勸他,特別是他在醫(yī)院工作的小女兒勸他,他都置之不理,該干嘛干嘛。當他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就進城治療。他是瞧不上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至少他對自己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瞧不上。他選擇進城看病還有一個原因,兒子閨女們都住在城里。這樣住院時他就像走親戚家家輪流吃吃喝喝,可謂一舉兩得。實際上,城里的兒媳是不歡迎他們老兩口進門的。每住次院,老兩口難得在兒子那兒吃到兩頓飯。就是帶一些老家的時令蔬菜或者豬肉、雞蛋等土特產(chǎn),兒媳婦也是板著臉。有菜也不炒,清水熬瓠子,李老幫心里的苦悶說不出口,巴心巴肝為兒孫,尚不知足啊。他多半去幾個閨女家做客,有酒有肉,熱情招待,還為他買這買那,難怪說閨女是父母的小棉襖。住院期間,照護他最多的是大閨女。兒子每次到病房待不了多大會兒就要走。這也許是兒女的區(qū)別吧,男孩子根本體會不到病人需要的陪伴和暖心。李老幫把他歸結為兒子要忙自己的事,那個比守護老兩口更重要。并且他將姑娘們看望他帶來的東西又讓兒子拿走。出院也一樣,一切看望物資全留給兒子,自己搭公交兩手空地回到農(nóng)村老家。農(nóng)村人喜好包打聽,相互見面家長里短。好幾天不見面,見了面就要拉拉家常。鄰居們問起他在城里住院期間情況,他似乎臉上貼金一樣大談特談兒子媳婦孫子輩是如何如何待他無微不至,千般美好。根本不提及閨女們是如何呵護備至,體貼入微,甚至把她們不好的一面像倒豆一樣說給鄰里親朋聽。比如在姑娘家不自在了,出門受限,喝酒定量,他把閨女們對他(她)身體的關心當成是對他(她)的不尊重。老兩口無論哪一方去縣城住院治病,回到老家都是眾口一詞的兒子媳婦好。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老幫評價女兒們的言語被本家人又反饋給姑娘們,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得虧是自己的父母,閨女們也不記這個仇,但見面后的絮叨表達出對父母們敗壞自家的名聲充滿了憤慨。即便是至親,也影響著雙方的感情。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啊。閨女們心里不抻展,似乎滿了弟媳婦的意。仨閨女倆人上班哪有閑心計較這個,大姑娘娶了兒媳婦后也更加忙了。有時候去市區(qū)幫兒子媳婦做家務一去就是十天半月,見不到人影。李老幫進城住院提前和兒子打了招呼。兒子去打工了,兒媳婦在家。李老幫同往常一樣把日常生活所需的鄉(xiāng)下特產(chǎn)大包小包送來,然后就去醫(yī)院辦理住院手續(xù)。人老了,不得病不可能,得了病就得治。李老幫已經(jīng)七十有九,他平日很惜錢,但身體有病他絕不強撐,曾經(jīng)患腸梗阻差點要了命,那痛苦難受勁他今生不會忘記。國家政策好,醫(yī)療水平也提高了,自己有連年上漲的退休金,對養(yǎng)命他是充滿了自信的。村里幾個年齡相仿的已經(jīng)去馬克思那兒報到了,還不就是沒錢治病一天天拖得最后無力回天了嘛。這次治病緣自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居民健康體檢上門服務,醫(yī)護人員扎他的手指頭取不到血,量血壓又發(fā)現(xiàn)他的低壓五六十,與以前差別大,建議他到大醫(yī)院一看究竟。李老幫毫不猶豫一刻也沒停戰(zhàn)輕車熟路來到縣醫(yī)院。治病養(yǎng)身體,不能三天兩早晨,李老幫是這樣認為的。李老幫在縣人民醫(yī)院已住了五天,這次住院他特郁悶。除了老伴打電話問檢查情況,就是他耐不住無人問津的清苦,傍晚時分又給老伴的兩個電話。少來夫妻老來伴。真是沒說假,孩子們各忙各的,有誰會在意他呢。他來住院本想和老伴一起,但考慮到兒媳婦的不待見,醫(yī)院住宿的不方便,還有多一個人每天的花銷就更大。再者老伴年齡比他大,身體顫巍巍的,在城里他還要擔心她的出行安全呢?!袄蟻黼y”,李老幫心里品咂著這句話,“的確老了難啊”!李老幫最后悔的事是在任時領導解決他孩子工作問題的機會被他的大義和固執(zhí)果敢回絕了。這在他退休后多次與人訴說心里的懊悔,如果當初自己不那么馬列,兒子又咋會四圍打工。有幾年為了討要血汗錢大年三十都還沒回家,這種酸楚當父母的能不心疼?前幾年還到三四千里外的省份打工,起早貪黑,懸崖峭壁,風餐露宿,兒子把打工的境況說與一家人聽后,老兩口當場抹眼淚。兒子是父母的心頭肉,遭受這樣的磨難當父母的能沒有責任嗎?所以李老幫就更譴責自己,一生難求的絕好機遇,都因為他的守舊思想,毀了兒子本可以一輩子衣食無憂的前途。這兩年因為蔓延世界的傳染病難以控制,兒子才沒出遠門,選擇了就近縣市打工掙錢。隔三差五還能見到兒子,老兩口的心疼才稍微緩解。要強了一輩子的李老幫一個人在醫(yī)院住院雖說能夠身體力行,吃飯穿衣,洗漱吃藥,但畢竟年齡大了,總有犯糊涂的時候,有時候不知道同樣的藥一天吃了幾次,是吃了還是沒吃,自己云里霧里。再就是打點滴時內(nèi)急,老年人肌體本就退化,這下子更是迫切,有時候一天四五個吊瓶,上衛(wèi)生間頻次就更高。這次住院,隔床病號的孫子,那個一臉秀氣二十大點的小帥哥幫了他多次忙。只要在病房,李老幫打著點滴要上衛(wèi)生間,小伙子都會幫他提吊瓶,這讓李老幫很感動。小伙子文靜,禮貌,讓他打心眼里稱道孩子家教好,涵養(yǎng)高。同樣是年輕人,這差別怎么就那么大呢。李老幫又想起幾年前發(fā)生的一樁事來。那是一個大熱天,李老幫中途搭乘一輛客車回家,上車后發(fā)現(xiàn)座位一空,他就直挺挺站在走廊道中間,扶著一根豎立的鐵架子,在顛簸的山路上搖搖晃晃著。他沒有行李,就不擔心物品安全,一聲不吭地站著。就這司空見慣的乘車行為,竟招致了他身旁坐著的一個年輕姑娘的不滿。她翻著白眼,憋著嘴,讓李老幫離她遠點,而且不時用手呼扇著空氣。李老幫起初也沒理睬她,那姑娘聲音就越來越大,整個車上沒人聽不清楚,除非耳背。年輕姑娘的意思很明顯,受不了李老幫身上的味兒,讓他離她遠點。李老幫知道,人老了體味重,又大熱天的涔涔冒汗,哪個老百姓不這樣?都是一路車,都是不遠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怪他媽裝嬌貴。李老幫是當過領導的人,他不求小年輕們給自己這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讓座,相反還得寸進尺沒有半點尊長敬老,他抹開臉,狠狠教訓了那個看上去還有點姿色的丫頭片子。眾目睽睽下,小姑娘羞紅了臉,一聲不吭,她或許是在思忖自己做得太過頭了。全車人聽著也覺得李老幫說的不無道理,哪個老年人不是從年輕過來的,誰沒有風華正茂,如果有能耐你還與勞苦大眾擠公交,你瞧不起的老年人說不定到老了你還沒有人家好過呢……將心比心,李老幫說的推心置腹接地氣,滿車人默默回味著。俗話說老小老小,可能是說老年人和小孩子心理一樣脆弱,需要照顧,呵護??粗麄€病室一撥撥看望病號的身影,和照顧病號的噓寒問暖,看護子女的細心周到,李老幫感到很沒面子。尚且不說本家一大陣能來看望他,曾經(jīng)他可是不落一家的捧場出資啊,大到紅白喜事,建房買車,小到添丁祝壽,生災住院,怎可能少他一個李老幫呀。如今自己這樣子,親戚本家不打招呼是沒人看望的,除了子女。李老幫講面子,但這事能向人說嗎,說了不是在伸手向人家要禮?爭來的不香,再說也不是大手術或者絕癥之類。每天早晨的查房,醫(yī)護人員總要問他孩子們咋不來照顧。李老幫臉上帶笑支應內(nèi)心里犯著嘀咕:這次是怎么了?這次是怎么了?他知道兒子不在縣城,但三個女兒總該來看望他、照顧他吧。都說一個老能照顧十個小,十個小養(yǎng)活不了一個老。李老幫心里很有氣,可他又不能當著同病室的面電話聯(lián)系閨女們。就在中午上街買飯的當,又給老伴打電話,問明白三個女兒為啥遲遲不來看望的事。原來,大閨女兒媳婦生孩子,她在全心全意照顧小娘倆,一天到晚忙個沒邊。二姑娘說是從疫情高風險地區(qū)回來,被隔離觀察著,連家都回不了能去醫(yī)院嗎?三女兒被抽調(diào)到外地抗擊疫情去了,那就更不指望了。李老幫知道了這些,自然不再想著閨女們的孝敬。兒媳婦倒是在家,她是不會給公爹公婆送一碗飯遞一杯茶的,除非她親生父母。想到兒媳婦,李老幫也是一肚子氣。自娶進門以來,老兩口把她當閨女一樣看待,好吃好穿一應著她,上坡下田的活兒也從沒讓她出過力氣,村里媳婦都眼羨,可就不知道咋回事,她對老兩口的所有付出都認為理所當然。有時候李老幫想說她幾句,老伴使使眼色他又把到嘴邊的話咽進肚里。一家人和睦,不吵不鬧就好。等兩個孫子出生后,兒媳婦基本上就繞他們轉,天長日久,她養(yǎng)尊處優(yōu),老兩口是絕無怨言。以后住進城后,她更加時尚,衣著光鮮,穿金戴銀,一天到晚迷在牌桌上。孩子放學她連飯也不做,往往給幾元錢打發(fā)走繼續(xù)打牌。兒子打工掙得錢也被她填進了牌桌,老兩口知道后,也沒有說半個管字勸字。兒大不由爺,說了也白說,與其惹得兒媳婦記恨,倒不如揣著明白裝糊涂。李老幫與同病室的幾個病號很談得來,一般下午時分,他們會你一言他一語地嘮嘮嗑。李老幫是闖蕩過一些地方的人,他知道的故事總是那么多,說起來很有意思,讓病號的沉悶心情舒展了不少。大家也對他投緣,相互照應著他。不過住院第四天發(fā)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雖然也沒造成重大后果,但驚醒了李老幫的神經(jīng)。上午打吊瓶,他開始也是頭腦清醒,雙眼不停注視著一滴滴的液體在膠管內(nèi)落下。不知什么時候,他竟進入了夢鄉(xiāng)。其他病號都躺著打點滴誰也沒有注意他那邊的情況。當一個來房間看望病號的婦女發(fā)現(xiàn)李老幫的輸液管全是血后,大喊醫(yī)護人員才讓同病室的人都投去了關注的目光。李老幫也從喊叫中醒來,他也吃驚不小,虧得沒出意外。他干脆坐直身子打吊瓶,以防再發(fā)生這種事情。李老幫除入院做了常規(guī)體檢外,隔了兩三天又做了CT和無痛胃鏡的檢查。他在掐度中等待著結果,生怕有個不祥的信息,甚至他懷疑醫(yī)護人員隱藏著不好的信息不告訴他。他有“四高”,腸胃功能不好,便秘,腦部缺血等疾病,這他都知道,而且醫(yī)生也一再告訴他不擔心,老年人了還想和年輕人比體質比身體指標,那咋可能一樣。他也問過兩次管床護士,人家明確告訴他,腦部老問題,胃鏡結果還沒出來,安慰他心放寬些。醫(yī)護越強調(diào)他放寬心他偏偏就越不放心,總想著會不會得了癌癥什么的不醫(yī)之癥。人生七十古來稀,他都快八十的人了,他突發(fā)奇想自己得了癌癥,活不了多少時日了,接下來該怎么處理好剩余的日子。他首先想到了陪護一生的老伴,想到她沒有了他孤單一人的艱難,想到這么多年來她默默無聞的付出,想到她對他人生的每一個支持和為他生下的四個孩子,一手拉扯大,從沒有在他面前訴過一次苦說過一聲累。他覺得他虧欠她太多,她才是這一家子的福星,是他最最不該委屈不能怠慢的人啊。倘若自己先走了,那點遺屬補助夠她日常開支,可生了大病咋辦,特別是那些不好的病,像偏癱,帕金森,神經(jīng)疼等渾身難受的病。哎,真要得了癌癥那也就算到頭了。想罷老伴,他不自而然又想到了大孫子??烊娜肆?,怎么連個媳婦還沒娶上。人也不賴啊,個子高高大大,不胖不瘦,為人實誠,吃得了苦,就是言語短點,性格靦腆。中專畢業(yè)就到深圳打工,每次發(fā)工資就往家里寄錢,讓父母為他攢著好買房。八年時間也積攢不少,房子也買了,雖說還欠些賬,但一直在掙著,不擔心還不上。疫情后沒跑那么遠了,就在市區(qū)一家汽車企業(yè)上班。日子自給自足,不讓長輩憂愁。李老幫想不通的是自己的小孫子,性格和大孫子絕然相反,而就是有人喜歡,同班女同學一直死心塌地跟著他,就是以后畢業(yè)到省城打工,女孩子也要攆著他一起。用老百姓的話說,小家伙就是個光三竿。一個敢說敢干,光堂話能把人哄死;一個干了不說,勤勞有擔待。這世界變得他有些懵,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女孩子腦子在想啥,眼睛咋瞅得?!鞍Α保罾蠋推桨谉o故地發(fā)出一聲嘆息。“爺,你哪兒不舒服?”李老幫仰起頭,一看是大孫子來到床前。“都還好,沒啥子,就是肚子偶爾有針尖樣扎著疼?!崩罾蠋托那橐幌伦雍昧瞬簧?,好幾天時間見不到一個親人來看望,大孫子能來他喜慶哩,剛才還想著他呢。有個人在面前就是好,雖然不需要做太多,但舒坦。爺孫倆拉起了家常,多是一問一答,語言干癟癟的,李老幫仍然開心。這兩天李老幫都沒休息好,晚上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白天出出進進的人他也沒睡意。他一直惦記著胃鏡取樣的化驗結果,也該出來了,他始終忐忑不安。于是他催孫子去問問。不大會,孫子拿著單子回來了?!敖Y果才出來,胃沒啥大問題”,大孫子邊說邊把報告單讓爺爺看。李老幫接過單子順手放在床頭柜上,年齡大了瞅字眼花,孫子說的還不相信?憋了好幾天的憂慮終于可以踏實地放下了。李老幫的臉上呈現(xiàn)出會心的笑意,既然沒啥大問題,他就琢磨著再住兩天就出院,老伴一個人在家難哪。其實,李老幫還有個一直縈繞心間的事。再有兩月就是自己的八十壽誕了,總該好好辦個事,慶祝一下吧。這對別人來說根本不叫事,對自己就讓人揪心。因為這要看小兩口的態(tài)度,只有兒子出面張羅,那就輕而易舉。如果置之不理,那就是黃粱一夢。一開年他就把想法當著兒子閨女的面說了出來,女兒女婿都贊成,唯獨兒子和兒媳婦沒言語,兒子聽兒媳婦的,媳婦不聲他就不語。李老幫面上大大咧咧的,內(nèi)心里好似打翻的五味瓶啥滋味都有。兒媳婦不表態(tài),那這事就懸著。雖然大女婿也曾表示,如果小舅子不撐場,自己就吆喝一些人為老泰山祝壽。李老幫又覺得說出去不好聽,有兒子在就不能讓女婿們淘碌,而且就做生日這個事不能替代。在農(nóng)村,年齡大一些的老頭老奶奶年年置辦壽辰,一家老小,親戚本家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好不開心。李老幫在老家待著,吃過親戚本家辦的壽辰酒席就特多。本家門戶大,他的威望也高,所以次次都不會落下他。李老幫也喜歡湊這熱鬧,為體現(xiàn)他是國家干部身份,他三百五百的年年送著。平日生活節(jié)儉的老兩口在待本家時絕不小氣。而同樣是親戚,即便是親閨女家辦事,他也從沒過大方的上禮。送出門的女子潑出門的水,把錢朝外人家送他不樂意,也不那樣做。就這點,姑娘們知道他摳也不與他理論。小女兒每提及老爹這一點,就會談到他有次接外孫放學回家的事。七八歲的孩子嘴饞想吃一元一根的火腿腸,哭訴了一路當外公的都沒給買。你可以想呵,李老幫有多奇巧的思想。這說起過生日李老幫尤為黯然。這么大年齡了只過過一個氣派的生日。那是他的七十壽誕,兒子在外省打工,小女婿主動出面在城里為他舉辦了一個較為盛大的生日宴會。十幾席賓客,酒菜充足上檔次,讓他倍有面兒。幾個到場的本家也直夸辦得體面,大氣。想想小孩過十二歲、年輕人過三十六都辦得張揚,自己八十了還不該隆重置場事兒嘛。李老幫想兒子兒媳回老家操持這事,老家花銷小,很多東西不用掏錢買,煙酒菜自己全拿,只需要孩子們出面周張就可。“小兩口有啥難為呢?”李老幫琢磨多次也不明白到底問題出在哪兒。上午的吊瓶也打完了。有人陪護的確省心,李老幫也坐起身,準備和大孫子一起去吃午飯。在他整理好穿戴走出病室的剎那,他突然決定,他得和大孫子一起去吃大餐,不能再去街邊攤兒了。因為他還有最重要的事得當面和孫子好好談呢,他相信孝順的大孫子一定能夠獨當一面,一定會支持……本刊原創(chuàng)首發(fā) —2022— ☆☆劉剛君,湖北十堰人。從事基層教育管理工作。熱愛工作和生活,閑暇愛好文學、書法和寫作,不時有小作散見于網(wǎng)絡、報刊。投稿作者請加主編微信 rocola2010 以確認投稿是否成功 《當代文摘》編輯部 主編:黃山松 吳順珍 微信:rocola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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